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异变

    天高云淡,日光正好,桑林间鸟儿嬉戏。

    司瑶跟在宫韶华身旁,面带欣慰的笑容,“淑君办事倒真稳妥。”从郑氏的禀奏不难看出,皇贵太君已给宜侍君扣上了谋害皇嗣的罪名,并派专人看管了起来。

    宫韶华望着日光透过桑枝洒落在地的亮影,嗅着早春时节凉风中淡淡的清新气息,多日压在心头的巨石也终于落地,“晚上做一道什锦豆腐涝吧,本君馋了。”

    豆腐涝,又称“都不老”,宫韶华七岁那年逛庙会初次品尝,就喜欢上了那咸淡适宜、辛辣适中的滋味。

    他的人生,大起大落,也如同这什锦豆腐涝一般,舀半勺醋,点几滴姜汁,就着豆花的甜,咽下香菜的苦。

    司瑶见他神情唏嘘,婉转地提醒道:“君后素来袒护宜侍君,也不知皇贵太君能否抵挡得住?”

    宫韶华不以为意,“放心吧,皇贵太君到底是陛下尊敬的长辈。”

    “可皇贵太君性子绵软,君后对其也就是面子情。”

    “那还不够吗?”唐纾最聪慧之处,便是趁后宫无主之际,让皇贵太君亲眼目睹了凤嗣被害的过程。“淑君惨遭毒手,明显是君后治宫不严。皇贵太君救了淑君性命,又拿下真凶,令君后对陛下有所交代。倘若你是君后,会如何处置?”

    宜侍君罪名已被坐实,不仅成为弃子,还是个烫手山芋。

    司瑶沉吟后了然笑道:“君后城府颇深,眼下情形只能顺水推舟,丢卒保车,不然宜侍君的脏水会溅他一身。”

    “正是如此。”宫韶华笑意沉稳,成竹在胸,“况且人人都以为皇贵太君是泥人儿,殊不知泥人儿也曾有过三分土性。”

    若非玹铮相告,宫韶华还真看不出皇贵太君也曾是心机深沉的主儿。

    司瑶想起昭元君后殷氏,承珺煜的生父,“都说皇贵太君与昭元君后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当年进宫请安,先帝醉酒,错把其当做昭元君后加以宠幸。”

    那春.风一度后,昭元君后再不情愿,也只得将这位与自己年龄相差颇大的庶弟接进宫来伴驾。

    “宫里的老人儿都说,皇贵太君当年处处以嫡兄马首是瞻,而昭元君后也很是疼惜这位娴静温顺的庶弟。”

    宫韶华但笑不语。娴静?温顺?

    昭元君后一心独霸先帝的宠爱,即便在他面前做小伏低、老实安分,他也不会真正宽恕这个利用与他相似容貌便轻易爬上嫂子床榻的庶弟吧?

    可红尘乱世,谁没叫浮华迷过眼?谁没被执念驱使过?深宫如同染缸,又好似战场,谁比谁又干净些呢?

    只不过有人迷途知返,有人执迷不悟,皆是命数。

    皇贵太君生儿子那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反转。明明诞下皇子,却失了宠,幸得慕氏施以援手,才勉强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那时候,疼惜他的哥哥为何装聋作哑?

    宫韶华垂眸把玩着小指上镂金镶红宝的护甲,面色不带一丝微澜,“昭元君后殉葬,皇贵太君在灵前欲撞棺追随,被苦苦劝下,陛下亦十分感动。”

    司瑶也听说过这段为人津津乐道的往事,“所以陛下才格外敬重皇贵太君,也格外关照五郡君。”

    毕竟骨子里都流淌着殷氏血脉,承珺煜为寄托对父亲的哀思,有时也会和皇贵太君聊聊昭元君后生前的事。

    “皇贵太君每月初一、十五都去钦安殿给昭元君后诵经,十年内从未间断。”承珺煜感念于此,去年冬节为皇贵太君加了尊号,以示敬爱之意。

    对于当年昭元君后殉葬的缘由,司瑶很是好奇,“都说先帝最爱昭元君后,所以才执意要他生死相随。”

    宫韶华心中嗤笑,那不过是承珺煜为粉饰太平的说辞罢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却原来生死相许,还要靠一纸遗诏才行。

    他目光眺望远处,“本君听说先帝寝宫中有间暗室,暗室里挂着一幅画像,却既非废后慕氏,也非昭元君后。”

    如此说来,只有那画像中人才是先帝求而不得的床前明月光,心中那抹朱砂痣。

    可怜昭元君后与废后慕氏争了一辈子,可怜后宫君卿为了争宠争权斗了一辈子,都是先帝唇间的笑谈。

    司瑶看出宫韶华隐隐的哀伤,“无论如何,陛下对主子还是有情有义。”

    宫韶华不置可否,或许是吧,可那又如何?

