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面圣

    春风吹入闲庭,凤都南城花无心的别院内,月落归匆匆到访。

    窗外桃枝婀娜,争相吐蕊,明明春景怡人,她却愁容满面,“隐少着实吓得我不轻,他竟敢用宫家公子的身份揭榜,难道不怕穿帮?”

    自从将宫韶华除族,宫家再不踏足凤都,承珺煜曾派人前往江南,而宫家坚决不受封诰与赏赐,亦声称与宫韶华再无半点瓜葛。

    “宫家爱惜清誉如同爱惜羽翼,隐少谎称宫家公子,定会集众目于一身,万一引发轩然大波,如何收场?”

    月落归与夜隐同行数日,总听于归喊夜隐小祖宗,这回总算领教了小祖宗三个字的真正厉害。

    揭榜是为入宫解围,可没想到揭来揭去倒揭出个欺君之罪来。

    花无心见她心急火燎,好笑道:“你如此担心,还不赶紧去向俪王殿下禀报,好叫她给你吃颗定心丸!”

    月落归不是不想去找玹铮,可两人约定的时辰未到。见花无心一个劲儿瞅着她乐,她气呼呼地点指,“老花,咱可是过命的交情,你幸灾乐祸不厚道啊!”

    花无心摊手,神色无辜,“我哪有?我是觉得你咸吃萝卜淡操心。隐少何许人也?好歹也被府主调.教了几年,揭榜事关重大,他会儿戏吗?”

    月落归回想起夜隐当时通报名姓时的泰然自若,也不禁在心中盘算起来。她忽然叫道:“好哇!你们有事隐瞒对吧?”

    花无心淡淡笑道:“并非故意瞒你,何必动气?你放心吧,三年前,隐少已化名宫隐对外行事,有府主在,宫家是不会出来添乱的。”

    月落归先是长长舒了口气,紧接着好奇心蠢蠢欲动,“池府主好大的本事,是把柄还是人情?”

    能令自诩为江南第一清流世家的宫家不惜折损上百年清誉而默许夜隐的所作所为,事情绝不简单。

    花无心打着哈哈,“事关宫府秘闻,我只能点到为止。”

    月落归也明白她的难处,心有不甘地追问道:“我只再问一句,宫奇郡真有儿子吗?”

    “有!”花无心点头,眉色间多了丝怅然,“可惜三年前就身故了。”

    “死啦?”真正的宫隐死后,宫家秘不发丧,夜隐顶替了他的位置,更因池歆为他换了张与宫隐有九分相似的脸,宫家全族都分辨不出他的真伪。

    真正的宫隐幼年时母父双亡,亦无姐妹兄弟,乳公及贴身侍从皆已不在人世,除了如今的宫家家主,无人知晓实情。

    月落归正暗自佩服池歆的老谋深算,忽一阵环佩叮当,慕席祯端着个朱漆描金红酸枝的托盘走了进来。

    他怀胎三月有余,小腹已微微隆起,织金飞鸟玉兰花的银红色长袍衬得他肌肤胜雪,美艳动人。

    他在案几旁跪倒,先奉茶给月落归,然后是花无心。待两人手指相触,他双颊腾地泛起红晕,目光又有意无意地在花无心身旁的竹箫上一扫,然后含笑告退。

    花无心见月落归玩味的望着自己,不免轻嗽,“这红巧梅茶乃慕公子一番心意,快尝尝看。”

    红巧梅茶以玫瑰、桃花、红巧梅为原料,辅少许冰糖、蜂蜜烹煮,调养气血,润肤乌发,香甜可口。

    月落归嗅着袅袅馨香,随着慕席祯亭亭远去,目光渐渐回拢,“虽未到三月三,尚无桃花酒佐馔,但能饮到如此香醇的红巧梅茶,也不虚此行。”

    见花无心但笑不语,又勾起狭长的凤眸,艳羡道:“一品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煮个茶都别有滋味,老花你好福气啊!”

    花无心并不抬眼,只低头摆弄着掌中古铜色雕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案的玉屏箫,“你想多了。”

    月落归见她矢口否认也不深究,却心说:这玉屏箫乃箫中珍品,老花你知情识趣,明摆着是要投慕席祯所好嘛!

