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静能觉得如何?她只觉得很荒谬。
关于她人生的规划, 她自己还没规划好, 就有别人替她规划了, 能不荒谬吗?
主任的问话虽然既委婉又温和,看起来毫不咄咄逼人, 可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无一不是每个部门里顶门立户的人物, 这么多高级管理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就等着你表个态,说没有用气势压人,那一定是骗人的。
江静并不是什么见过大场面的职场女性,她自然也会慌。
这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她想到自己这一路走过来的点点滴滴,想到获得成果的不易,想到以袁师兄为首的中青年男性研究人员们对她有意无意的打压……
现在, 这个她千想万想的机会唾手可及, 只要她答应。
只要放弃在两三年内生子, 只要她一心扑在工作上, 只要她牺牲掉家庭, 将自己完全地奉献给事业……
这本来就是她一直在选择的路,不是吗?
但莫名的,还是觉得憋屈。
即使这是她原本就选择好的路,就因为此刻被人强按着头要做出承诺,江静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感。
一个科研人员, 不是拿她卓越的贡献去换前途, 也不是拿她未来的潜力去换前途, 而是要用自己的子宫、用自己的生育权去换取她的前途……
这对一个以“科学家”为目标的女性来说,怎么能不是一种侮辱?
这是她自教授将名额给了袁师兄,以及被人提交报告而无力反驳后,江静第三次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无力。
“在我小的时候,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那就是‘女孩子没有后劲’。”
江静看着面前的“高层”们,苦笑着说,“一个女孩子,如果你小学成绩好,他们会说‘等到她初中就完了’;如果她初中成绩依然出色,他们会说‘中考肯定不行’;假如她中考优异入了重点高中,那高中也一定追不上男生了……”
“我的整个求学时代,就是在这样的氛围环境中成长的。即便你学习成绩再好,别人依然会有人认为你只是特别认真、特别努力、特别踏实而已,你就是个比男孩子早熟,所以‘开窍早’的女生。但男生不是,男生那是‘真聪明’,他们只是不肯学,在他们口中,男生只要‘开始发力’了,那‘后劲儿’就不得了了。”
“我一路上了重点大学、读了研究生、读了博士,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和我的家人背后说‘女生没有后劲儿’了,他们只会说,看,那个‘读书读傻了嫁不出去的书呆子’。”
她自嘲地一笑。
“至于那个‘女生没有后劲儿’的传说,将会由新一代的女孩子继承。”
几个教授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不明白江静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初中时换了个数学老师,方言太严重听不清,有段时间数学没有跟上,我妈妈去学校找老师沟通,我的数学老师非常自然地说:‘女生,数学学不好很正常’。就因为这句话,整个初中阶段我在数学上非常努力,数学成绩从未掉到第二过,到了高中依然如此。我想证明女生在学习数学上和男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江静咬了咬唇。
“可即便我的数学成绩在全校都数一数二,文理分科时,我的老师依旧建议我去学‘文科’,理由是‘女生在理工科上注定要走的艰难’。”
“我从来不相信‘女生在理工科上注定要走的艰难’,所以我学了微电子学科。我很幸运,我遇见的恩师是李教授,他并没有和大部分教授一样不接受女学生,或者说,她并没有表面上接受,私底下却淘汰掉排名更高的女学生,只因为她们是女孩子……”
之前一直埋怨的委员便是个典型的例子,他的实验室里一个女人都没有,从助手到研究员,全是清一色的男人。
江静的话一说完,不少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移到他身上。
“你们看我做什么!”
那个委员涨红了脸说,“还有江静,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嘛?我们要问的是你能不能保证几年内不要生孩子!”
“因为我以前从来不信‘女孩子没有后劲儿’和‘女生在理工科上注定要走的艰难’这样的话,但是现在我信了。”
江静忍住内心里汹涌而来的委屈与愤怒,控诉道:“但是我们的‘后劲儿’究竟是被谁拿走了?我们又为什么注定要在这条路上走得艰难?哪怕我们已经做得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好,好到胜过别人尸位素餐的地步,就因为我们是女人,依然要为他们让路?”
“他们不生孩子,他们就能做出‘具有低功耗组合源结构的MOS晶体管’这样的成果吗?他们不为家庭牺牲,他们就能完成‘基于标准CMOS IC工艺制备的方法’吗?”
