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咬痕

    夜里,玹铮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中,一会儿雕翎箭疾风电掣,一会儿又是雨煞持刀劈向孤鸾,然后场景转换,也不知哪宫哪殿,金丝楠垂花拔步床围着四合如意、莲生贵子的海棠红锦帐,金银丝线串成的水晶珠帘被狂风摇曳,啪啪作响。

    转瞬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挺着脖子,摆着尾巴,眼中泛着阴森的绿光,吐着骇人的红信盘踞在床榻之上。

    玹铮惊惧之际,它猛然蹿起,迎面扑来。玹铮像被点了穴道,无论怎样竭力扭动身躯,都无法闪避。

    眼见血盆大口,毒牙森然,玹铮啊的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这才发觉冷汗涔涔,被褥、衣衫都浸湿了。

    苏珂就浅眠在偏殿暖阁内的软塌之上,听见动静,忙起身秉烛,忧心忡忡地问,“王主,您怎么了?”

    几步奔至床榻前跪倒,紧紧攥住玹铮的手,掌心那略带凉意的湿润令他的心不禁又颤了几颤。

    玹铮将眸光从月青色竹报平安的云锦帐顶缓缓移向苏珂,刹那间,乌青的眼圈、红肿的水眸映入眼帘。

    目光相触,苏珂想笑却笑不出来,尽力挤出一丝,却透出黄连般的苦涩。

    玹铮的笑如同圆月的清辉,淡淡的,柔柔的,声音嘶哑却透着安抚,“不碍的,只是梦魇罢了。”

    她越是轻描淡写,苏珂越是心塞。望着她憔悴的面颊、苍白的唇色,苏珂偏过头,捂着嘴,梨花一枝春带雨。

    玹铮轻声叹了口气,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哭什么?本王不是好好的吗?”口气幽幽,指尖轻缓,夹杂着无限怜爱。

    哪知这下更捅了马蜂窝。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苏珂本只呜呜咽咽的啜泣,玹铮一哄,他反倒芙蓉泣露,昆山玉碎,哭得昏天黑地、欲罢不能。

    玹铮又急又怜,也顾不得牵动伤口,忙不迭为他拭泪,“这是怎么了?哭起来没完没了,好像本王欺负了你似的。”

    话音未落,苏珂猛抓住她的手,张嘴狠狠一口。

    玹铮吃痛,嘶的一声,“你干嘛!”手猛抽回来,手背上深深两排牙印,有两处竟都溢出了血珠。

    玹铮恼怒地瞪着他,“你疯了不成?”

    苏珂不知哪来的胆色,梗着脖颈,泪眼婆娑,“奴家是疯了!都为您急疯了、愁疯了、哭疯了!您倒好,一点儿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您是血肉之躯,可不是铜墙铁壁?您难道忘了临行前是怎么答应人家的吗?”

    信誓旦旦许下平安归来的承诺,结果......

    宫韶华遇刺已足以令苏珂胆战心惊,玹铮中箭,他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整颗心像被猫爪翻来覆去的挠。

    掰着指头算圣驾返京的时辰,魂不守舍,浑浑噩噩,举着空杯子喝水,簪子差点戳了眼睛,汤碗接连摔碎了三个。

    菱角和莲蓬都不敢再让他碰任何物件,甚至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当他见玹铮昏迷着被抬进安泰殿,满腹肝肠瞬间碾碎。玹铮昏睡之际,他趴在床头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心里憋屈得实在难受,终于借机全部宣泄出来。

    “太医说,箭伤离心口就差了寸许......”他攀着玹铮的胳膊,眼泪不争气得一对儿一对儿的掉,“您晓得奴家剖肝泣血之痛吗?倘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奴家也不活了!抹脖子,撞柱子,总之追到地底下,依旧伺候您!”

    言及生死,他斩钉截铁,毫无半分迟疑。

    他本是命运汪洋中飘零的孤舟,遇到玹铮,才得以安驻港湾。若缆绳断了,码头塌了,他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要漂泊无依。

    满腔拳拳心,透骨浓浓意。

    “王主,奴家还是那句话,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魂。死生契阔,必追随不二,若违此誓,瞎眼白发,不得善终!”

