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玹铮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中,一会儿雕翎箭疾风电掣,一会儿又是雨煞持刀劈向孤鸾,然后场景转换,也不知哪宫哪殿,金丝楠垂花拔步床围着四合如意、莲生贵子的海棠红锦帐,金银丝线串成的水晶珠帘被狂风摇曳,啪啪作响。
转瞬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挺着脖子,摆着尾巴,眼中泛着阴森的绿光,吐着骇人的红信盘踞在床榻之上。
玹铮惊惧之际,它猛然蹿起,迎面扑来。玹铮像被点了穴道,无论怎样竭力扭动身躯,都无法闪避。
眼见血盆大口,毒牙森然,玹铮啊的一声从噩梦中惊醒,这才发觉冷汗涔涔,被褥、衣衫都浸湿了。
苏珂就浅眠在偏殿暖阁内的软塌之上,听见动静,忙起身秉烛,忧心忡忡地问,“王主,您怎么了?”
几步奔至床榻前跪倒,紧紧攥住玹铮的手,掌心那略带凉意的湿润令他的心不禁又颤了几颤。
玹铮将眸光从月青色竹报平安的云锦帐顶缓缓移向苏珂,刹那间,乌青的眼圈、红肿的水眸映入眼帘。
目光相触,苏珂想笑却笑不出来,尽力挤出一丝,却透出黄连般的苦涩。
玹铮的笑如同圆月的清辉,淡淡的,柔柔的,声音嘶哑却透着安抚,“不碍的,只是梦魇罢了。”
她越是轻描淡写,苏珂越是心塞。望着她憔悴的面颊、苍白的唇色,苏珂偏过头,捂着嘴,梨花一枝春带雨。
玹铮轻声叹了口气,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哭什么?本王不是好好的吗?”口气幽幽,指尖轻缓,夹杂着无限怜爱。
哪知这下更捅了马蜂窝。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苏珂本只呜呜咽咽的啜泣,玹铮一哄,他反倒芙蓉泣露,昆山玉碎,哭得昏天黑地、欲罢不能。
玹铮又急又怜,也顾不得牵动伤口,忙不迭为他拭泪,“这是怎么了?哭起来没完没了,好像本王欺负了你似的。”
话音未落,苏珂猛抓住她的手,张嘴狠狠一口。
玹铮吃痛,嘶的一声,“你干嘛!”手猛抽回来,手背上深深两排牙印,有两处竟都溢出了血珠。
玹铮恼怒地瞪着他,“你疯了不成?”
苏珂不知哪来的胆色,梗着脖颈,泪眼婆娑,“奴家是疯了!都为您急疯了、愁疯了、哭疯了!您倒好,一点儿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您是血肉之躯,可不是铜墙铁壁?您难道忘了临行前是怎么答应人家的吗?”
信誓旦旦许下平安归来的承诺,结果......
宫韶华遇刺已足以令苏珂胆战心惊,玹铮中箭,他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整颗心像被猫爪翻来覆去的挠。
掰着指头算圣驾返京的时辰,魂不守舍,浑浑噩噩,举着空杯子喝水,簪子差点戳了眼睛,汤碗接连摔碎了三个。
菱角和莲蓬都不敢再让他碰任何物件,甚至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当他见玹铮昏迷着被抬进安泰殿,满腹肝肠瞬间碾碎。玹铮昏睡之际,他趴在床头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心里憋屈得实在难受,终于借机全部宣泄出来。
“太医说,箭伤离心口就差了寸许......”他攀着玹铮的胳膊,眼泪不争气得一对儿一对儿的掉,“您晓得奴家剖肝泣血之痛吗?倘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奴家也不活了!抹脖子,撞柱子,总之追到地底下,依旧伺候您!”
言及生死,他斩钉截铁,毫无半分迟疑。
他本是命运汪洋中飘零的孤舟,遇到玹铮,才得以安驻港湾。若缆绳断了,码头塌了,他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要漂泊无依。
满腔拳拳心,透骨浓浓意。
“王主,奴家还是那句话,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魂。死生契阔,必追随不二,若违此誓,瞎眼白发,不得善终!”
