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女友讲述完自己今天经历的一切,仇复又是心疼, 又是好笑, 抚着江静的头发百思不得奇解:
“既然你的老师从来没有怪过你,现在也解开误会了, 那你还哭成这样干吗?嘴里答应李教授要当个‘斗士’,回来就哭成个孩子?”
“因为虽然道理我都明白, 可我还是难过。”
江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 “而且,就算我能不辜负老师的期望顶住压力完成研究,可伤害还是实实在在产生了, 我原本不必承受这样的压力的。”
这代表着,有人在暗中刺探着自己,并伺机准备夺走她的一切。
“而且……”
她抬头看向仇复, “我辜负了老师的期待, 你明白吗?他从头到尾都觉得那篇报告是我写的, 他觉得我不迷信学术权威,敢于向学术迷信说不,但,但我根本就没有做到这样。”
江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盯着旁人异样的眼神下班的,因为比起这个, 她的自我嫌恶已经淹没了一切。
在她的内心里, 她其实根本不敢反抗老师的权威, 甚至和这个体系里的其他人一样, 拼命的想要维护这种权威,因为一旦打破了这种权威,她曾引以为傲的“传承”身份,也不再是让人羡慕的资本。
与其说她是在维护这种权威,不如说经过“杰青”事件,她已经陷入了功利的怪圈,渐渐遗忘了自己研究学术的原因,失去了自己的初心。
“杰青”那件事,让她产生了危机感,使她深刻地明白了,原来导师和管理者的一句话,将关系到她的职称、她的名誉、甚至她的未来,而维护这种权威体系带来的资本,对她都是有好处的,是她增加竞争力的敲门砖。
她独自做实验,不敢暴露李教授的错误,小心地维护李教授的权威,与其说是在维护李教授的尊严和名誉,其实潜意识里都是在“保护”自己,在“讨好”老师,期待从这种“身份认同”里得到更多的好处。
猛然回首,她发现自己竟然被“体制”变成了她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黑暗中,倾诉着内心的江静将脸靠在了仇复颈旁,一滴眼泪落入了他的脖中,微微有点发凉,这让他无声地揽紧了自己的爱人。
“你害怕你最后会变的和那个上传资料的人一样?”
仇复奇异的明白了江静在害怕什么。
江静的头顶蹭着仇复的下巴,轻轻地点了点。
“你还会为了这个哭,所以你不会变成这样的人。”
仇复永远不会用什么意味深长的大道理劝说别人。
可他朴实的言语,却每每都能安抚旁人躁动不安的心。
“如果你是在惭愧没有做到李教授眼中的勇敢,只要再去做就行了。”
他擦了擦江静的眼泪。
“去狠狠打烂那个阴险小人的脸,告诉他你根本就不怕这些流言蜚语。”
“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
江静茫然地抬起头。
“你不是说,那份复制的报告虽然完美的反推出了你的实验结果,但因为缺乏实验中的数据,其实和你的实验过程有不少出入吗?”
仇复说。
“是的,但是没有人能证明……”
江静一愣。
“你是让我重复这个过程,再上传一次,和那份实验结果进行对比?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我又做了一遍试验。”
“拜托,你们研究所里可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智商人才、高级知识分子,也许一时被气愤蒙蔽,但只要反应过来了,谁能不明白其中发生了什么事儿?”
仇复拍了拍当局者迷的女友脑袋,“还有,你难道不知道,电脑里的数据是不会被‘销毁’的吗?你以为你已经删干净了,但只要有电脑高手在,数据其实都可以被复原,连数据记录的时间都不会被丢失掉。”
“而你的男朋友,我,仇复……”
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胸,故作不可一世道:“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电脑高手。”
江静被他这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姿态逗得终于破涕为笑,心情好了起来。
“其实,我心里隐隐约约也能猜到是谁做的……”
大家都是一个研究部门的人,即是伙伴也是竞争对手,互相之间的优势和长处都十分了解,能有这个水平的人不多。
“我看了监控,我晕过去以后没有人再进那间实验室,所以能得到我笔记本的人,必定是那天早上听到动静过来帮我的人。”
他们科研所的工作服类似医生的白大褂,很宽大,藏匿东西很容易,更别说这种记录实验的装订本几乎是研究所所有人的标配,就算不藏拿在手上也没人会怀疑。
“是谁?”