    苏珂指天誓日,倾诉衷肠,玹铮心内大恸。她明白,眼前的男人是真心实意的爱她,又兼之惊惧忧伤,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往日恩爱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她轻轻托起苏珂的下巴,双眸忽闪,漾作一池春.水,“是本王不好,叫你受委屈了。”

    苏珂垂眸不语,只默默拭泪。

    玹铮继续温言哄道:“听话,再哭就不美了。”见他咬着嘴唇,泪湿阑干,真恨不得紧紧搂他入怀,好好疼惜一番。

    “你试想,陛下危难,本王身为臣子,岂能袖手旁观、贪生怕死?”

    苏珂并非不明事理,他抽动鼻翼,渐渐止住悲伤,声若细丝,“奴家明白,可明白归明白,奴家就是忍不住......”

    他说着偷眼去瞟玹铮猩红的手背,暗地里懊悔不迭。

    玹铮故意撒娇似的抱怨道:“好疼......”

    苏珂小心翼翼地捧着玹铮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吹着气,眉峰又蹙起悲云。“王主,奴家错了......”

    见他又扁起嘴,玹铮双眸猛然瞪起,“不准哭!”

    苏珂两肩乍抖,无语凝噎,可怜兮兮地望着玹铮。

    玹铮假作气恼,手指用力戳着他的额头,“你呀,牙尖嘴利,以下犯上,自个儿说说该受何种处罚?”

    苏珂自知有罪,再不敢惹玹铮生气,忙向后挪了挪,俯身叩首,“奴家冒犯王主,还请王主恕罪!”

    玹铮有心作弄他,冷哼道:“不恕!本王要重重罚你!”

    苏珂抖着衔泪的睫毛,“王主息怒!无论如何惩处,奴家都甘愿领受,只是您重伤未愈,需得先将养好身体,万勿动气!”

    玹铮勾起玩味的笑意,打趣儿道:“古诗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要罚你可不得先养好身子吗?”

    苏珂先愣了愣神儿,随即回过味儿来,不禁粉面发烫,双腮霞染,“您、您又胡言乱语!”

    “本王哪有胡言乱语?”玹铮勾起他的下巴,眼眸中波光涌动,如星辰闪烁,“下次嘴馋就直说,不就是不让你下床吗?”

    苏珂听到这等没羞没臊的轻狂之言,恨不得钻进地缝去,“王主,您、您受了重伤还耍贫嘴呀?”

    玹铮稍稍动了动肩膀,只冲他乐,“区区小伤,何足挂齿?”说罢,又叫他多垫了个绣枕,微微起身。“来给本王擦擦,感觉腻的很。”

    苏珂命外间的宫侍送来湿热的汗巾,然后解开玹铮衣领,俯下身子,一寸寸小心谨慎地替玹铮擦汗。

    忽然,他一声惊呼,唇瓣传来温暖的湿润。

    他不敢乱动,生怕触碰玹铮的伤口。随着齿贝被撬开,他面颊滚烫,心跳加速,从未如此慌乱过。“王、王主......唔...唔...唔......”

    “嘘!”玹铮圆润的指肚压住他的唇,另伸手按住他的香肩,“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本王的阿珂比西域葡萄还甜呢!”

    她眸中闪动的诱人情愫,仿若媚骨的巨.毒,苏珂堪堪望着,便无可救药。“您、您还是别闹了......”

    门外的宫侍随时可能进来,瞧见成何体统?

    玹铮满脸得意,笑容尽显无赖之色,并低声引诱着,“想本王了,对吧?”

    下一息,苏珂的嘤咛声再次被吞入口中,逗弄,勾挑,吸吮、辗转,带着差点就阴阳永隔的余悸,轻咬,重噬,像在补偿他的牵念伤心,也像是提醒自己的责任。

    苏珂没有挣扎,对于玹铮,他永远无法说不。

    也不知迷失了多久,直到呼吸被彻底霸占,玹铮终于放开他。他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地,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喘息。

    头顶传来玹铮咯咯的笑。

    苏珂抬头仰望,那双令他痴醉的凤眸,一如既往的明亮。

    他的王主,真真正正的,回来了。

    三更,皓月如洗,清辉不仅染遍了重重叠叠的宫墙,也映照着鄞园的畅和堂。

    孤鸾躺在床榻上昏睡,双眉紧蹙,周身滚烫,不时因高热而发出轻微、痛苦的呻.吟声。

    忠娘端着药碗递给凌陌晓,凌陌晓轻柔地托起孤鸾的头,好言好语地哄着,“小鸾乖,趁热把药喝了。”

    “承、承......”孤鸾不安地呢喃着,吐字不清。

    凌陌晓凑到他唇边,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承、承玹铮......”

