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刑责

    翌日清晨,苏珂前往麟趾殿,跪在暖阁的槅扇间内,一跪就是两个时辰。他彻夜未眠本就劳累,跪得久了,越发支撑不住。

    双腿已完全失去知觉,身形摇摇欲坠,忽听见司瑶重重的咳嗽声,忙强打精神,挺直腰身,目光恭谨地垂在地上。

    绛紫色嵌东珠菱纹绮履映入眼帘,宫韶华端坐于黄花梨雕螭龙太师圈椅上,接过司瑶递来的阿胶参茶,怒意滔天,“苏氏,你可知罪!”

    尽管苏珂早有意料,仍被这强劲威势迫得心意乱颤,伏跪于地道:“皇贵君息怒,奴才、奴才罪该万死!”

    “万死?”宫韶华冷嗤,猛地撂下茶杯,申斥道:“自古艰难唯一死,何需万死?尔等枉顾大局,视性命如儿戏,分明是把本君往绝路上逼!”

    昨晚他回宫后,发现丹药被碧色盗走,勃然大怒。然当时骑虎难下,虽念舐犊情深出手相助,却郁结难抒。

    多年来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的女儿不仅不服管教,还胁迫了自己一回,他雷霆震怒,明知不是苏珂的错,却忍不住迁怒于他。

    苏珂深谙底细,见他表面斥责自己,实指玹铮,愈发不敢顶撞,唯磕头不止,“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哼!不敢?不敢的事你们不也办的挺得心应手吗?”宫韶华说着冲司瑶递个眼色,司瑶转身出去,不多时取了条长尺余、厚寸许的戒尺来。

    宫中素有足刑,将犯错的宫侍绑在长凳上,剥去鞋袜,用戒尺狠狠责打脚心,轻者皮肉破损,重者骨断筋折。

    苏珂临来之前,已猜测无法轻易脱身。眼下见宫韶华的意思,分明是要在暖阁内行刑。

    他不敢有所怨言,宫韶华此举,也算保全了他的颜面。

    司瑶手捧戒尺,语调恭敬,却令人生出阵阵寒意,“烦请侍郎将鞋袜褪去,也省得奴才无理。”

    苏珂脸色发白,眸色畏惧,他本欲求饶,可心念转动,又生生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

    他是怕,可又觉得不该怕、不能怕。

    自从被玹铮所救,得了七年的庇护与宠爱,他时时刻刻都想替玹铮做些什么,以回报玹铮善待他的情意。

    他自知比不得顾渊与玹铮青梅竹马,比不得卓念音有卓家撑腰立命,更比不得唐纾聪慧机智,能成为玹铮不可多得的助力。

    他与他们相比,身份卑微,能力有限,唯有颗赤诚真心,天地可鉴。

    上元夜宴时那股子倔强豪气不知不觉涌上心头。他的命不早就属于玹铮了吗?眼前不过一顿刑责,倘若真能令宫韶华消气,化解这对父女的隔阂,纵然将他打死又如何呢?

    想到此处,他顺服地褪了鞋袜,趴伏在地,任凭司瑶将他双足捆牢。司瑶又递给他只软木拑,“侍郎若是疼痛,只管咬住,皇贵君面前万不可失仪。”

    苏珂轻轻颔首,说了句多谢公公,便张嘴咬紧。

    司瑶绕身到他足畔,“苏侍郎,奴才要得罪了!”就听啪的一声,随着戒尺重重击下,钻心的疼痛袭来,苏珂瞬间绷紧了身躯。

    “唔!”他死死咬住软木拑,撕裂的惨叫声蔓延出口,只化作轻微的呻.吟。

    苏珂以往听过这足刑的残酷,却从未想过如此难捱。仅头一下,额头就渗出薄薄腻腻的冷汗,脚掌更是火辣辣的,瞬间红肿起来。

    第二下比第一下更重,疼痛沿着脚心迅速蔓延到全身,他身形瑟瑟,脚腕更是抽搐不已,泪水难以抑制地狂涌而出,可他不敢哭出声来,只有竭力强忍。

    他若失态,丢得可是玹铮的脸面!

