第162章 悔婚(第一卷告一段落)

    三月十四下晌,皇贵君懿驾回宫,唐纾等人随行。玹铮身着亲王服色,骑在马上,威风凛凛,时不时往车驾队伍里瞥上一眼。

    唐纾坐在八宝香车之内,两手绞着腰间桃红双环孔雀纹宫绦的穗子,心神不宁。他很想掀开车帘,哪怕只看玹铮一眼,却又唯恐被人瞧出端倪。

    眼波扫过雕红漆海棠花攒盒,忽然心念微动,“将这个给皇贵君送去,再备个四色的送给俪王主。”

    不能送卿相思串,便以豆馔慰寂寥。斐陌见他亲自往四色攒盒里夹了几片糯米红豆糕,当即心领神会。

    马昕凑至近前,向玹铮禀报道:“顾三少爷已入顾府,安顿在怀甯郡君住过的鹣鲽堂,王主派人送去的侍从他也收下了。”

    “他说什么话没有?”

    “就两个字儿,多谢!”马昕觉得顾渊既冷漠又无礼,于是边挠头边偷眼去瞧玹铮的脸色。

    好在玹铮并未计较,反而笑了笑,“最近菡萏春馆有何动静?”

    “没啥异常,隔三差五举办次诗会,来往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少爷。哦,对了,春馆里多了些年轻貌美的男孩子,都从外埠买的,据说原来的侍从年纪大了,一律要遣出去婚嫁。”

    这倒也算人之常情。

    玹铮沉吟片刻,“派人继续盯紧了,另外,呈一份隐月阁的产业单子上来。”待婚期过后,她打算亲自会会顾渊的师傅,那位神秘的隐月阁主。

    定襄侯府内,方墨替顾蔚诊脉开方后,再次被顾溪请进了书房。顾溪殷殷切切地望着她,“方提点,您跟本侯交个实底吧,犬女的毒......”

    她膝下拢共只有这一个女儿,若不能延续香火,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方墨示意她稍安勿躁,“下官给您推荐个人选,或许他能妙手回春。”

    顾溪听见夜隐的名讳倒吸了口凉气,“这、这不妥吧?”

    “您是忌惮他的身份,还是嫌弃他是男子?”单从医术上论,方墨对夜隐很有几分欣赏与推崇,“医者本就不该有女男之别,那位淮安县君虽出身闺阁,却医术精湛,既能解淑君所中奇毒,想必诊治世女也不在话下。”

    “本侯听闻陛下有意将他赐予俪王,而他又暂居在俪王府......”顾溪左右为难,杨氏才去神断司大闹了一场,眼下两府关系正尴尬得紧。

    冒然登门求医,人家能否答应姑且不论,即便答应,自己能安心吗?她负手来回踱步,“此事容本侯再斟酌斟酌......”

    方墨自不便强求,只是温言提醒道:“解毒必须尽快,万一时长日久,毒性透骨,神仙也难救,您可得早下决断!”

    自从孤鸾进了王府,凌陌晓回鄞园的次数越发少了。这天喂饱了铮黑心,见天幕沉沉,便信步奔教坊司而去。

    梅花院灯火通明,正房前一带雕阑,两侧瑶窗新罩绿纱,侍从打起绛色银线帘子,笑容格外殷勤,“千户大人里头请。”

    正房五间,中间是厅,东侧两间用来伺候客人,西侧两间,一为书房,一为抱厦,薛文梅不接客时便睡在里头。

    书房内垂着八角宫灯,铺着碎花蓝绒毯,一张花梨长案,纤尘不染。紫檀百宝嵌花卉笔筒里羊毫、狼毫交错,徽墨旁,《兰亭序》半掩着颜体的《放生池碑》。五、六张薛涛笺被一串猫眼石压着,炉钧釉花囊里,三、四株娇花含苞吐蕊。

    书房与抱厦之间隔着重红木冰梅的落地罩,垂着水晶珠帘。一方多宝橱,两个小书架,罗汉床所倚的墙壁上悬挂着仇十洲的《竹林品古》,小几上楸木棋盘残局犹在,极是雅致。

    薛文梅来拜见时,凌陌晓正捧着介休窑白瓷折沿炉赏玩。听见动静回眸莞尔,“瞧你气色就知大好了。”

    说话间也不客气,径自坐在了罗汉床的梅花暗纹锦垫之上。

    薛文梅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奴才叩谢大人救命之恩,当牛做马亦难报万一!”尽管眼前之人应当别有所图,可他依旧作出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凌陌晓忙双手相搀,“薛公子万不可行此大礼,本官不过是举手之劳!”薛文梅于三日前退烧,经悉心调养,气色已恢复大半,身形又瘦了一圈,比往日更显得羸弱柔美。

    他亲自奉了雨前龙井,凌陌晓呷了口道:“陛下命向仁去京郊礼佛,昨已动身,没个一年半载且回不来呢!”

