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铁链被通红的火光卷着，噼噼啪啪作响。
薛文梅顾不得疼痛，不停扭动身躯哭求道：“同知大人，求您开恩啊！奴才真是冤枉的！奴才要有半分害人之心，情愿肠穿肚烂、死无全尸！”
风七七望着他那张哭花的脸，挑着右手小指细长且猩红的指甲，冷冷一笑，“喊冤的话还是留到阴曹地府去说吧！”
随即对狱卒递个眼色，狱卒便撤去他膝下铁链，再用铁钳将那条烧得通红滚烫的夹了出来。
薛文梅望着地上红彤彤一团，好似毒蛇信子，吓得魂不附体，心头亦涌起无限凄凉，哀嚎道：“大人，奴才冤枉！奴才真是冤枉的！”
凌陌晓听他哭得撕心裂肺，实在忍不住了，正待闯进去阻止，忽听背后传来疾劲的脚步声，并伴有厉喝，“凌千户，你少管闲事！”
风七七一听是玹铮驾到，忙吩咐停手。而薛文梅暂时逃出生天，长出了口气，心中反复感念老天保佑。
凌陌晓迎着玹铮而去，口气唏嘘，“夏大人的事我听说了......”她见识过夏婖浴血护驾的英姿，知她正直忠勇，绝干不出糟蹋男犯的不耻行径。
见玹铮面无表情，又朝刑房内瞥了眼，“我知道我不该插嘴，但薛文晏已死，王主何必拿薛文梅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男子出气？”
“手无缚鸡之力？哼！”玹铮剑眉凝霜，凤眸凛凛，唇边噙着冷笑，“当初本王命风七处死薛文晏时，夏婖也说过同样的话，凌千户这是打算步她后尘？”
“王主......”凌陌晓身躯一震，这话像道咒符，竟将她生生定住，胸中万语千言，瞬间噎满喉咙。
玹铮不再理她，迈步进了刑房，淡淡地瞥了眼薛文梅。
薛文梅猛一哆嗦，似被锋利的冷刃刺穿胸口，惊惧交加。
他决定放手一搏，正准备哭求，却未料玹铮已吩咐，“把他解下来，带他去见薛文晏最后一面。”
“您要饶他？”风七七难以置信，脸色泛白，手指节攥得嘎嘎作响，“不成！放过他，老夏还怎么救！”
“难道他按你说的招供，夏婖就能洗脱罪名了？”仅凭一只青花瓷瓶与薛文梅的口供根本无法翻案，薛文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虐打施暴后自尽而亡的。
这就是施计之人最歹毒之处，算准重明卫定会力证夏婖的无辜，只要薛文梅招供，不仅夏婖，连重明卫也会落入连环陷阱之中。
玹铮阖了眼，复又睁开，电光火石之间，已将所有关窍又疏通了一遍。
繁花似锦、膏粱文绣的背后，是阴云涌动、鬼魅层出。有只黑手在暗中翻云覆雨，有张细密的网向她头顶遮去。
她讨厌受人牵制，讨厌事态脱离掌控，就好像孤鸾被陷害抓进神断司，不得已凭借她宠侍公子的身份洗刷冤屈，表面上事端平息，暗地里却打乱了她的全盘。
她尚未来得及反击，夏婖又遭不白之冤。这般蚀骨的无可奈何，令她比吞了苍蝇还恶心，比斩断臂膀还疼痛。
可事到如今，唯有一个字，忍！
她按住风七七的肩膀，神情决然，不容置喙，“严刑逼供只会将你包庇夏婖的罪名坐实，本王已失去夏婖，绝不能再叫你成为口诛笔伐的众矢之的！”
“可是......”风七七眼圈瞬间红了。这道理她何尝不懂，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王主，您救救老夏，救救她！”
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眼巴巴望着玹铮。众狱卒见状，也都纷纷跪倒，“王主，您救救夏大人吧，小的们求您了！”
当薛文梅重新被押回刑房时，泪痕交错，仍止不住低声啜泣。玹铮昂藏伫立，目光凛冽地逼视着他。刑房内仿若三九严冬，寒气缭绕。
薛文梅跪地垂首，瑟瑟发抖，像只缩脖的鹌鹑。忽然头顶上响起道炸雷，“薛公子好高明的手段，本王真小瞧你了！”
他才想分辩，下巴已被玹铮鹰爪般的手指捏住，被迫仰起脸，惨叫不绝，“王、王主...您、您误会了！”