江静不甘地看向屋子里的教授们,“还是教授们觉得以我和仇复现在的条件,是请不起保母,还是养不起孩子,需要让一个科研人员委曲求全到回归家庭放弃事业的地步?”
这句话直击要害,至少委员会的主任大人哑口无言,完全无法反驳。
“我知道,只要我保证了,就一定能去斯坦福,但是,我不能做出这个保证。”
江静有着极为清晰的逻辑和思维,“一旦我开了这个先例,以后研究所里的女研究员们将再无‘后劲儿’。你们会用约束我的标准来约束我的后辈们,你们会说,‘看那个现在已经这样那样的江静,以前也是对我们做出这样的保证才得到这样的地位的’。”
“如果我做出了这样的错误示范,其他人会错误的认为,努力是不重要的,过程也不再充满泪水和汗水,只要‘不生孩子’,就能换来这样的地位和那样的成绩。”
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取舍,此时像已经认命了一般的平静。
“她们本可以像我一样,以科研成绩而不是生育权作为筹码换取机会,但因为我这个‘承诺’,所有人就只会关注到‘我承诺不生孩子’,而忘了我本就有靠自身成绩赢取去斯坦福的能力,甚至我能有这个‘保证’的机会,并不因为我能不能生孩子,而是因为我早就已经出类拔萃。”
“我知道诸位教授是认可了我的成绩,又不愿承担浪费资源的风险,才想到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但我不能承诺。”
委员会的主任苦笑着,现在他不觉得自己是个“温和的长辈”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扮演的好像是个坏人。
“现在女性的地位,是由无数的女性做出无数的牺牲和努力才得来的。我的先生说不能拖我的后腿,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即使我不能给后来者们作为榜样,至少我也不能拖她们的后腿。”
做出这样的承诺,尝到了这样的“甜头”,研究所里将会再多一种无形的“潜规则”,而“潜规则”的对象,将是所有育龄内的女性。
“我尊重各位教授出于研究所发展所怀有的顾虑,也尊重各位教授的决定。无论这个学术交流的机会我能不能得到,我都接受。”
说完,她向着几个高层深深地鞠了一躬,表示感谢,然后从从容容地离开了办公室。
一出了门,江静便是一怔。
门外站着的,是她的恩师李教授。
见到学生出来,李教授担心地上下打量着她,然后了然地问:
“你没有同意?”
“嗯。”
虽然在办公室里表现的坚强,但在自己的老师面前,江静还是表现出了自己的脆弱。
“教授,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
他们会越过李教授直接找她谈话,显然是在李教授这里的“工作”进展不顺利。
进展不顺利的理由,自然是因为他觉得江静生不生孩子对她能不能做出学术成果没有必然的联系。
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这一对师徒都是研究所里的异类。
“这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哎!”
李教授又是高兴,又是可惜,最后对她招了招手。
“你跟我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带着自己的爱徒来了他的独立实验室。
“如果最后研究所没有选你出去做学术交流,你也不要太失望,并不是没有其他法子出去学习。”
李教授看着情绪低落的学生,鼓励起她。
“你听说过‘院士工作站’和‘技术转化中心’吗?”
“听说过,但是了解不深。”
江静摇了摇头。
“就像你上次为仇复的企业引荐所里的科研人员进行技术协助一样,有很多企业都面临着这样那样的技术难题,却没有能力和渠道去聘请足够解决这样问题的团队。国家各大重点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解决的是行业内的重点难题,但并不是精准解决难题,实际的研究成果,想要立刻转换为产能,是很困难的。”
李教授介绍着,“所以,国家和地方政府会邀请院士及其院士的团队开设‘院士工作站’,打造‘院士经济’,来推动地方上的科研创新和技术转型。这种邀请一般是轮派制的,我们研究所的‘院士工作站’是在高新工业园区建立的院士工作站,服务整个高新工业园区里的软硬件、集成电路与芯片企业和制造厂商,为他们‘针对性’地解决技术上的难题。”
既然是叫“院士工作站”,那站长和负责人必然就是院士,因为这种轮派制度,每个工作站的站长任期几年,就要看有没有人接替。
“明年,我准备带着我的团队,去‘院士工作站’和‘技术转化中心’,为地方企业提供技术服务。”
李教授说。
“您的意思是?”