    安泰殿暖阁内,夜隐翩翩下拜,“草民宫隐叩见吾皇万岁,愿吾皇凤体康泰。”

    他一身青碧色绣竹叶的浮光锦宫装,墨发束着碧玉冠,清清爽爽,逸逸飒飒,如春日那抹最鲜亮的翠色璀璨灵动。

    承珺煜暗暗赞叹,这孩子的长相、气质都颇为不俗。因有好感,笑容自然和蔼,“平身吧。”

    夜隐站起,恭敬侍立,动作行云流水、不卑不亢,单凭这份御前奏对的沉稳淡定,便堪为世家公子中的翘楚。

    孟晴暗挑大指,江南宫氏的教养果然名不虚传。

    承珺煜则缓缓捻动着枷楠香珠,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夜隐,故作关切地问,“你祖母身子可好啊?”

    被垂询之人正是宫韶华的母亲,原宫家家主。

    夜隐微愣,随即眸色黯然,“陛下,草民的祖母早在七年前就过世了。”

    承珺煜目光深邃,审视着他的脸色,恍然道:“瞧朕这记性,这么说如今是你大姨母在当家?”

    夜隐心知这是承珺煜在试探他,忙躬身作答,“大姨母自幼体弱多病,三年前更是犯了心绞之症,自此缠绵病榻。祖父做主改由二姨母当家,阖族并无异议。”

    宫家虽避世十余载,但每月月初,承珺煜案头都会出现关于宫家的奏报。见夜隐对答如流,承珺煜的笑容盛了几分,“朕年轻时也去过江南,记得北固山上有座灵隐寺,香火极盛。”

    夜隐腹诽,您老还真是试探个没完了。

    他眉头微蹙,故意偷偷瞥了眼孟晴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许是记岔了,北固山位于苏州,山上有座甘露寺,灵隐寺则靠近西湖,面朝飞来峰。”

    承珺煜扶额大笑,“是啊是啊!你一说朕便想起来了,先帝在位时,灵隐寺的住持见心大师来京说法,轰动朝野。先帝还亲封他为‘高僧’,授以金褴袈.裟,朕当时还听他宣讲过佛法呢!”

    说罢,命孟晴取过串星月菩提佛珠赐给夜隐,“你祖父常年礼佛,你将朕的心意带回江南去吧。”

    夜隐深知宫家的规矩,扑通跪倒在地,面带惶恐,“陛下厚赐,草民本不该推辞,但奈何家规森严,祖父脾气又古怪......”

    他支吾了片刻,叩头连连,“还望陛下恕罪!”

    承珺煜瞧他不似做伪,示意孟晴将他搀起,丝毫没有生气,反而笑道:“罢了,是朕思虑不周。”

    夜隐躬身,连称不敢。

    衍庆宫中,贤君与殷贵卿打着探望唐纾的名义前来,却迟了一步,夜隐已随孟晴前往安泰殿面圣去了。

    贤君向斐陌问长问短,面带惊异道:“宫公子初次诊脉,便能说出淑君所中毒.药的来历与症状,本君实在好奇,他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人物?”

    殷贵卿掩嘴娇笑,“臣侍也很想见识见识,那宫公子生得如何与众不同?”他语意讥诮,看似褒奖,实则挖苦。

    世间行医者男子甚少,也从未听闻有什么男大夫去坐堂问诊的。民间那些所谓的医男,基本都是迫于生计不得已为之。

    当夜隐揭榜,众人先是震惊错愕,随即便觉得好笑。一个个冷眼旁观,巴不得他出丑,太医院的诸多太医更是如此。

    他刚进衍庆宫,便有人公然嘲笑他,“闺阁男子,便该在家里绣绣花儿,唱唱曲儿,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亦有人附和,“可不是?宫家自诩为江南第一清流世家,怎会教出如此爱出风头、不守男子规矩的后辈?”