苏珂指天誓日,倾诉衷肠,玹铮心内大恸。她明白,眼前的男人是真心实意的爱她,又兼之惊惧忧伤,否则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往日恩爱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她轻轻托起苏珂的下巴,双眸忽闪,漾作一池春.水,“是本王不好,叫你受委屈了。”
苏珂垂眸不语,只默默拭泪。
玹铮继续温言哄道:“听话,再哭就不美了。”见他咬着嘴唇,泪湿阑干,真恨不得紧紧搂他入怀,好好疼惜一番。
“你试想,陛下危难,本王身为臣子,岂能袖手旁观、贪生怕死?”
苏珂并非不明事理,他抽动鼻翼,渐渐止住悲伤,声若细丝,“奴家明白,可明白归明白,奴家就是忍不住......”
他说着偷眼去瞟玹铮猩红的手背,暗地里懊悔不迭。
玹铮故意撒娇似的抱怨道:“好疼......”
苏珂小心翼翼地捧着玹铮的手,一小口一小口的吹着气,眉峰又蹙起悲云。“王主,奴家错了......”
见他又扁起嘴,玹铮双眸猛然瞪起,“不准哭!”
苏珂两肩乍抖,无语凝噎,可怜兮兮地望着玹铮。
玹铮假作气恼,手指用力戳着他的额头,“你呀,牙尖嘴利,以下犯上,自个儿说说该受何种处罚?”
苏珂自知有罪,再不敢惹玹铮生气,忙向后挪了挪,俯身叩首,“奴家冒犯王主,还请王主恕罪!”
玹铮有心作弄他,冷哼道:“不恕!本王要重重罚你!”
苏珂抖着衔泪的睫毛,“王主息怒!无论如何惩处,奴家都甘愿领受,只是您重伤未愈,需得先将养好身体,万勿动气!”
玹铮勾起玩味的笑意,打趣儿道:“古诗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要罚你可不得先养好身子吗?”
苏珂先愣了愣神儿,随即回过味儿来,不禁粉面发烫,双腮霞染,“您、您又胡言乱语!”
“本王哪有胡言乱语?”玹铮勾起他的下巴,眼眸中波光涌动,如星辰闪烁,“下次嘴馋就直说,不就是不让你下床吗?”
苏珂听到这等没羞没臊的轻狂之言,恨不得钻进地缝去,“王主,您、您受了重伤还耍贫嘴呀?”
玹铮稍稍动了动肩膀,只冲他乐,“区区小伤,何足挂齿?”说罢,又叫他多垫了个绣枕,微微起身。“来给本王擦擦,感觉腻的很。”
苏珂命外间的宫侍送来湿热的汗巾,然后解开玹铮衣领,俯下身子,一寸寸小心谨慎地替玹铮擦汗。
忽然,他一声惊呼,唇瓣传来温暖的湿润。
他不敢乱动,生怕触碰玹铮的伤口。随着齿贝被撬开,他面颊滚烫,心跳加速,从未如此慌乱过。“王、王主......唔...唔...唔......”
“嘘!”玹铮圆润的指肚压住他的唇,另伸手按住他的香肩,“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本王的阿珂比西域葡萄还甜呢!”
她眸中闪动的诱人情愫,仿若媚骨的巨.毒,苏珂堪堪望着,便无可救药。“您、您还是别闹了......”
门外的宫侍随时可能进来,瞧见成何体统?
玹铮满脸得意,笑容尽显无赖之色,并低声引诱着,“想本王了,对吧?”
下一息,苏珂的嘤咛声再次被吞入口中,逗弄,勾挑,吸吮、辗转,带着差点就阴阳永隔的余悸,轻咬,重噬,像在补偿他的牵念伤心,也像是提醒自己的责任。
苏珂没有挣扎,对于玹铮,他永远无法说不。
也不知迷失了多久,直到呼吸被彻底霸占,玹铮终于放开他。他不由自主地双膝跪地,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喘息。
头顶传来玹铮咯咯的笑。
苏珂抬头仰望,那双令他痴醉的凤眸,一如既往的明亮。
他的王主,真真正正的,回来了。
三更,皓月如洗,清辉不仅染遍了重重叠叠的宫墙,也映照着鄞园的畅和堂。
孤鸾躺在床榻上昏睡,双眉紧蹙,周身滚烫,不时因高热而发出轻微、痛苦的呻.吟声。
忠娘端着药碗递给凌陌晓,凌陌晓轻柔地托起孤鸾的头,好言好语地哄着,“小鸾乖,趁热把药喝了。”
“承、承......”孤鸾不安地呢喃着,吐字不清。
凌陌晓凑到他唇边,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承、承玹铮......”
