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淑萍醒来的时候,周围是黑色的,有一种空无一物的虚无。
她有些无力,这便是地狱吗?当她离开那副破碎的躯壳时,有的只是一种夹杂羞愧的解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全凭着一股心气支撑着自己,她实在是太累了。心想哪天只要让我连续睡上一个晚上,也许她就会重新站起来寻找出路。
当那辆小轿车冲撞过来时,她手脚僵住几乎下意识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到此结束吧!但是当剧痛传来时她立刻就感到后悔了,她这样近乎懦弱地逃离窘境,留下姗姗孤零零的一个人该怎么办?贺淑萍心里不免忐忑,自己心底有这样逃避的念头,怕是要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最底层,去受人所不敢想的磨难吧。
在从前孩子还很小的时候,贺淑萍为求心境平和读过一些佛理,是说人在世间所犯的过错在地狱有千万种惩罚。所设十八层地狱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生死都不如。
其中就有十四层枉死地狱是这样说的,作为人身来到这个世界是非常不容易的,是阎王爷给你的机会。如果你不珍惜,去自杀,如割脉死,服毒死,上吊死等人,激怒了阎王爷,死后就会被打入枉死牢狱,就再也别想为人了。
贺淑萍并不惧怕死亡和种种未知的刑罚,现在她心里只是有点遗憾,在往天堂的路上没有她的陪伴,孩子兴许会有些孤单。她木然地坐着,茫然地等着未知的一切。但是当她的眼睛慢慢地适应周围的黑暗时候,一种怪异的熟悉感渐渐地象潮水般涌来。
她的手边是一块块被码得极整齐的长条形的木料,一层一层的,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手上触到的木料特有的毛刺。在镇静下来后,她的鼻子边也环绕着一股木料特有的潮湿的芳香。
这个地方贺淑萍太熟悉了,就像她手心的纹路一样熟悉,这个地方严格的说来更象她的一个避风港,在左手边的一个凹陷的小洞里她喜欢放一些她极喜欢的小玩意。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贺淑萍把手伸向那个凹陷的小洞,一阵摸索,她的手里有了几个小小东西。
虽然什么也看不清,但她凭感觉知道自己的手里是几个只有在小时候才玩过的羊嘎拉,冷汗渐渐爬上她的背脊。尽管什么也不知道,但是贺淑萍这时候已经极其肯定以及确定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一件极诡异的事情——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从前。
她颤抖地摸着自己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小小的脸庞,小小的身躯,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泪如雨下。
在寂寂的夜里,贺淑萍抱着自己瘦小的肩膀无声的哭泣,连日来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苦不堪言,让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幻的界限。这是老天的又一次玩笑和嘲弄吗,经过这些事情,贺淑萍知道命运的推手无处不在,她不确定自己有胆量让过去再重演一回,惶恐不安还有无法言喻的混乱和畏惧席卷着她。
虽然在哭着,贺淑萍还是敏锐地听到周围的异响,那是一阵脚步声。凭着本能,贺淑萍立刻停止了哭泣,迅速伏倒然后闭上了眼睛,并尽力使自己的呼吸在最短的时间变得平稳正常。木门被推开,一只手电筒的灯光照了过来。
“我说你教训孩子也不分个时候,这么晚了把孩子一个人关在这里,万一冻病了怎么办?”一个听来有些耳熟的男人的声音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怎么晓得,这个死丫头宁愿被关着,也不肯告个饶。”另一个更让贺淑萍感到熟悉的女声低低地辩解着。
男人似乎气急而笑,“还不是朝你的脾气吗,我可听说你当小姑娘的时候被你妈打得双脚跳都不肯服输,你还知道说女儿不听话。”
女人更小声地嘟囔了几句,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终于弯下腰把蜷缩着睡在角落里的小女孩抱在了怀里。看见小女孩的手脚都有些凉意,嘴里虽然仍然有些不快,可心里却已然有些后悔了。
小心地把小女孩抱进了屋里,仔细地盖好铺盖,女人坐在一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是不知道,今天我下班回来,两个孩子都不在可把我吓死了,你说万一跌了碰了,让人贩子拐跑了不是让我哭死,到时候我哪里去说理去?这个丫头胆子忒大也忒不懂事,把弟弟带那么远去摘什么野枣子。这回不给她长长记性,下回还不定给我捅个什么篓子出来。”
“行了行了,这么大的孩子也是要脸面的,说也说了打也打了,明天不许再教训她了。我还不知道你,火暴脾气说来就来,大丫头笨嘴笨舌的又要惹你生气,到时候下手也没有个轻重。”男人按着性子慢慢劝解道,他知道老婆的德行,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打了孩子到时候最心疼的还是她。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却不知身边的女孩心里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时候的贺淑萍才真正地肯定自己的确回到了从前。她仔细地回想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她大约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回是星期天,她带着弟弟无所事事,正好有小伙伴约她一起去后山上玩耍。十月正是丰收的季节,到处都是成熟的果实,她心想正好摘点果子回来让妈妈高兴一下,说不定还会夸她懂事呢!