    夜隐并不以为意,他受玹铮所托救唐纾而来,那些无需理会的人,无需理会的话,皆一笑了之。

    乔贵卿来得早,正赶上夜隐与众太医议症,所以目睹了夜隐的风采,赞叹不已,“宫公子容貌非凡,才学出众,落落大方,进退得宜,颇有几分皇贵君的风范。放眼凤都,也是凤毛麟角。”

    殷贵卿见他提起宫韶华,生生将傲慢诋毁之言咽了回去,不过依旧酸溜溜的,“想不到宫公子小小年纪如此出众,太医院众多杏林高手都认不出的奇毒,他却慧眼如炬?”

    斐陌闻言肃了肃,“宫公子方才提到过,他幼年曾在寒山寺清修,识得位高僧,毒.药的由来与解法都是那位高僧所授。”

    毒经所载,毒君制奇毒“天洛水”,无色无味,中毒者三日内全身溃烂、七窍流血而亡。而毒君的三大弟子又在“天洛水”的基础上,分别制成“断髓”、“迷魂”、“枯荣”三种奇毒,唐纾所中的正是“枯荣”。

    在场众人听斐陌娓娓道来,皆唏嘘不已。殷贵卿小肚鸡肠,偶尔冒出几句酸语,都被暖阁内的唐纾听了个真切。

    唐纾心中冷笑,这世间便总有些人,遇到真才实学者,非要挖空心思行污蔑之举,见不得旁人比自己强,可燕雀又焉知鸿鹄之志呢?

    晚膳时分,承珺煜亲赐夜隐御宴,其中有一道清蒸鲥鱼,是以冰鲜鲥鱼做馔,昂贵无比,羡煞宫中众人。

    麟趾殿内,宫韶华亲自为承珺煜舀了碗燕窝鸡丝汤,“陛下真打算将淑君送去汤泉行宫休养?”

    承珺煜颔首,“宫隐说,他打算为淑君施以金针刺穴之法,温泉水养血生肌,能令施针的效果事半功倍。”

    见宫韶华笑容微滞,便放下青花缠枝莲的汤碗,握住宫韶华的手来回摩挲,柔声哄道:“他个孩子,你何苦跟他置气?不想见便先不见吧。”

    夜隐顶着宫家公子的身份来麟趾殿请安,自然被拒之门外。他装模作样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全了礼数。

    宫韶华想起真正的宫家,眼眸中透出寒凉之色,“臣侍知道不该记恨,可却不能不恨,宫家当年那般绝情,如今又算怎么回事?”

    承珺煜打着圆场,“时过境迁,到底是血脉至亲。宫家给你来信问安的事朕也听说了,其实宫隐才貌双全,配给玹铮做个侧君也使得。”

    “陛下!”宫韶华急得面红耳赤,“这事您可别想绕过臣侍乱点鸳鸯谱,否则莫怪臣侍不领情!”

    “好好好!”承珺煜使劲儿拍着他的手,柔声细语地安抚道:“朕保证,朕要是赐婚,定先问过你的意思行了吧?”说完又亲自为他夹了一箸椒油银耳,“快吃吧,吃完了朕陪你去渠池散散心。”

    夜晚渠池的春.色别有风情,承珺煜与宫韶华携手而行,正聊得开怀。忽然,不远处传来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斜刺里猛地跑出来个君卿装扮的男子。

    他踉跄几步,身子一晃,便软绵绵地瘫在承珺煜面前。

    “大胆,何人如此放肆!”孟晴与司瑶几乎同时冲了上去,承珺煜打量那倩影十分眼熟,只等掌过了灯,不由眉头紧皱,“芷贵人,怎么是你?”

    “陛下,不得了了!您、您快去看看,那边、那边......”芷贵人形容惨淡,瑟瑟发抖,伸手去攀承珺煜的胳膊。

    孟晴朝随行侍卫递个眼色,便有人奔向芷贵人手指的堤岸。一株高大的垂柳上吊着个单薄的躯体,侍卫们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抱了下来。

    众人走进观瞧,那是个年轻宫侍,十八、九岁的年纪,只穿了件青色圆领的宫装,赤.裸.双脚没穿鞋袜,头发披散遮住了面容。

    有侍卫轻轻拨开那散乱的头发,孟晴端详半晌,猛然倒吸口冷气,“陛下,这、这是君后宫中的长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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