凌陌晓手一抖,满碗的药近半数洒在地上。
忠娘忙接过碗,生怕烫到她,“少宗主,您没事吧?您等等,老奴再去煎一碗。”她前脚刚迈出门,凌陌晓的眼里便蓄了泪。
泪水滴在孤鸾通红且冒着虚汗的额头上,凌陌晓带着万分的怜惜轻轻啄吻,吸吮着那晶莹的咸涩。
心底像寒风卷着雪粒,凄凉彻骨。
小鸾啊小鸾,你竟在梦里也喊着承玹铮的名字,叫我情何以堪?
即便被孤鸾当面拒绝,她也不愿屈从命运。即便沉溺于教坊司的花红柳绿,那也只是借着旁人寻觅孤鸾的影子而已。
林绛心只是孤鸾的替代,任她关心、任她怜爱,任她将对孤鸾的满腔情义释放出来。
她人在教坊司,心却从没离开过鄞园。而她默默坚持至今,却眼见孤鸾与别的女人在梦里沉沦。
瞬间,再次天塌地陷。
心中残存的火焰,仿佛被泼天雷雨浇灭,死灰般沉寂。
孤鸾却并不知身边发生的一切,他迷迷糊糊魇在梦里,玹铮后胸不断溢出的血像朵朵妖冶的罂粟,纠缠着他的神魂。
初遇时她轻薄调戏,可最终放过了他;再见时,他身中火魄,她完全可趁人之危,可再次放过了他;洞中他虚弱不堪,她若用强,他断无还手之力,可她不仅未玷污他的清白,还搭救了他的性命。
犹记师傅告诫过他,俪王究竟为人如何,除了多听多看,还得用心体会。
一次次的接触,她总能给他惊喜,颠覆他的成见,动摇他的戒心。
不知不觉,他期盼与她相处,莫名其妙,牵挂她的安危。
当他亲眼目睹,她倒于血泊之中,瞬间如被巨浪横空拍下,又似卷入万丈漩涡。
他昏昏沉沉陷入黑暗,迷迷茫茫不知前路,满眼满手都是鲜血,从玹铮后胸不断狂涌的鲜血。
“承玹铮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突如其来的嘶喊吓了凌陌晓一跳,她急忙紧紧握住孤鸾的手,竭力压制他掌心的颤抖,“小鸾!小鸾!”
“承玹铮!承玹铮!”孤鸾身形颤抖,不停大叫,眼泪从紧闭的双眸中四溢而出。
与此同时,安泰殿偏殿内,玹铮忽然心口阵痛,不由自主蹙紧了眉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苏珂忙扶稳了她,焦虑地问道:“王主,您没事吧?要不要宣太医?”
随着阵痛的消失,玹铮轻轻摇头,并淡淡一笑,“罢了,没什么。”说完,又望着苏珂缠着纱布的左手,“怎么搞的?”
方才只顾说话,竟没留意他原来带着伤。
苏珂脸皮微红,讪讪道:“是奴家做针线时没留神。”
玹铮心疼不已,执他手细细摩挲,半嗔道:“别忙前忙后了,快换旁人来伺候,自个儿歇着去!”
苏珂闻言扑通跪倒,摇着玹铮的胳膊苦苦哀求,“王主千万别赶奴家走,奴家好不容易才求了皇贵君留在您身边伺候的。”
他眼中满满的期盼、求肯,还有担忧,眷恋,都深深刻入玹铮眼底。
玹铮朝他努嘴,微微一笑,“既说伺候,赶紧把炉子上温着的党参乌鸡枸杞汤端来,本王快饿死了。”
苏珂抿嘴巧笑,“您放心,不仅有党参乌鸡枸杞汤,还有桂花红枣赤豆羹、阿胶窝鸡子,奴家这就去给您端来。”
不多时,安泰殿偏殿飘出饭食的幽香,而鄞园的畅和堂内,孤鸾喝了药,终于安静下来。
望着孤鸾沉沉的睡颜,凌陌晓五味杂陈。
忽的,窗棂一动。
“什么人?”似乎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凌陌晓猛地冲出门去。
然而庭院寂寂,月光满地,只余廊下一只金色面具,一股淡淡幽香。
该散的,终究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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