    双手紧紧攥成拳,将头深埋进臂弯内,随着刑责疾风骤雨般的降临,他额头、前胸、后背皆冷汗涔涔,不一刻后襟就湿透了。

    他紧闭双眼,死咬牙关,面颊渐渐失去血色,惨白通透得如同暴雨倾盆中凄婉、羸弱的白荷。

    宫韶华小口小口的饮着茶,偶尔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司瑶掌刑并无半分留手,甚至比责罚普通宫侍还要严苛。戒尺上下翻飞,不过十下之后,他的脚掌便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苏珂在心底不停地告诫自己,忍!忍!还是忍!

    指甲深深扎进掌心,牙齿在软木拑上刻下清晰的齿痕,戒尺每次落下,他的后背都会因剧痛而弓起,但除了起先略有呻.吟外,之后竟未发丝毫喊声。

    这七年间,他养尊处优,被玹铮呵护得无微不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遭受如此的苦楚,可他心甘情愿,就算疼死,也毫无怨言。

    头脑中回想着玹铮对他曾经说过的情话,似乎再多的痛苦都可以承担。

    眼皮沉沉涩涩,越来越重,随着一阵蚀骨透心的痉挛,他终于头昏眼黑,彻底晕死过去。

    司瑶擦了把汗,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流露出不忍之色,“君上,已三十下了,苏侍郎娇弱,怕受不住。”

    宫韶华不为所动,冷哼道:“弄醒了继续!”

    司瑶唯恐打坏了苏珂,玹铮那边不好交代,忙陪笑道:“您不是有话要问苏侍郎吗?要不先让他回奏,若是不尽不实,再严惩不迟。”

    阵阵清凉在鼻下乱窜,苏珂啊的一声清醒过来。脚间绳索已去,两只脚掌鲜血淋漓,比院子里被春雨润透的红桃还要扎眼。

    轻轻一动,便似交臂历指、剥床以肤般疼痛,然他顾不得许多,奋力挣扎起身,跪在宫韶华面前,长发散乱,泪痕未干,楚楚可怜。

    宫韶华瞧他这幅模样,口气稍稍和缓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凛凛威势,“老实交代昨晚的来龙去脉,若有半字不实,本君便废了你的双脚!”

    苏珂深受刑责之苦,哪敢隐瞒,老老实实地将自己所知如实禀奏。

    原来昨日下晌玹铮传风七七进宫,便借口处理政务要秉烛夜谈,将风七七留宿宫禁。她二人准备就绪,定更时分离开安泰殿,四更时分返回,苏珂则一直守在暖阁门口,做出时时伺候的样子。

    一会儿添杯茶,一会儿添盘点心,再一会儿吩咐小膳房煮宵夜。宫侍们都以为俪王与风大人谈得热火朝天,除了饮食供应,早早趋避,因此未露丝毫破绽。

    加之宫韶华用计引开承珺煜,过半的宫侍都随驾前往麟趾殿,玹铮与风七七归来时,半个宫侍的影子都没瞧见。

    宫韶华听完静默须臾,悠悠长叹,“罢了,也是淑君命不该绝。”

    晨起衍庆宫传来消息,唐纾大有起色,宫韶华知晓其中的缘故,越发担心玹铮的身体。

    到底是父女情深,生气归生气,可还是难掩发自肺腑的关切,“俪王伤势可有反复?”

    苏珂声音哽咽,颤颤巍巍,“回皇贵君的话,风大人为王主运功疗伤,王主的身子勉强撑得住,今早已请旨出宫了。”

    玹铮为唐纾逼毒耗损极大,留在宫中难免会被太医诊出端倪。好在她已入宫多日,承珺煜日日监督她的医案,知她恢复顺利,倒也放心准她回府调养。苏珂被罚跪的当口,她的马车都已出了宫门。

    苏珂想起玹铮的叮嘱,偷眼打量宫韶华,盘算了盘算,“王主有几句话命奴才转禀皇贵君。”

    “苏侍郎!”司瑶唯恐他口不择言,大好局面功亏一篑。

    宫韶华则冷笑道:“你拦他做甚?本君很想听听那个孽障有何辩解之词。”说罢,眸色冷冽的盯着苏珂。

    苏珂连嘶了几声,垂头敛息,做小伏低道:“王主知道错了,深感辜负皇贵君多年的教诲,她说待身子一旦好转,会即刻进宫向您请罪。”

    这话令司瑶顿时松了口气,嘴角噙了笑意,“奴才就说嘛,王主是个孝顺孩子,不会不懂君上的苦心。”

    宫韶华狠狠瞪他,“你还敢说没拿那孽.障的好处,瞅准机会便替她说项。”

    司瑶知他刀子嘴豆腐心,又笑道:“您这可就冤枉奴才了,王主与您本就是一体,奴才并非替她说情,而是替您宽心啊!”