江静心中升起一种美好的预感。
“‘院士工作站’是得到企业、国家和地方上三方支持的,在资金和设备上并不比研究所逊色。虽然在‘院士工作站’里的晋升速度会比研究所慢,出的成绩也不是那种大项目,但相对的,因为你在实际的解决技术上的难题,会得到很多在实验室里得不到的锻炼。”
“你现在已经具备了丰富的理论知识和操作经验,缺乏的只是实际的项目管理经验……”
李教授笑着说。
“如果你没有入选斯坦福学术交流的人选,明年,我可以以‘院士工作站’负责人的名义,为你写一封荐书,推荐你去斯坦福那位史蒂夫教授那里学习,并不会占用研究所的资源。同样的,因为没有用研究所的资源,所以在斯坦福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得由你自费,不过,这个现在对你已经不算什么问题。”
且不提江静的先生仇复是一位亿万富翁,就江静自己,手里现在也有每年一千多万的专利授权费用,在美国生活工作绰绰有余。
“一年后,等你学成归来,我希望你能带领团队支持‘技术转化中心’,那才是实施创新驱动战略、推动高层次产学研合体的有效载体。”
李教授对自己的弟子寄予了厚望。
江静没想到事情还能峰回路转,她甚至都已经做好了从此以后被研究所高层们“排挤”的心理准备,哪里又能料到,李教授早已经为他们在研究所外撑起了一片天?!
“谢谢李教授……”
江静激动到无法言语,“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辜负李教授你的期望!”
就算李教授说的再怎么平静,任谁都知道到了李教授这个地位,最需要的就是荣誉和权威性,唯有在研究所里培养出更多的科学家才是最好的选择,“院士工作站”说起来再重要,也不过是地方服务单位。
“其实去院士工作站,未必不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李教授一声长叹。
虽然在研究所不少年了,可他总是觉得自己和这个大环境不入。哪怕有些事情他都能理解,然而在情感上,很多时候是不能接受的。
相比较之下,去“院士工作站”和“技术转换中心”做单纯的技术攻关,为更多需要的企业和团队进行技术支持,也许更符合他一开始走上科研道路的初衷。
江静和他的性如此相像,想必也会更喜欢工作站里的环境。
先前他没有对江静他们说出这个想法,是因为他不能确定有多少人愿意和他去工作站,虽然只要他开口了,他手下的研究团队们肯定会拗不过他这张老脸答应一起去工作站轮派,但心里也许并不乐意。
他一把年纪了,名誉和功劳也得的差不多了,他不在意这些虚名和成果,其他人却未必,所以他在私下里让人探了不少弟子的口风,大概只有一半人愿意离开研究所去工作站,但是他已经很欣慰了。
尤其是江静……
他看着江静,心里尤为满意。
如果今天江静答应了高层的条件去斯坦福,他恐怕未必会邀请她一起离开,更不用说推荐她去斯坦福的实验室学习。
如果她占用了所里的资源,他哪有那个脸从所里“拐走”他们辛苦培养的科研尖子?
现在这个结局,也可以称得上皆大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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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静解决了心里最大的一桩遗憾,仇复也如愿抱得美人归,一切可以说是再圆满不过。
婚礼在全国知名的婚庆策划公司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准备着,仇复的公司也在郎晨的领导下蒸蒸日上,每天都在迈上一层新的台阶。
喜帖终于印好的那一天,仇复和江静给所有自己认识的亲戚、朋友和同事们都发了出去,包括在外做“调查记者”,正为了一支“支教题材”纪录片进行采访工作的李薇薇,都辗转地在当地支教站那里接到了喜帖,准备抽空回来参加。
其他有过合作的合作商、媒体人士和微博里抽奖抽到的热心网友更不必说,加上他们携带的同伴,保守估计这一场婚礼至少有上千人参加。
要不是仇复现在有钱了,婚礼还是赞助的,光安置这么多人的饮宴厅,就要让仇复荷包大出血。
等所有的喜帖都确认发出了后,准新郎官仇复再一次和婚庆公司确定过场地的布置后,走出大厅外,靠着某个花坛,拨出了一个电话。
不同于上一次一拨就挂掉,这一次,对方很快就接起了电话。
“仇复?”