    凌陌晓手一抖,满碗的药近半数洒在地上。

    忠娘忙接过碗,生怕烫到她,“少宗主,您没事吧?您等等,老奴再去煎一碗。”她前脚刚迈出门,凌陌晓的眼里便蓄了泪。

    泪水滴在孤鸾通红且冒着虚汗的额头上,凌陌晓带着万分的怜惜轻轻啄吻,吸吮着那晶莹的咸涩。

    心底像寒风卷着雪粒,凄凉彻骨。

    小鸾啊小鸾,你竟在梦里也喊着承玹铮的名字,叫我情何以堪?

    即便被孤鸾当面拒绝,她也不愿屈从命运。即便沉溺于教坊司的花红柳绿,那也只是借着旁人寻觅孤鸾的影子而已。

    林绛心只是孤鸾的替代,任她关心、任她怜爱,任她将对孤鸾的满腔情义释放出来。

    她人在教坊司,心却从没离开过鄞园。而她默默坚持至今,却眼见孤鸾与别的女人在梦里沉沦。

    瞬间,再次天塌地陷。

    心中残存的火焰,仿佛被泼天雷雨浇灭,死灰般沉寂。

    孤鸾却并不知身边发生的一切,他迷迷糊糊魇在梦里,玹铮后胸不断溢出的血像朵朵妖冶的罂粟,纠缠着他的神魂。

    初遇时她轻薄调戏,可最终放过了他;再见时,他身中火魄,她完全可趁人之危,可再次放过了他;洞中他虚弱不堪,她若用强,他断无还手之力,可她不仅未玷污他的清白,还搭救了他的性命。

    犹记师傅告诫过他,俪王究竟为人如何,除了多听多看,还得用心体会。

    一次次的接触,她总能给他惊喜,颠覆他的成见,动摇他的戒心。

    不知不觉,他期盼与她相处,莫名其妙,牵挂她的安危。

    当他亲眼目睹,她倒于血泊之中,瞬间如被巨浪横空拍下,又似卷入万丈漩涡。

    他昏昏沉沉陷入黑暗,迷迷茫茫不知前路,满眼满手都是鲜血,从玹铮后胸不断狂涌的鲜血。

    “承玹铮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突如其来的嘶喊吓了凌陌晓一跳,她急忙紧紧握住孤鸾的手,竭力压制他掌心的颤抖,“小鸾!小鸾!”

    “承玹铮!承玹铮!”孤鸾身形颤抖,不停大叫,眼泪从紧闭的双眸中四溢而出。

    与此同时,安泰殿偏殿内,玹铮忽然心口阵痛,不由自主蹙紧了眉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苏珂忙扶稳了她,焦虑地问道:“王主,您没事吧?要不要宣太医?”

    随着阵痛的消失,玹铮轻轻摇头,并淡淡一笑,“罢了,没什么。”说完,又望着苏珂缠着纱布的左手,“怎么搞的?”

    方才只顾说话,竟没留意他原来带着伤。

    苏珂脸皮微红,讪讪道:“是奴家做针线时没留神。”

    玹铮心疼不已,执他手细细摩挲,半嗔道:“别忙前忙后了,快换旁人来伺候,自个儿歇着去!”

    苏珂闻言扑通跪倒,摇着玹铮的胳膊苦苦哀求,“王主千万别赶奴家走,奴家好不容易才求了皇贵君留在您身边伺候的。”

    他眼中满满的期盼、求肯,还有担忧,眷恋,都深深刻入玹铮眼底。

    玹铮朝他努嘴,微微一笑,“既说伺候,赶紧把炉子上温着的党参乌鸡枸杞汤端来,本王快饿死了。”

    苏珂抿嘴巧笑,“您放心,不仅有党参乌鸡枸杞汤,还有桂花红枣赤豆羹、阿胶窝鸡子,奴家这就去给您端来。”

    不多时,安泰殿偏殿飘出饭食的幽香,而鄞园的畅和堂内,孤鸾喝了药,终于安静下来。

    望着孤鸾沉沉的睡颜,凌陌晓五味杂陈。

    忽的,窗棂一动。

    “什么人?”似乎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凌陌晓猛地冲出门去。

    然而庭院寂寂,月光满地,只余廊下一只金色面具,一股淡淡幽香。

    该散的,终究会散。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