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为父则强

    禅房内,林绛心跪在唐纾面前,将最后一卷血经举过头顶,“整部《楞严经》已抄录完毕,恳请君上替奴才转呈陛下。”

    唐纾翻阅那鲜赤色娟秀、工整的字迹,又打量他苍白的脸、通红的眼,唏嘘不已,“林公子辛苦了。”

    他谦卑垂首,“为陛下抄经,为舍弟求恕,奴才不敢道辛苦。”

    唐纾听他提起林允心,淡笑着没接话茬儿,而是吩咐斐陌搀他起身,又指了指对面的凳子,“你来的正好,留下陪本君用早膳吧。”

    他屈膝拜谢,却没落坐,环视四周,神情略显不安,“奴才身份微贱,没资格与君上同席,还是站着伺候的好。”

    唐纾明白他的顾虑,于是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斐陌,待房门关闭,又和颜悦色对他道:“佛曰众生平等,这是在庙里,又不是在宫中,没那么多规矩。”

    他这些天蒙唐纾关顾,感激之余,对唐纾亦多了几分亲近,是以不再推脱,“如此奴才却之不恭。”

    唐纾命斐陌将早已预备好的虫草燕窝粥端给他,神情关切,“寺内需茹素,偏你才生完孩子,正该进补,如今不知亏损了多少,此乃皇贵君探望本君时赐的血燕,本君特意吩咐厨房炖了给你补身。”

    他十分惶恐,“这、这怎么好意思?”

    唐纾见他起身要拜,抬手阻止,“瞧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儿,赶紧坐下吧。今日是祈福的最后一天,除大法事之外,入夜后还要诵经直至明晨,本君真怕你支撑不住。”

    倘若支撑不住,岂不白白糟蹋了玹铮连日来的部署,唐纾可决不允许玹铮的计划出现任何差池。

    他并不清楚唐纾的心思,只以为唐纾是眷注自己,于是感动道:“自打入寺,君上就对奴才关怀备至,奴才铭感五内,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唐纾的笑容含着雍容之色,“用不着你报答,咱们有缘,本君照拂一二不过举手之劳。”话到此处又吩咐斐陌,“外头风大,你亲自去接满满,记得让乳公把襁褓裹严实些,别冻着她。”

    斐陌领命告退。

    而他愈发对唐纾感恩戴德,“君上身负祈福重任,却还记挂着大小姐,奴才替大小姐叩谢君上。”

    唐纾虚扶了一把,言辞滴水不漏,“你又见外了不是?满满乃俪王长女,也算本君晚辈,本君不过是替陛下和皇贵君照顾她们的孙女而已。”言罢给他夹了箸小菜,含笑催促,“快吃吧,粥要凉了。”

    他心中尽是暖意,恭敬欠身,“多谢君上,君上请。”

    这顿饭可称得上其乐融融。

    等内侍撤去残羹,斐陌领乳公进屋,“主子,俪王府的大小姐到了。”

    唐纾忙招手,“快抱过来。”待将襁褓搂进怀里,又由衷夸赞,“真是个结实的孩子,又沉了不少,你们瞧这个头儿,哪像早产的。”

    乳公谄媚陪笑,“大小姐能有今日,全仰仗君上恩典,若非君上准许奴才每天出寺用饭,这上顿萝卜下顿青菜的,奶水哪够?”

    林绛心这段日子又要祈福又要抄经,更因牵挂林允心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奶水少之又少,总共没喂过几次,此刻听见乳公的话,内疚得紧,“都怪奴才不好,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也不能怪你。”唐纾见他眼巴巴瞅着孩子,便将襁褓递给他,随后让斐陌先带乳公下去。

    他搂着女儿亲了又亲,舍不得撒手。

    唐纾呷了口茶,慢条斯理地问,“明日祈福届满,林公子可有什么打算?”

    他一愣,“奴、奴才还能有何打算,自然是遵王主安排。”

    唐纾撂下杯盏,“你若回转俪王府,也该将满满送去给苏珂抚养了吧?”