通话那头的章瑞带着笑意说,“我在网上看到消息了,恭喜你啊,守得云开见月明。”
“谢谢,谢谢。”
仇复傻笑着连连点头,又顺势提出邀请,“十月十号,XX饭店,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做个见证。”
“我就不去了吧,我这么个孤家寡人,去了也是触景伤情,还给你的婚礼添了晦气。”
章瑞自嘲地说。
“我现在心理都扭曲了,见不得别人举行婚礼,一见就想到我和我前妻结婚那时候。”
仇复错愕,没想到章瑞的“心理阴影”有这么严重。
“那,那至少婚前聚一聚……”
他嗫喏着说。
“不用了,看到你过的幸福,我也很高兴,何况上次回国耽误了我太长时间,等这阵子待完,我就可以拿到绿卡了,并不方便回国。”
章瑞掩饰着自己语气里的失落,轻松地说,“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随份子我就不随了啊,哈哈!”
“诶?好!”
仇复长叹了口气,对章瑞不来参加婚礼有些失望。
“不用什么随份子啦,我还欠你五千万呢……”
打起精神,仇复郑重其事地说:“现在我们公司得到TLK的融资了,最快一年,最慢两年,我就把那五千万还你。”
即使是对章瑞,那五千万也不是个小数目,章瑞会在那时候给他那笔钱简直是“再造之恩”,仇复性朴实,绝不会占了他那么大便宜故作无事。
“那笔钱,你不用太当回事。”
但对章瑞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既然你要结婚了,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你的结婚礼物吧。”
章瑞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当年那些堵你在巷子里抢钱的混混,是我找的。”
仇复先开始没反应过来,大约过了一分钟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这一明白过来,让他呆若木鸡。
仇复和章瑞虽然是从小住在一个小区的,但就像一个大院子里还有处得好和处得不好的一样,“乖孩子”仇复平时并不是和章瑞那一咖的孩子们玩在一块的。
他们真正熟悉、交好起来,是从仇复六年级被一群混混堵在巷子里抢劫、被路过的章瑞拉出来救了才开始的。
因为这个“恩情”,仇家父母对待章瑞就像自己孩子一样好,仇复曾经不止一次看到章瑞被那些混混找麻烦,这让他特别内疚,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
“那时候我后妈已经开始跟我爸嘀嘀咕咕准备让我初中读完就去打工了,我爸是粗人,我后妈一挑拨离间,他脾气上来就揍我。我虽然觉得读书没什么,但也不愿意随便被人这么摆布……”
“小区里那么多人家,只有你爸妈是教师双职工,还都是高级教师,我爸只是校工,最不敢得罪的就是正式职工,所以我就花钱找了一群认识的混混,把你给堵了。”
这个秘密藏在章瑞心里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了。
“然后我就假装从那边路过,把你救出来,再送你回家。你爸妈果然带着水果上门去谢我,我爸知道我和你交上了朋友,平时对我下手就不敢那么用力。后来也因为和你这个交钱,我能在你家补课,不但吃饱了饭,还吊上车尾上了二中这个重点高中。”
章瑞用非常怀念的语气唏嘘着。
“仔细想想,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认识了你。虽然认识你是因为我的算计,但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绝不后悔。”
仇复站在人声喧闹的饮宴厅门外,扛着架子、牌子或是随便什么的工作人员不停的进进出出,间或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一眼,与他打个招呼,但他却毫无所觉一般,只定定地拿着电话出神。
他一直觉得,章瑞与自己是“过命的交情”,虽然章瑞在领奖这件事上“坑”了他一把,可他中奖这件事,任何人都没有说,只求了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又交托了一次“性命”。
当时他觉得自己和章瑞处在决裂的边缘时,还难过到食不下咽了好几天。
“……所以,后来那些混混来找你麻烦……”
仇复艰难地问。
“他们威胁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三番四次勒索我,那一整年,我身上的早饭钱都没落下。也算是我自作自受吧。”
章瑞苦笑。
也是这件事,让他明白,“与虎谋皮”这种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再试。
“那你现在何必要告诉我……”
仇复不明白章瑞的想法。
和他比起来,自己似乎永远是那个小学时被他一眼看透的毛头小孩子。如果章瑞选择将这个秘密永远藏起来,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察觉。
“因为我想告诉你,仇复,你不欠我什么,那五千万是我自愿给你的。相反,我欠你的实在太多,多到这辈子都还不清。”
对章瑞来说,如今他已经移民在即,永远的摆脱他那糟糕的原生家庭,也摆脱他那些恼人的过往,可有些东西,就如这些过往带来的烙印,会一直刻印在他的身体里。
“我会在加州重新开始我的人生,和过去的一切说再见。”
“除了这个,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了……”
章瑞的声音低沉。
“仇复,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兄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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