仇复问。
“没有证据也想不到动机,猜了也白猜。李教授说的对,我太单纯了,根本不懂得保护自己,也不会保护自己的研究成果。”
她一路走来,都生活在各种各样“体系”的保护之下,就连上次陆有为陷害,也因为李教授的干预找到了嫌疑人,在她的内心里,研究所是安全的、是不需要提防的,所以才有了今天发生的一切。
仇复回来之前,江静就已经将整件事在黑暗中梳理了一遍,心中的委屈和不安、悔恨也都随着眼泪排解了出去,只是满脸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样子很难看,所以才不让仇复开灯。
等江静的情绪完全平复了,两人又温存了一会儿,她才渐渐从低落和迷茫中走了出去,安然入睡。
“李教授说的不对。”
闭上眼之前,江静想,“学术的道路是孤独的,可学术人却是不必孤独的。如果没有仇复一直以来的陪伴,我也许很早以前就忍受不下去了;如果没有李教授这样的学者一直以来的器重,我也许根本都踏不上这条道路,而沦为滚滚求职大军中的一员;寻求真理和破解谜题固然很快乐,可如果这条路上只有孤独……”
谁也不会走这条路。
第二天一早,仇复和郎晨请了个假,陪着江静去了趟研究所。
大概是顾及着李教授的声誉,这件事在研究所里还没有传开,大部分人对江静的态度还是热情又有礼的,尤其是在看到仇复也来了以后,还能特意过来和他们打个招呼。
“哟,今天怎么把宝贝男友带过来了?是不是来帮你晒被子的?”
他们在研究所都有临时的休息室,最近天气又都挺好,所以才有人问。
“是来请婚假的?”
也有好奇地问的。
在“八卦”这一点上,即使是在外人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科学家”也和普通人没有太大区别。
仇复本来就是个脾气和煦的小伙子,遇见每个人都好声好气地回应了。
“不是,静静电脑坏了,我来帮她看看。”
“哈哈,是有这个计划,不过暂时还是以静静的工作为主,我就等她点头呢。”
好不容易应付过一个一个的“热心人”,又去所里信息部报备过了,因为是经过江静同意的、又是她的私人电脑,于是仇复在信息部电脑管理员的“监管”下,开始为她恢复被删除的数据。
研究所里的电脑管理人员也都是技术比较厉害的专业人士,没一会儿就看出仇复在干什么,有些莫名地问江静:
“江工是误删了什么吗?其实这种事不用专门请别人来帮忙的,我们也可以帮你恢复数据。你看现在他帮你修,我们还得看着,也不能给他联网,肯定没我们帮你修方便啊。”
要不是仇复名气太大,理论上他们这种单位,外人是没办法来给他们修电脑的。
但没一会儿,他们就没说话了,因为他们也看出了仇复是个技术不亚于他们的高手。
而且这种核心数据的恢复,也许还涉及到一些私人事件,江静让男友来恢复数据可能真比他们方便。
大概只花了一个多小时,仇复就把江静删除掉的实验数据一一找了回来,让她看看对不对,旁边监管的技术员无意间看了一眼,看到文件夹名称好像是什么验证实验就没再多关注,他们这种管电脑的信息员,大多对他们的研究一窍不通。
因为访客也有来访时间限制,仇复帮江静找回文件后就回去了。
送走仇复的江静回到大办公间,对着几个消极怠工的助理研究员说:“准备一下,二十分钟后七号实验室继续实验,工作流程发到你们的OA里了。”
“你怎么还有脸……”
昨天和他起争执的那个助理刚准备说话,就在江静突然冷下来的脸色里噤了声。
“不要把你的私人情绪带进工作里,你服务的是研究所,是我们的学术研究,是你自己的前途,不是我,也不是李教授。”
江静的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里,冷淡地说,“你要不愿意来可以不来,反正你自己也说了,你不缺这碗饭。”
那个助理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
“我现在就去准备。”
“我去看看OA。”
其他两个助理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丢个那个助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连忙站起身来准备工作。
因为江静的“休息”,其实他们也清闲了不少天了。
在他们部门中,江静是公认的软性子,她资历浅、不是海归,又是个女人,当初他们几个被分配到一个女研究员下面做课题,其实心里都有点不平。
在学术界,虽然大部分人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性别歧视”,但普遍有个看法,就是女学者很难有什么前途,也很难出什么突破性成果,即使有个别厉害的,要熬出来也都是中老年了。
更何况江静的直属导师就是这个部门的学术带头人,很难不让人给她带上“靠关系进来”的标签,哪怕她现在已经在大大小小的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不少重量级论文,也会被人感觉是靠她导师的面子获得的学术蒙荫。
昨天和她作对的助理是其中最不甘心的一个,他自觉在大学时曾经很受李教授的“看重”,每堂课经常点他发言,后来还为他写了推荐信出国留学,所以在他研究生毕业归来后,他选择了在这个研究所工作。
他以为李教授会记得他,谁知道李教授并没有对他有更多的“照顾”,反倒对这个据说是“关门弟子”的江静十分器重,明明只是个没出过国的女人,就靠着在教授手下打了几年杂混了个脸熟,将教授哄好了,就得到了现在的地位和重视。
然而不甘心归不甘心,他敢和江静扯破脸皮就是仗着江静是个软性子不会和他闹翻,现在江静摆出一副“你不相干就滚”的样子,他心里不是不怵的。
他倒不是怕丢工作,而是被人知道了是给女人开掉的很丢脸。
于是,当三个助理打开电脑里传来的实验流程时候,都一齐愣住了。
“这,这不是我们那几天做的实验吗?”