等到她带着弟弟捧着大把大把的野枣野葵花之类果子回到家里,满怀欢喜地等妈妈表扬的时候等来的却是一顿结结实实的巴掌。妈妈责怪她把弟弟带野了,却对她带回来的胜利果实视而不见。那一刻挨打的时候,贺淑萍清楚的记得十二岁的自己那时候心里是满腹的委屈和愤恨。
好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自己和母亲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反正自己怎么做都得不到母亲的赞赏,那自己就索性什么都不做,以至于最后种种事情自己都喜欢和母亲对着干。包括自己升学,结婚,生子,都象是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而这一切的始点,不过是一个得不到母亲欢心的小女孩心里隐秘的别扭。
听着年轻的父母小声地讨论的家里的鸡毛蒜皮,贺淑萍的心头有一种踏踏实实的满足,有十来年了吧,自从和父母断绝了关系后,她为了争一口气,硬是没有回去低过头认过错,她要向别人证明自己没有父母也一样过得好,可是最后生活还是给她上了无比严峻的一课。
那时候她也曾模糊地想过: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
想到这里贺淑萍悚然一惊,难道老天真的回应了自己的恳求,让所有的一切全部重新来过——十二岁的自己,一九八二年的自己,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忙把铺盖扯过来盖住脑袋。
“明天把大丫头的铺转到里屋去吧,她都大了。”四十岁的贺宗伦轻轻叹到,语气有点骄傲有点遗憾,“孩子大了就有了自己的小九九,这丫头从小心思就重不喜欢说话,你不要什么都要管。她有自己的自尊心脾气又倔强,你在家里打打骂骂,可别在外人的面前落了孩子的面子。”
“搬到里屋去,那冬天怎么办,这丫头一到冬天就怕冷得不得了,我还专门把她挪到边上睡,冬天烧炕了那里暖和得最快。”三十五岁的李明秀不无担心的问道。蒙在被子里的贺淑萍心里头又是一暖,原来妈妈也为自己担忧过啊。
自己从小就有一到冬天手脚冰凉的毛病,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妈妈才把自己安排在边上的位置睡觉哇,不是因为喜欢弟弟嫌弃自己的原因啊。这一刻,心理年龄三十二岁户口本上只有十二岁的贺淑萍心里忽然有所触动,心头暖洋洋的,被所在乎的人在乎是一种多么好的感觉啊。
“你别担心,过几天团里就会派人来给每家每户安装暖气片了,那可是个好东西,有了它冬天就不怕寒冷了。还有供暖气的锅炉房那边还会修一个大的澡堂子,这样大冬天洗澡可就舒服多了!”
贺宗伦有些得意地告诉老婆这个好消息,为了这个事情他和团里的几个干部跟着团长可是跑了好久,到师部要经费,跑厂家联系材料,协调各个方面的关系等等费了很大的工夫,不过想到家属院的很多人都受到了实惠,再多辛苦也不值一提了。
“真的呀!”李明秀高兴地坐了起来,“真是太好了,一到冬天给孩子们洗澡简直象打仗,每回都怕把他们弄感冒了,你不知道,你那大丫头每回给她洗头洗澡就象要她的老命,看到我往澡盆里头倒水就跑得不见影踪,还没有她弟弟爱干净。”
听到父母的娓娓细语,贺淑萍第一回真切地感到父母对自己的爱护。
从前小的时候,她总感觉妈妈更喜欢弟弟一些,这导致每回妈妈不在的时候,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欺负弟弟,结果妈妈一回来弟弟就告状,最后形成了恶性循环。结果不是妈妈的一顿责骂就是一顿暴捶,结果自己和家里每个人的关系都很紧张。
其实现在以成人的眼光来看,自己是钻了牛角尖了。因为自己有心结,造成看什么问题都带了有色眼镜,而这一切现在都还有机会改正。贺淑萍在被窝里双手合十,默默地感谢苍天,不管是什么原因让自己重新来到了十二岁,重新回到了一九八二年,自己一定会牢牢地把握住这次机会,让一切的歧路回归为零,让自己的未来不再有太多的遗憾和悔恨,让一切过往的悲剧化做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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