    “是。”他紧了紧手臂,虽不忍割舍父女之情,但深知事到如今已容不得反悔,于是强压酸楚,言不由衷地答道:“且不论陛下业已降旨,单为大小姐前程着想,奴才也愿将她交给苏侧君。苏侧君答应过奴才,会对大小姐视如己出。”

    “苏珂不便生养,的确不会亏待满满,但是......”唐纾话锋一转,目光忽变得锐利,语气也冷冽起来,“你若以为只要将满满交出去,便能从此高枕无忧,实属大错特错。”

    他心猛地揪紧,抬起迷茫的脸,“奴、奴才不懂君上的意思。”

    唐纾不徐不疾地掸了掸袖口,眸光深邃地注视他,“说到底,满满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就算记在苏珂名下,将来也难免受人诟病,况且又顶着个客星的污名,能有什么好前程?”

    他低头端详女儿,眉目间涌出深深的内疚,眼眶亦渐渐湿润,“奴、奴才何尝不知拖累了这孩子,若、若能自尽,或投缳或抹脖子,早就不会苟活于世,只可恨奴才却连死都不能做主......”

    话未讲完,泪珠子已扑扑簌簌,而或许是因父女连心,他这一哭不打紧,满满也跟着嚎起来。

    唐纾夺过襁褓柔声哄劝,待满满止住悲啼,将其放在榻上,这才转过身,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早听闻你懦弱,却未料竟到了此等不可救药的地步。都说为父则强,可你这当爹的,不想着怎么替孩子筹谋,却只想到死。”

    他羞愧得避开唐纾的目光,双手几乎要将衣袍揉烂,“奴、奴才愚钝,实不知除了死还、还能有其他什么法子?”

    “你那是法子吗?”唐纾疾言厉色,“倘若你真有三长两短,将来等满满长大,得知她亲生父亲是为她而死,该如何自处?”

    “君、君上教训得极是,奴、奴才知错了。”他闷头默了半晌,拜倒于唐纾脚下,扬起梨花带雨的螓首,“奴才深感对不起大小姐,却不知该怎样弥补,还望君上指点迷津。”

    唐纾兜了半天圈子,终于引他入了正题,自然不再拐弯抹角,“倘若换作本君易地而处,即便再苦再难,也会尽力争上一争。”

    “争?”他先是愕然,紧接着自嘲般哂笑,“奴才乃教坊司郎倌,天底下最卑贱之躯,敢问君上,奴才如何争?又争得过谁?”

    “本君没让你跟人争,而是要你跟命争。”

    “命?”

    “对!”唐纾扶他站起,定定瞅着他,“你记住,你首先是俪王府大小姐的生父,其次才是教坊司郎倌。想要旁人不轻贱满满,你自己的腰杆儿必须得挺直。”

    他神色十分为难,蠕了好半天嘴唇才讷讷道:“奴、奴才怕没那个胆量,也、也没那个能耐。君上刚刚责怪奴才懦弱,奴才也痛恨自己胆小怕事,但、但奴才隐忍惯了,就是那扶不起的阿斗,恐要令君上失望。”

    唐纾明白他有苦衷,却不敢苟同,“你固然有你的生存之道,但你想过没有,正因你怯懦、软弱,习惯了忍气吞声,旁人才敢无休止的算计你。林允心因何鞭刑加身,满满因何背负客星污名,还不是因为有人要利用你对付皇贵君和俪王,所以才遭受牵累。他俩有今日之灾,与你脱不开干系!”

    “君上!”这等诛心之言宛若锋利的匕首将他刺得体无完肤,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唐纾却不给他喘息之机,抓住他冰凉且颤抖的手,开始加以诱导,“你先前被抓进兵马司,这回又上了刑台,不是每次都能走运地逃出生天,倘若你再有什么闪失,连累的可不止是皇贵君和俪王,还有你的亲生女儿。那些人之所以总对你下手,皆因你罪奴身份,因此你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你弟弟、为你女儿想方设法摆脱罪籍,彻底断了那些害你之人的念想。”

    “君、君上言之有理,但谈何容易。”他两汪秋水中含着无比的凄哀与绝望,“不瞒君上,奴才自打没入教坊,无时无刻不盼着飞出牢笼,然陛下的旨意乃永不得赎,就算王主也无能为力,更何况奴才。”

