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吃瘪

    崇和七年中秋夜宴当晚,唐纾再次去离尘宫寻慕氏。离尘宫便是所谓的冷宫,那些犯错或遭贬的废君终身囚禁于此。

    院落满目疮痍,零零落落错杂着四五间屋子。

    时近三更,柔软如絮的淡淡云霭簇拥着盈盈皓月垂挂当空,银色的清辉洒在野草蔓生的宫瓦上,照在空荡残破的院落中,更平添了萧瑟凄凉的哀愁。

    简陋的砖房内烛光晃动,慕氏端坐在破旧的木桌后,见唐纾恭恭敬敬行了叩拜之礼,展露出和蔼慈祥的微笑,“好孩子,快起来吧!”

    因早知唐纾要来,他特意换了件干净衣衫,虽浆洗得发白,却是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头上挽着根银簪,亦是他全身仅剩的首饰。

    常年的冷宫折磨令他年华枯朽,白发丛生,可风姿依然端芳,不坠国父风范。

    他当年自废长门,有四名侍从相随至此,今夜除了原慕府家生子高云外,其余三人都早早熟睡。

    高云端进来两杯热茶,说是茶,不过热水上浮着几片粗叶。

    唐纾并不嫌弃,捧在掌心喝了两口,并对高云含笑致意,“高叔叔,这儿有些月饼、点心,几瓶祛瘀伤药,一些蜡烛及糊窗明纸,你且都收好。”

    “哎!”唐纾所赠之物冷宫稀缺,高云忙不迭连声道谢。“奴才去院门守着,主子和小公子有话赶紧说。”

    虽说看守都因过节酩酊大醉,可高云仍不敢大意。唐纾待他离去,先问候了慕氏几句,便将晌午帮宫韶华解围之事原原本本相告。

    慕氏听到菜油二字,忍俊不禁,频频赞许,“你聪慧果敢,临危不乱,舅公初入宫时尚不及你!”

    唐纾流露出小儿郎的娇羞,“舅公谬赞!”说罢,神色略带踌躇,试探着问,“甥孙尚有一事不明,想请舅公解惑,又不知当不当讲?”

    慕氏目光慈爱,“但说无妨。”

    唐纾咬了咬嘴唇,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将心底疑虑和盘托出,“甥孙奉舅公之命襄助皇贵君,可世人皆传皇贵君背妻偷女,生下孽种,舅公为何要帮他?”

    慕氏闻言,惆怅叹息,似陷入往事纠葛。过了许久,他眼底的浑浊转为清透,笃定道:“实话告诉你吧,俪王并非孽种!”

    “啊?”唐纾心头炸雷骤起,差点惊叫失声。“您、您能确定吗?据说俪王身上并无胎记!”

    慕氏握住他手,粗糙的掌纹传递着温暖与安定,示意他稍安勿躁,“你相信舅公,事关先太女血脉,我岂会儿戏?”

    “如此说来,当年皇贵君是冤屈的?”

    慕氏胸中如吞咽苦药,弥漫着浓重的酸涩,“天意弄人,委屈韶华他们父女了!”说罢,又千叮万嘱,“记住,要严守这个秘密,绝不能泄露出去!”

    “是!”唐纾点头,无比郑重地立下誓言,“苍天在上,甥孙若泄露半句,便令我不得善终!”

    慕氏露出欣慰之色,谆谆教导着,“后宫诡诈,立足艰难,以后须格外谨慎。今日若非俪王帮你善后,你必受牵连,舅公或许就等不到你了。”

    唐纾面上火辣辣的,虚心受教,“舅公教训的极是,甥孙的确鲁莽了。”

    斐陌被押去慎刑司,险些遭受毒打,对于玹铮的解围,他原本怀疑另有目的,如今慕氏作保,他疑虑顿消,心中亦充满感激。

    慕氏语重心长提点他道:“承珺煜生性多疑,你与虎谋皮,美貌、手段、心机缺一不可。你初入宫闱,势单力孤,舅公着实为你担忧。”

    唐纾通透无比,心念转动,“要不甥孙与皇贵君结盟?”