“误会？”玹铮的面色沉如六月的阴雨天，“难道不是你说薛文晏怯懦柔弱，绝不敢行大逆之举，愿用阵图换他条性命的吗？”
夏婖被陷害，她最是自责，如果当初没有夫儒之仁，又或者没有答应薛文梅的条件，也断不会有今时今日。
一张阵图，竟搭上夏婖的前程，太不值了！
“薛公子，这里只有本王与你，不如你也敬杯酒，下点五石散，然后豁出性命诬蔑本王施暴，可否？”
薛文梅骨软筋麻，栗栗危惧，玹铮眼中射出的寒光令他如坠冰窟，愈发抖得厉害，恨不得立时昏厥。
感到玹铮的手指一寸寸移向喉咙，一寸寸收紧，他面皮紫涨，呼吸急促，手脚止不住痉挛，本能地挣扎起来。
“啊！...啊！...王...王主...饶...饶命......”就在他眼白暴露之际，玹铮猛地甩开了手。
他像滩烂泥似的委顿于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知是该恐惧还是该庆幸，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玹铮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他，“记住，本王杀你不需要理由！”
他在那两道凌厉寒芒的逼视下蜷着身躯，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他不怕死，可使命未达，如何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祖母与母亲！
赶忙跪好，咚咚咚磕头，没几下便凝出血印，“王主饶命！王主饶命！求您给奴才条活路吧，奴才还能为您所用啊！”
拿阵图作为苟活的依仗，真比剖他心肝还残忍，可人在矮檐下，如何能不低头？即便是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下颚被鞋尖勾起，他泪眼朦胧地怯怯仰望。玹铮毫不掩饰鄙夷之色，“你说你并未与薛文晏串谋，本王信了。”
他猛地松了口气，“多谢王主明察！”
“先别急着谢。”玹铮嘴角勾起抹冷酷笑意，“听好了，一天画不出阵图，薛文晏就一天不能下葬。”
“王主！”薛文梅失声叫起来，想去扯她衣摆，却被她狠狠踢开。
“薛公子，本王给你三个月期限，三个月后仍画不出阵图，本王就命人把你与薛文晏的尸骨一起钉进棺材里，你好自为之吧。”
“王主！王主！”眼睁睁瞧着玹铮大步离去，薛文梅伏地哀哭，却明白再求也是无济于事。
“来人，送他回教坊司，给他开缠龙索，让他接客！”玹铮猛一侧头，忽然发现凌陌晓还站在门口，“你很闲吗？”
凌陌晓淡淡一笑，“王主不是说过，我为花忧风雨，为美人忧命薄，怀有菩萨心肠吗？要不这趟差事，我去吧。”
“随你！”玹铮与她擦肩而过，忽然又停下脚步，“以后要看弟弟走大门，再敢半夜翻墙，当心本王揍你！”
与此同时，诏狱牢房内，夏婖望着对面的风七七，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何必令王主为难，这本是我咎由自取。”
“老夏......”风七七打量她灰扑扑的囚衣及手脚上的桎梏，紧紧攥她两手，满腹酸楚，“你这是何苦啊？”
玹铮只命人将她关押，是她执意佩戴刑具，风七七明白这是她在惩罚自己。“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一定帮你洗脱罪名！”
她缓缓摇头，嘴角挤出丝苦笑，“不必白费力气，事已至此，万难转圜。风七，之前但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别计较。”
“老夏......”一句话把风七七的眼泪勾了出来。“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或许陛下会顾念你救驾有功......”