    宫韶华深深吸了口气,眉宇间的怒意驱散了大半。他追问苏珂,“还有吗?”

    “还、还有......”苏珂心里忐忑,觉得此等情势,玹铮后面的话并不宜宣之于口,便捡宫韶华爱听的顺嘴编了两句,“王主还说,经昨晚一事,深知父爱如天高、似海深,日后定会好好孝顺皇贵君,再不惹您生气。”

    宫韶华听闻“如天高、似海深”六个字扑哧一笑,“这孽.障,成日里惯会油嘴滑舌,连戏文都整出来了。”

    口中虽骂着孽障,可语气到底柔和下来。

    司瑶打量他神情,知漫天乌云已散去八.九,又听他话锋一转,问苏珂道:“本君打你,你可委屈?”

    苏珂何等乖觉,立即俯身叩头,心悦诚服道:“奴才不敢!奴才未能伺候好王主,是奴才无能,皇贵君如何教训,都是奴才该受的。”

    明明脚掌痛不堪忍,他却依旧强忍,不敢做出半分不适的样子来。

    宫韶华见他对答得宜,微微颔首,略带责备道:“你很聪明,只可惜不堪大用。身为夫侍,光有忠心不成,你妻主一意孤行,你不仅不良言规劝,反而跟着她胡闹,成何体统?”

    苏珂面红耳赤,羞愧地几乎无地自容,“皇贵君教训的极是,奴才未尽到夫侍之责,着实该打。”

    宫韶华见他受教,拨着手指上翠玉西番莲如意护甲,循循善诱,“你在俪王身边七年,情分自非旁人可比,本君对你难免寄予厚望。昨日事发突然,许你一时慌了,本君便饶你这回,只小惩大诫。日后该怎么做,不需要本君再多费唇舌吧?”

    苏珂谦恭叩首,愧色中带着两分受宠若惊,“蒙皇贵君看重、教诲,奴才铭记于心,往后定好生规劝王主审慎而行,以报皇贵君的天恩。”

    宫韶华见他伏跪,两脚疼得不停地哆嗦,便轻轻叹了口气,吩咐司瑶,“给他上药吧。”原本打算刑责六十,如今郁结渐消,就作罢不提。

    宫韶华尚有宫务料理,移驾正殿去了。司瑶亲手给苏珂上药,见他疼得龇牙咧嘴,抱歉道:“奴才下手是重了些,万望侍郎担待。”

    苏珂连称不敢,又透过槅扇向外瞥了一眼,见并无旁人,才压低声音道:“有件事须得公公帮忙才成。”

    说罢强忍疼痛,挺起身子,附耳将玹铮的意思照实讲了。

    司瑶沉吟道:“王主顾虑甚是,淑君所中之毒绝非寻常,又下得神不知鬼不觉,衍庆宫必有内奸。”

    “恐怕还是淑君贴身之人。”苏珂眸色哀哀,恳求道:“王主说,幸亏昨晚去了,否则淑君必死无疑。淑君虽有好转,但难免再遭毒害。她已是力有不逮,如今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皇贵君。”

    见司瑶凝眉不语,挣扎着下榻跪在了司瑶面前。

    司瑶忙去搀他,他死死攀着司瑶的手不肯起身,“好公公,您方才替王主说情,我便知道您是个可以托付的人。王主想请皇贵君暗中帮衬,又羞于启口,我怕弄巧成拙,唯有求您看在与王主自小的情分上,多加周旋。”

    他言辞诚恳,期期切切,司瑶望着他那双盈盈秋水的泪眸,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也罢,奴才尽力而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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