    慕氏伸手将他碎发别于耳后,眼中饱含惊赞之色,“真真孺子可教!不过皇贵君深得帝宠,太过引人注目,你冒然投靠,必招惹是非。”

    “那舅公的意思是......?”

    慕氏粲然而笑,轻轻拍打他的手背,似乎含着无限期许,“今日谁帮你解围,你便去找谁吧!”

    从离尘宫出来,唐纾披着暗色的斗篷,提着昏黄的宫灯,匆匆回转延禧宫。长街上空无一人,孤清之景、凄冷之感越发令他五味杂陈。

    慕氏,曾经景齊最尊贵的男子,如今却沦为阶下囚备受欺凌。而慕家,曾经景齊最为显赫的世族,如今只剩些老幼夫儒苟延残喘。

    终于认祖归宗,也算了却父亲临终遗愿,可重重宫阙,一眼望不到头的幽深阴暗,自己该如何披荆斩棘,步步为赢?

    月圆,人缺,月光洒遍赤红宫墙,千回百转折射出淡淡的光晕,映照着他内心的彷徨。

    正暗自哀叹,忽听背后高声呼喝,“什么人?站住!”

    他大惊失色,这个时辰不该再有巡查侍卫才对。不知所措间,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冷汗直冒,心跳也急速加剧。

    一手紧紧攥住宫灯,另一手藏于袖中握住了面粉的布包。

    便在这时,玹铮凛冽的质问再度响起,“你是哪个宫的?大半夜鬼鬼祟祟,倘若不老实回话,本王便抓你去慎刑司!”

    慎亲王、乐郡王都已出宫分府,安郡王还是个幼稚女童,因此在这禁宫之内,能深夜留宿还自称本王者,非俪王莫属。

    唐纾顿时心口一松,如蒙大赦,他转身抬头,露出殷殷哀求之色,娇怯地唤了声,“俪王殿下,是我......”

    崇和七年十月初三,嘉贵人唐纾行册封礼。那一夜,凤鸾春恩车再次接他前往安泰殿侍寝。长街两侧宫灯璀璨,满地的浮光万丈,仿佛铺就了他明艳似锦的大好前程。

    新册封君卿之中,他独占鳌头,接下来的个把月,玹铮每每进宫,都会听到有宫侍在议论他。

    比如承珺煜赏赐了他一尊绝世罕见的珊瑚宝石富贵满堂盆景;比如内廷司奉圣谕往婉荷轩送了许多奇花异草;又比如芷才人暗中给他使绊子却吃了大亏。

    俪王府镜春斋内,玹铮展开密函细细观瞧,“婆婆,还要烦劳您派人将与慕璃身世有关的全部痕迹尽数抹去。”

    池歆见她郑重其事,不免起了调侃兴致,揶揄道:“喂,丫头,你不会真瞧上宫里那位嘉贵人了吧?”

    “婆婆!”玹铮双颊微微发烫,急于分辩,“我无所谓,可您不能口无遮拦,坏了人家的名节!”

    “呦呦呦!还跟婆婆假正经!”池歆虽年近六旬,可说话依旧保留着年轻时的风趣不羁,“得!你求我办事也成,咱们谈谈条件!”

    玹铮好整以暇,轻嗽一声,“好啊!只要您肯帮忙,上次您偷偷溜去吉祥赌坊赌钱的事儿,我不就写信告诉舅公啦!”

    她舅公,承桓真,池歆的克星,追了大半辈子都没追到手的男人。

    池歆腾得站起身,双眼圆瞪,腮帮鼓起,伸手点指玹铮,“好你个臭丫头,你敢威胁我!”

    玹铮自顾自饮茶,嘴角微微上挑,露出得意之色,“婆婆,您就给句痛快话呗,帮还是不帮?”

    池歆暗暗运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帮!我能不帮吗?”

    她敢打赌,只要她撒手不管,不出三日,玹铮添油加醋的信函便会摆在承桓真的案头,到时她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唉!其实她也挺憋屈,叱咤江湖数十载,跺跺脚地面都要颤三颤的人物,竟会成天被个男人拿捏得死死的!

    偏偏她还乐意!

    她连声哼唧,“丫头,咱们有言在先,婆婆帮你解除后患,你可不许言而无信,违背江湖道义......”