“即便皇恩浩荡，我也无法继续留在重明卫了。”夏婖并无半点奢望，她反握住风七七之手，眼角微微湿润，“我有事要托付你，若还当我是姐妹，就帮帮我。”
风七七赶紧点头，“你说！”
“我流配之后，唯有两人放心不下，一是小妤，二是他......”想起那个雪锻绣麒麟的鸡心荷包，还有那倾慕的眼、羞怯地笑，夏婖忽然从心底涌起无尽的落寞伤怀，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告诉他...不必等我！”
“不，这辈子，奴才就认准她了！她一日不回来，奴才就等她一日，她一辈子不回来，奴才就等她一辈子！”
掌灯后，夏婖入狱的消息传来，斐陌跪在唐纾面前指天誓日、痛哭不止，“主子，俪王主会有办法救她的，对不对？”
唐纾面色踌躇，“不好讲，据说案发时，刑部官员恰好在场，俪王主只怕也掩盖不住。”
“那、那怎么办？她要是真被刺配流徙，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斐陌身子一瘫，心阵阵刺痛，双手捂脸，泪流成河。
他是真心爱慕夏婖，不求正室之位，惟愿相伴左右，本以为等个三年五载就能如愿，谁知晴天霹雳，她竟要与他分隔千里。
“主子，您替奴才求求俪王主吧！夏大人好歹也救过圣驾，就不能从轻发落吗？”
“能否从轻发落，全仗陛下。”唐纾重重叹了口气，又见斐陌哭得委实可怜，弯腰低头，轻轻扳起他肩膀，“天意难违，你想开些吧。本君知你难过，可出了这门，就不能让人看出丝毫端倪，否则只会更害了她，懂吗？”
“主子！”斐陌闻听此言，一头扎进他怀里。他心中亦五味杂陈，忽然想起晌午说的酒令。
莺莺啼处凤楼空，难道这就是他们主仆的宿命？
次日早朝，果然有人弹劾夏婖作奸犯科、玹铮治下不严。散朝后，玹铮进了安泰殿，往鸾案前一跪，“陛下，臣特来请罪。”
承珺煜接过孟晴奉上的粉彩福寿杯吃了口茶，淡笑着问，“你倒是说说，罪在何处啊？”
“臣、臣管教不严......”
“行了！”承珺煜猛然打断她，撂下杯盏，声音拔高了道：“朕不想听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
玹铮露出羞赧之色，头垂得很低，手心也微微攥起，“臣、臣一时疏忽，没看好门户，被人钻了空子。”
“这才像句实在话！”承珺煜打量着她郁结难抒的模样，“这话太女曾跟朕说过，朕是万万没料到，你也会犯同样的错误。”
玹铮神色尴尬，“臣是俗人，自然无法免俗。夏婖这件事上，臣纵无七分过失，也有半成责任。”
“你这孩子，事事都往身上揽，未免对自己也太严苛了些！”承珺煜回想起夏婖护驾时的奋不顾身颇为感慨，“夏卿忠勇，又不近男色，若非被五石散迷失本性，断不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举。”
“陛下明鉴！”玹铮叩首，殷殷恳求道：“臣无法替她洗刷冤屈，但请您看在她救驾有功的份上，给她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承珺煜细细捻着枷楠香珠，“今儿早朝的情形你也瞧见了，薛犯已死，死无对证，朕也不能枉顾律法，太过徇私。”
“陛下放心，臣绝不令您为难，臣有个打算......”
她话未说完，承珺煜已起身离座，至她面前亲手将她搀起，“孟晴，叫御膳房送两碗翡翠五仁汤圆过来。”
“陛下......”
见玹铮瞅着自己发愣，承珺煜露出慈爱的笑容，“你小时候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喜欢吃汤圆，还说吃些甜的，心里就不苦了。今儿，朕陪你吃一碗。”
临近晌午时分，冷海琼在殿外早已等得不耐烦，“孟总管，这俪王殿下何时能出来呀？本官还等着跟陛下禀奏开棺验尸的结果呢！”
孟晴满面陪笑，“这奴才可就不晓得了，要不您先去值房歇歇。等陛下传了，奴才再派人请您。”
正说着，里头忽传出承珺煜的开怀大笑，“去吧，去静宜园找你父君散散心，顺便再把他接回宫来。”
玹铮起立躬身，“是，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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