    向荣泽触怒圣颜,向家人自然也受了牵连,向仁这样的色胚要她戒荤戒色,真是比杀了她还令她难捱。

    薛文梅又惊又喜,心头念了无数句祖母庇佑。

    因感受到凌陌晓的目光,忙敛笑垂头,低眉顺眼道:“大人还未用晚饭吧?奴才这就吩咐人备席。”

    “不急,本官今夜冒昧前来,也不知你是否方便?”凌陌晓放下茶盏,灯烛映衬之下,面颊红彤彤的,“本官是真闷得慌,所以才......”

    “奴才明白了,大人稍坐,奴才这就去准备。”薛文梅微微笑着,心里却冷嗤,果然如此!然这些年垂涎他美色之人数不胜数,他也早就习以为常。

    不多时换了件艳赤色绣海棠春.睡的轻罗纱衣,描眉擦粉,涂了唇脂,又命小侍备了八样酒菜,请凌陌晓移步东阁。

    凌陌晓被他这番阵仗吓了一大跳,“薛、薛公子......”才吐出几字,粉白的胳膊已环上脖颈,声音宛若莺啼,“凌大人,奴才刑伤未愈,待会儿还望您多多怜惜。”

    他檀口生香,如烟似雾喷出徐徐热浪,妙目澄澄,凝神伫望,凌陌晓直勾勾地与其相视,这般海棠艳姿、桃柳丽色,着实令自己心摇目晃。

    她在江南也算风流人物,可碰上薛文梅,却不知为何方寸大乱,舌头也不好使唤起来,“薛、薛公子,你、你误会了......”

    “误会?”薛文梅媚态丛生,如水蛇般缠了上来,“大人,您难道不喜欢奴才伺候,又或是想玩儿点别的助兴?”

    他打开抽屉,细绳软带、长短铁链、银铜镣铐、皮鞭蜡烛、玉.杵贞.锁样样齐全。

    打量凌陌晓呆愣的神色,他声音饱含委屈,“您要是全不中意,这里还有春奴杆,您是想让奴才自娱给您瞧吗?”

    即便屈辱,可他得忍,眼前这女人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眼中掠过稍纵即逝的幽怨,唇角勾起,袒露着烈烈风情。“大人,奴才其实很结实的,别看奴才岁数大了,可体力很好,绝不会叫您失望......”

    他说着微微娇喘,去扯凌陌晓的衣襟。

    凌陌晓狠狠咽了口唾沫,猛一把推开他跑出屋去,倚着门框重重喘了几口气,又隔着纱帘,面红耳赤道:“薛公子,你真误会了,本官今晚前来,是、是想讨教棋艺的。”

    “下棋?”薛文梅实在难以置信。自从他在教坊司挂牌接客,还头回听说有客人找他是为了这个。

    次日清早,邵月盈怀揣忐忑来探望他。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传出凌陌晓郁闷的叫嚷声,“再来,我就不信赢不了你!”

    “大人,天都亮了,您还得去衙门公干,不如到此为止吧?”薛文梅捡好棋子,起身万福,“奴才这就命人预备早饭。”

    眼见凌陌晓不甘心的离去,邵月盈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梅哥哥,你还好吧?”才去了一个向仁,可千万别再惹祸上身。

    “放心,我没事。”尽管宿夜未眠,脸色略带憔悴,但薛文梅的骨子里透出从未有过的精气神儿。

    邵月盈生怕他吃亏,拉着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通,面带惶恐地问,“好哥哥,她是重明卫掌刑千户,你怎敢赢她?”