    片刻后他神色恢复如常,“派人去俪王府传话,务必明早之前要将淑君滑胎的消息送去行宫,告知陛下。”

    刚一转身,万寿宫的侍从已匆匆跑来。“皇贵君,康郡王求见。”

    “哦?”宫韶华与司瑶对视,都万分诧异。这个当口,承玹鏡有什么事吗?

    玹铮亲自送承珺煜坐上八宝香车,信誓旦旦,“陛下放心,臣就算把楞伽庵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东西找出来。”

    承珺煜郁结难抒,但仍下令,“非到万不得已,不许对姚清池动刑。她若冥顽不灵,就先带回诏狱再说。”

    “陛下放心,臣有分寸。”玹铮暗自一叹。姚清池这个名字,果然仍是承珺煜心中的执念。

    楞伽庵内只留了五十名重明卫,其余全部都随夏婖护驾。玹铮因不能随行,反复叮嘱,“一定要将陛下平安送去与顾侯会合。”

    “是,属下绝不辱命。”夏婖领人自去,玹铮则返回禅院探望静依师太。

    方才静依师太一时急火攻心吐血,玹铮怕她真有个好歹,便同意楞伽庵女尼为其煎药。禅房内静静的,虽未天黑,却已燃了一根红烛。那烛火晕出暖红的光,却将静依师太萧瑟刚毅的背影衬得越发孤清。

    曾经声名赫赫、风光无两的文华殿大学士,想不到晚景如此凄凉。

    玹铮依旧是尊敬的口吻,“师太,本王最喜欢开门见山,陛下既有旨意,不如您就将那东西交出来,也省得多造杀孽。”

    静依师太转过身看向玹铮,自嘲地笑了笑,“俪王殿下有所不知,这世上原有一类人,最是不可理喻,宁相是,贫尼更是。”

    “本王能否这样理解,当年宁汝桦为博身后清名不顾宁家千余口的生死,其实师太也是乐见其成的?”

    静依师太闻听猛然抬头,随即又垂下眼睑,语调中不乏自责,“俪王殿下睿智,贫尼竟无从辩驳。”

    “其实当年进宫求情之前,师太就已清楚宁汝桦的选择了,对吧?”

    静依师太再次凝眸重新审视玹铮,半晌过后,默默颔首。

    玹铮靠近她,转动着手指上那枚金嵌龙凤双纹红宝戒指,“上善若水,中正平和,如高山仰止,世人皆难以高攀,师太无需太过执着。”

    静依师太被红宝戒指的光芒吸引,目光中先是错愕,随即又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欣慰,“王主这戒指可有年头了。”

    “故人相赠,偶尔戴戴,莫忘根本。”最后这话令静依师太神色一震。她缓步走到书案后坐下,玹铮则坐于她对面。

    静依师太慢条斯理道:“王主自掌管重明卫以来,深得帝宠,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玹铮不答反问,“师太有何高见?”

    静依师太谆谆道:“历朝历代,帝王都善用御史,景齊却仰仗重明卫。重明卫固然比御史更得圣心,但久而久之,置国法于何地?”

    玹铮静默须臾,揶揄笑道:“当着矬子不说矮话,师太一针见血,脾气忒直!”

    静依师太显得光明磊落,“贫尼自知命不久矣,有些话不吐不快。自开朝以来,重明卫指挥使有善终者寥寥无几。”

    岂止寥寥无几,是从未有过。

    “师太的意思是陛下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蒙远的前车之鉴,还不够深以为戒吗?”静依师太仔细打量着玹铮,眉目慈祥,仿佛还融入了无限的期许,“贫尼希望王主能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哦?”玹铮很是诧异,“仅此而已?”既认得红宝戒指,玹铮断定静依师太与慕家及学士堂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静依师太笑得从容,“贫尼给王主讲个故事吧。”

    从前,五浊海中有座无明岛,岛上长满功利树。功利树的树叶十分鲜嫩,因此便引得无数蚕前来抢食。

    蚕特别贪谗,尽管已吃饱却不肯罢休,所以不等到作茧便撑死了。可它们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无一例外。

    直到有只叫大觉的蚕,它见同类生不知何来,死不知何去,心下悲哀,又觉得肚中那八万四千烦恼丝纠缠成团,堵得难受,很想解脱。

    这时,一只飞蛾经过,告诫它说:“快把腹中的丝吐出来,结个壳把自己封起来,剩下的事就简单了。”

    蚕们听到都纷纷摇头,“这不是作茧自缚么?”