一个助理揉了揉眼睛,“这实验她不是一个人做完了,连结论报告和实验数据都发上去了吗?”
就因为多了这么个“流程”,所有人才注意到李教授的“错误指导”啊。
“是不是其实江工的验证结果是错误的,现在在复核?”
和江静有矛盾的助理眼睛一亮。
“不该啊,这几天我们都研究过那篇结论报告,也有不少人为了李教授的名誉在实验室重复过,确实是李教授错了,那实验数据没问题。”
揉眼睛的助理摇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
“不,江工给我们的实验报告和之前上传的那篇不太一样。”
年长一点的助理研究员指着被打开的报告,“这篇提到了降低漏端渗杂浓度的问题,但那篇完全没提到这点。”
正如同仇复所说,能在研究所工作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也许没有有些人斗争经验丰富,但都具备“大胆怀疑小心求证”的科学精神,脑子里一下子就有了各种猜测。
“走,按照江工的方法再实验一遍看看。”
几个助理研究员坐不住了,花了十分钟就完成了原本应该二十分钟才能做好的准备,疾步朝着实验室而去。
实验室里,江静已经等候多时,所有人一来,她一点时间都没浪费,将打印下来的实验报告摊在腿上,坐上了高脚凳。
“这一次的实验由你们几个负责,我四号凌晨所有的实验数据都发给你们了,你们三人完成后,根据自己的实验过程和结果分别写一份验证报告。”她端起从信息部借来的摄影机,“我负责全程录像,我已经申请了视频论证。”
为了避免学术造假,实验过程的视频资料也会成为存档资料,不过大部分都是“复核实验”中使用,为了保护知识产权,第一次实验的过程大部分还是保密的。
曾经有教授说过,每个人的实验风都像是一篇乐章,是有呼吸、有节奏的,甚至带着每个人深深的个人烙印:有些人严谨而繁琐细腻,有些人沉迷于数据,有些人会引用外部数据来验证内部数据,而江静的实验风则是“勇于改进”。
她的实验风和她这个人的性截然相反,在现实中她沉默温顺,即使在学术交流中她提出异议,通常语气也是委婉而温和的,然而一进了实验室,她就像是个人分裂的怪人,一边提出理论一边质疑自己,不停的在自证和反证中向前进。
因为她在研究所中不够“著名”,所以正儿八经研究她的实验风的人压根没几个,也许李教授算一个,但这肯定不包括其他的竞争者。
通常他们看到的已经是她做出结论的实验结果,要不是李教授这事,生出好奇心复核她整个实验过程的人都没几个。
但跟着她被反复“折磨”的助理们却是了解她的风的。
于是在重复江静的所有实验流程时,三个助理都在过程中察觉到了两篇实验报告中风的截然不同。
江静依然还是那么“疯狂”,在不停的自证和反证中来回验证,再加上李教授指导的错误方向,三种不同的可能被反复干预和控制,最终成功得出了结果,也逼晕了她自己。
而江静晕倒后被上传的那篇实验流程风太“平”了。
若以音乐风类比,就仿佛像是一个优雅而自持的音乐大家胸有成竹地演奏着优美的乐章,充满了对研究实事求是、一丝不苟的稳重,尤其是对于李教授的那些“指导意见”,仿佛是一开始就充满着怀疑似的,而不像江静的实验,一看就是在疯狂的验证自己是否错误而无果后,不得不开始验证这个最让人不愿意去相信的结果。
江静的这篇论证过程,才更像是一个孤独而倔强的科研人员,在深夜里如同困兽一般验证出的实验报告。
有时候,科学是不必说话的,科学家之间是不需要用语言交流的。
在三位助理进行江静那无数个验证的过程中,他们也仿佛和她一起经历了一场时光回溯,在相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里,经历了江静在那个深夜里孤独一人、一次次寻找“出路”的不安和挣扎,以至于到最后,连在器件上增加光刻掩膜板的手都在抖。
等结束了这一切,他们三人疲惫地放下手中的仪器,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江静也阖上了摄像机。
“‘复核实验’的报告不必交给我,各自修改完成后自己提交给李教授吧。”
江静从他们的眼神中得到了一丝抚慰,“我相信相比那篇报告,他会更喜欢我们这样的实验报告。”
“为什么是我们?”