    薛文梅喝了口豆浆,掰了块奶皮烧饼,“我起先自然不敢,可首局输给她后,竟被她瞧出端倪,并勒令我不许再故意让她,我便无所顾忌了。”

    “她、她没打你?”邵月盈记得自己刚挂牌那会儿,冬日陪魏国公手谈,只不小心赢了半子,便被剥去衣衫罚跪在雪地里,冻去了大半条命。

    他很是唏嘘,“这位凌大人的确与众不同,听说他对绛心就极好,我原本还不信,如今算是信了。”

    薛文梅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才一夜,下结论为时过早,我得去补眠,估计她晚上还得来,且看她又玩什么花样吧。”

    不想到了晚间仍是下棋。凌陌晓两手托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公子穿素色的衣衫比鲜艳的好看。”

    薛文梅抿嘴一笑,拈起白子,神态自若,啪的一声落入棋盘,如箭中靶心,又似青锋出鞘。

    凌陌晓见他执棋在手,自有股高雅洒脱,如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无可名状,却足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不免由衷赞叹道:“古人云,赏花宜对佳人,醉月宜对韵人。我今日再补上一句,弈棋宜对梅郎。”

    薛文梅温婉而笑,“奴才当不得大人如此赞誉。”说罢又慨然道:“愿在木而为樗(chu),愿在草而为蓍(shi),愿在兽而为廌(zhi),愿在鸟而为鸥,余愿足矣。”

    三月二十,俪王婚期,三府据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日同纳两侍,皆参照侧君规格,又各有重明卫五百人披红绸开道,好似十里红妆,引得凤都轰动。

    长信殿内,玹铮站在半人多高的琉璃镜前宽衣。

    大红洒金五彩凤凰纹的云锦礼服华贵不凡,缠枝莲丹凤朝阳的珍珠云肩光彩熠熠,六凤三龙冠之上,金龙于翠云间升腾,翠凤在宝花中展翅,与紫金玉带、八宝璎珞交相辉映,越发称得她凤翥龙翔,高贵威仪。

    司瑶笑容满面上前见礼,“王主且安心等待,前往两府迎亲的仪仗都已出发,绝不会误了吉时。”

    星阑阁与揽月楼均已布置妥当,内院由司瑶坐镇,外院则归墨依打理,更兼风七七、魏婕、马昕等人帮衬看护,想来该是万无一失。

    玹铮指着两方锦盒叮嘱碧色,“万事如意金锁项圈是给淮安县君的,并蒂海棠修翅玉鸾簪是给杨公子的,可不许搞错。”

    碧色含笑应是。司瑶从旁打趣儿,“王主真真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自个儿成亲,还顾着旁人!”

    夜隐站在明心斋院内的郊坛窑大缸面前发呆,忽听背后脚步声响,随即传来孤鸾的笑声,“奴才给隐君请安。”

    夜隐知他在笑话自己,双颊发烫,扭头去掏他腋窝,“杨哥哥你坏死了!”

    孤鸾边躲边将个小坛子举到他眼前晃悠,“这是灵露饮,我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万一摔坏可就没了!”

    夜隐闻听果然不闹了,一把夺过,飞起眼角,嘴唇一拧,粉嫩的两腮露出酒凹,“看在你知情识趣的份上,且饶你这遭!”

    孤鸾瞧他憨态可掬,不由得开怀大笑。他更是笑得眼睛没了缝儿,亲亲热热挽了孤鸾的手进屋去叙话。

    两人促膝坐在海棠木美人榻上,孤鸾亲自为他斟满玉杯,“多谢你为我诊脉,还送我祛疤药膏。”

    “不用谢,以后大家都是兄弟,所以...是自己人!”夜隐与他碰了一杯,有些好奇地问,“杨哥哥,你见过那位卓六公子吗?”

    “见过!”孤鸾回想起卓念音在王府门口顶撞玹铮的那幕,淡淡笑道:“旁人都说他骄纵任性,可我却觉得他本性纯良,只是有些不通人情世故罢了。”

    话到此处,猛然想到薛文晏之死,不知为何忽隐隐不安起来。

    得知花轿就隔两条街了,安氏急得火烧火燎,领着众多仆从急匆匆赶至喜房,边推门边道:“小祖宗,你倒是快点啊!可别误了吉时!”

    卓念音在众侍从苦口婆心的规劝中猛然起身,用力拨开众人,当着安氏的面一把将头上盘龙花冠扯下,顶着张哭花的脸,撕心裂肺的嚎啕道:“承玹铮就是个禽兽!我不上花轿!我不要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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