    玹铮见计谋得逞,忙凑上去搂住她胳膊,嬉皮笑脸的撒娇,“哪能啊?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感激不尽!”

    池歆见她得了便宜卖乖,话锋一转,干笑道:“丫头,之前你舅公收了个小徒孙,也就是你师弟,你还记得吗?”

    “记得,叫、叫隐隐......”

    “是夜隐,当然,你叫他隐隐,更亲热!”池歆边说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并从怀里掏出封信递给玹铮,“记住,以后要好好对人家。”

    玹铮听话茬儿不对,心里生出莫名的异样,“婆婆,您笑得好古怪......”

    “有吗?”池歆心中狂笑不止,面上却肃然道:“你舅公说啦,都是江湖儿女,没那么多臭规矩。有他做主,回头你再派人收拾个院子,等那孩子调养好身体就圆房......”

    “噗!”玹铮一口茶没憋住,尽数喷了出来。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池歆,“婆婆,这玩笑可开大啦!”

    “谁跟你开玩笑?”池歆一本正经,端起十足的长辈架子,“丫头,你和你师弟的婚事是你舅公做主,信里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玹铮忙拆开信笺,看完后瞠目结舌,“这、这不妥吧?我连夜隐师弟的样子都没见过......”

    “怕什么?难道你舅公还会塞给你个丑八怪?”池歆眉飞色舞,“我跟你说,当初那孩子被你舅公捡到时,容貌尽毁,惨不忍睹,全靠我妙手回春,给了他一张绝世容颜。”

    见玹铮迟疑地打量自己,“莫非你信不过婆婆的医术?”

    “那倒不是......”玹铮愁眉苦脸,哭笑不得,“舅公怎会突然心血来潮将师弟许配给我?”

    池歆心虚,小声嘟囔着,“你舅公那脾气你还不晓得?想起一出是一出,三伏天要去天山赏雪,数九天要吃冰镇西瓜......”

    她绝不会告诉玹铮其实承桓真顾影自怜之时,想到夜隐的身体,担心他找不到好妻主照顾,所以自个儿没头没脑多了句嘴。

    玹铮犹不死心,旁敲侧击地问,“隐师弟不反对吗?”这女男情爱,婚姻大事,总得讲究两厢情愿吧?

    池歆知她打得如意算盘,猛一盆冷水浇下,“你师弟很是乖巧,不仅不反对,人家还说,终身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师祖乃再生父母,但凭您老人家做主!你瞧瞧,你师弟比你懂事多了。”

    玹铮抚额哀叹,真真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池歆明白今日无论如何得逼她应下这桩姻缘,不然没办法向承桓真交待,“丫头,夜隐好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还被歹人打下山谷,重伤毁容,幸好遇到你舅公,不然小命儿就没啦。”

    见玹铮略略动容,继续循循善诱,“他善良乖巧,聪慧伶俐,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舅公唯恐旁人欺负他,这才托付于你。你舅公脾气倔,决定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头。听婆婆句劝,从了吧!”

    她轻轻一推,玹铮浑身一抖,头脑中立时浮现出自己被个男人半推半就压倒在床的香艳画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两手抱头,赶紧打消这光怪陆离的荒诞念头。再看池歆诚挚的目光,想着承桓真信中殷切的托付,拒绝之言万难出口。

    片刻后,她轻轻叹气,“罢了,就依舅公,大不了我照顾夜隐师弟一辈子。”

    池歆抚掌大笑,“好好好!空口无凭,既答应了,总要有所表示。”说罢也不管玹铮乐不乐意,一把扯掉她腰间那富贵平安的羊脂玉佩,“这个定婚信物,婆婆替夜隐收下了。”

    玹铮见她洋洋自得,笑容满面,无奈道:“拿便拿去吧,不过,王府正君的名分我给不了,还请婆婆转告舅公,请他体谅。”

    池歆不以为意,“管它什么名分,今后是你男人就行!”

    说罢又丢给玹铮个小巧精致的礼盒,“你师弟是有心人,听说我要来见你,便亲手做了这串檐铃。他说,他不能时时陪在你身边,以后只要风吹铃动,便是他在想你。愿你心似他心,不负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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