    飞蛾则笑道:“我和你们本是同类,你们只要能戒掉贪婪,吐尽淤积,最终都是可以羽化飞升的呀!”

    讲到此处,静依师太望着玹铮凝神静思的模样,“王主不妨猜猜这故事的结局。”

    玹铮沉吟片刻,嘴角拈起一抹沉静的笑意,“依本王之见,大觉最终羽化飞升,蚕们都认不得它了。”

    静依师太笑容明澈,亦笑亦叹,“王主果然有慧根!”

    玹铮唏嘘,还带着几分无奈,“其实本王当不得师太的夸奖!本王未必做得了大觉。”

    “王主不试试,怎知做不了?”静依师太继续提点道:“贫尼还有句话要赠给王主,人之一生,并非事事顺意,当逆境、是非来临,心中持一宽字,方可自在。”

    玹铮欠身,“本王受教了。然既说到宽字,师太何不也自在一回?”

    静依师太自然明白玹铮话中含义,正欲开口,屋外忽传来一阵噪杂。原来是妙常送药,被风七七堵在了廊下。

    妙常手捧药碗,战战兢兢,“大人,小尼是来送药的。”时下,除妙常外,其余人等都被暂时羁押在杂院内。

    风七七睨着妙常,似笑非笑,“小师傅,怎么你们监寺也病倒了?”

    “回、回大人话,这几天倒春寒,湿气重,监寺一向体弱,所以......”妙常睫毛低垂,似极为害怕,不敢直视风七七。

    风七七围着她转了一圈,“庵里就你们这些尼姑吗?”

    “是,总共二十来人吧,楞伽庵地处荒僻,也没人乐意来挂单的。”妙常虽神色怯怯,回话却无破绽。

    风七七望着那黑黢黢的汤药,“你喝一口。”

    “啊?”妙常一愣,忙摇头道:“这、这是住持的药,小尼怎能......?”

    “不喝的话,即刻宰了喂狗!”风七七虽面带微笑,口气却令人心惊胆寒。妙常一抖,赶紧端起药碗咕咚咚灌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弄得她呲牙咧嘴。

    风七七并马昕、庖晖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禅室内传出玹铮的吩咐,“叫她进来吧。”

    风七七一抬手,放妙常进屋。

    妙常缓步朝桌案走去,因玹铮背对着她,看不到她眼中那稍纵即逝的寒光。她走到静依师太身边跪坐,双手奉上药碗,“住持,喝药吧。”

    从妙常手中接过药碗的同时,静依师太就觉得指尖微微一痛,却强作镇定,“大家都还好吧?”

    “好,只要住持好,大家就好。”妙常的声音雌雄难辨,带着几分青涩,却已不似进门时那般惶恐不安。

    静依师太望着热气腾腾的药碗有瞬间的怔忪,玹铮看在眼里,“有何不妥?”

    “王主,您要记住,孔雀东南飞......”静依师太话未说完,身子忽剧烈颤抖起来,喉头发腥,噗得喷出一口鲜血。

    “住持!住持!”妙常大惊失色,一把抱住了静依师太,“您这是怎么了!”

    静依师太不顾妙常,只伸手颤颤巍巍向玹铮抓去,她眼中似还有要紧的话说,却终究未在吐出半个字,昏厥过去。

    妙常泪如雨下,一边抱着静依师太一边摇晃,“住持!您醒醒!醒醒啊!”她动作剧烈,无意间碰到了案几下的机关,只听嘎嘎声响,墙壁开裂,露出黑洞洞的通道。

    风七七还在带人搜捡正殿,马昕气喘吁吁跑来寻她,“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你慢点说!”

    “暗室!”马昕紧倒腾了几口气儿,“原来暗室就在那老尼姑的禅房里,王主命属下找您立即过去,庖晖已陪着王主在搜查了。”

    “哎哟!这得来全不费功夫啊!”风七七哈哈大笑。可她笑声还没停止,殿外猛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连大殿的横梁都似乎晃了两晃。

    禅院方向火光窜天,浓烟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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