    “你这话就错了!”唐纾谆谆善诱,语重心长,“人贵自立,求人不如求己。你的生死既掌控在陛下手中,只有千方百计打动她,才能给俪王创造求情的机会。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抄了血经,林允心就能免死,只要祈福结束,满满就能顺利洗清客星的污名吧?事关你弟弟的的生死存亡,事关你女儿的前途命运,林公子,你现在做的还远远不够,若再不下定决心放手一搏,恐怕先前所有的努力也都会付诸东流。”

    他深切领会到唐纾话中之意,强压心头的慌乱不安,抬眸追问,“依君上之见,奴才该怎样做?”

    唐纾按住他肩膀,“本君有法子帮你,只不过怕你不敢。”

    他脑中闪过林允心的模样,又瞥了眼襁褓中的满满,微微阖眸吸了口气,睁眼时已多了分坚定和勇敢,“奴才虽不是个好哥哥,也不是个好父亲,但尚有几分血性与担当,君上尽管吩咐,奴才会竭尽所能,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就在唐纾与他详细交代之际,林允心又被吊在了教坊司门外的刑架上。

    这已是林允心受刑的第五十二天,整个人几乎已瘦成了皮包骨,气息奄奄、遍体鳞伤,令掌刑之人根本无从下鞭。

    三十鞭尚未过半,就又已昏死过去。

    裘珵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却不敢冒然行事,直至晚膳时分,才去见孙氏,“给公公请安。”

    “呦,你来了。”孙氏正在用晚饭,见裘珵带着礼物,知其又是为林允心来讨好自己,于是边剔牙边问,“这回是上药还是送饭?”

    “都有。”裘珵给孙氏斟酒,满脸乞求,“奴才熬了些参汤,又从保和堂买了颗回春丸,恳请公公恩准奴才给允心续命。”

    孙氏撇嘴,“林允心眼下生不如死,你给他续命,究竟是救他,还是害他?”见裘珵默不作声,又揶揄道:“难不成你还指望林绛心能求来恩赦?”

    “不、不试试又怎知不能,再说,陛下要教坊司用刑百日,若允心中途而死,公公也不好交差。”裘珵说完递上沓银票,加起来少说也有百两,“请公公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发慈悲。”

    “行了。”孙氏不耐烦地将银票揣进怀里,随后解下腰间的令牌丢给他,“去吧,不过老规矩,最多半个时辰。”

    “您放心,奴才去去就回,绝不让您作难。”他施礼告退后,独自拎着食盒前往销魂馆。

    销魂馆乃教坊司惩治郎倌的所在,俗称“小地狱”,与诫奴院相比毫不逊色。

    因林允心是触怒凤颜要严惩之人,因此为防其自尽,完全是死囚待遇,且足足有八名看守分两班轮流监管。

    他把孙氏的令牌交给看守头目,又掏出锭白花花的银子,“各位辛苦,小小意思,还请行个方便。”

    自打风七七当上重明卫指挥史,连孙氏都不大敢招惹他,何况这些看守,更别提有钱能使鬼推磨。

    看守头目连食盒都没搜检,便做了个手势,“裘公子请。”

    他跟着进了铁门,沿石阶而下,越走越觉得压抑,且被一股阴湿腥臭之气熏得几乎作呕。

    等进到最里头的牢房,看守头目开了锁,卸去林允心的桎梏,临走前照例叮嘱,“裘公子,你说话归说话,可人得看好了,否则出了意外,你也承担不起。”

    他连连点头,“我明白。”说完从食盒里掏出烧刀子和酱牛肉,“你拿去前头跟她们分分。”

    看守头目先得了银子,如今又见到酒肉,愈发眉开眼笑,“裘公子仗义,我这就给你把门儿去。”

    他等看守头目离开,又瞅了瞅四下,这才去拉林允心的手。

    林允心昏昏沉沉,直到喝了几口参汤才渐渐清醒,瞅见来人是他,抖着干裂且毫无血色的嘴唇含混唤道:“表、表哥。”

    “哎。”他应了一声,话还没讲,泪水已不由自主潸然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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