和江静有矛盾的助理不安地问,“就算要上传,也应该是上传您时间更早的这篇报告啊。”
虽然直接递交不会被其他课题组的人看到,可,可那也是李教授啊,被质疑,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生气吧?
“在你们的心目中,李教授是不是一个完全无法接受质疑、无法接受权威理论被推翻的暴君,所以即便我的实验结果是正确的,你们依然惶恐不安地控诉我的‘正确’,迫不及待地要与我划清界限?”
江静似是预见到了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贯温和的语气中多了严厉的东西。
那位会上传实验报告的“朋友”,大约也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所以才成竹在胸的做出了这个决定吧?
几个助理面对江静的质问,都是不发一言,眼中闪过一丝难堪。
“你,我知道你一直在不服气,你觉得你的水平和能力都不比我低,可是你却不如我受到李教授的看重……”
江静强忍着内心的烦躁,突然一指那个先前喊着“我不缺这个饭碗”的助理。
“你知道为什么李教授会更看重我,而不是你吗?我今天就告诉你……”
“因为我在做出这样激烈的质疑、内心这样剧烈挣扎时,脑子里根本想不到‘李教授会不会生气’,‘会做这样的实验是不是错的’、‘我是不是不该做这样的实验’这样的问题……”
即使有,那也是得出结果以后、从那种“痴迷”的情况下冷静后的事了。
“而现在的我,相信即使我发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东西,李教授也不会生气。不但不会生气,他还会为我发出这样的东西而骄傲。”
在这个实验室里的大部分人,不是李教授的学生,就是曾受过他教导的后辈,和她一样,他们都曾和李教授朝夕相处、受到过他的悉心教导,然而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每一个人都认为李教授受到了“委屈”?
江静也替李教授感到“委屈”,然而不是那种委屈。
她渐渐了悟了,为何李教授总是向她反复强调“学术是孤独”的。也许这句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他的内心在不停提醒自己。
也许他的门生遍天下,但真的有人能理解他吗?
“在我心目中,他是我永远的老师,也是我一直想要超越的人。不提出质疑,怎么超越?你控诉我踩着恩师的名誉在往上爬,可每一个做出过成绩的科学家,有谁不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往上爬?”
随着几个助理渐渐怔愣,江静性中的软弱似乎也在这场斥责中被一点点剔去,
“也许明天,你们就会推翻我的一切结论、站在我的肩膀上,但我绝不会生气、也不会打击你们,我只会为自己变成这样一个‘巨人’感到高兴。所以……”
她微微扬起下巴,用不屑地眼神看着那个叫嚣得最凶的助理。
“到底是我在侮辱李教授的名誉,还是你们在侮辱李教授的名誉?”
***
在研究所科研工作者大部分都是“体面人”,所以即使是争执时也大多是“绵中带针”的,除非是为了学术问题争得恨不得打起来,大部分时候他们不会疾声厉色地发表什么观点,就连上次那个助理对江静嚷嚷地那么难听,心中也多半是在怀着“站队”的心思,想要旁人知道自己维护的是李教授。
所以当江静撕破他们可耻的面具时,几个公认的“斯文人”一个个面红耳赤,只能选择狼狈而逃。
第二天,三个助理研究员的“复核实验”过程和报告被递交给李教授,即便李教授在外做交流,也依然很认真地审核完了他们的报告,修改了一些小的错误,并给出了意见。
在他们的实验报告里,李教授做出的批注是——“天才式的,带着激情和碰撞、是充满着创造的设想,在反复的自证和反证中证明自己,是科学家应当追求的正确态度。PS:注意休息。”
而之前那一篇被上传报告,李教授做出的批注是:“该报告有着严谨的科学态度,实事求是,脚踏实地,其中虽然略有瑕疵,但考虑在是那种仓促的情况下独自验证完成,瑕不掩瑜。”
他究竟更欣赏哪一种“推翻自己”的实验风,显见一般。
尤其是最后那句“注意休息”,简直就是对着几个小助理隔空喊话,让自己的学生江静不要太拼了。
被批注后的“复核实验”报告很快就被三个助理上传到了公共平台,成为所有人可见模式,因为是同一个结论的两种不同的实验过程,又涉及到研究所“集成电路与微电子”部门最有权威性的学术带头人,很快就引起了轰动。
两篇实验结果完全相同,过程也基本相同,可实验步骤却完全不同,第一篇实验的过程和结论完美又严谨,可每一个能看懂第二篇实验过程的人,都无一不为这篇实验报告里充满矛盾和反思的情绪所吸引。
大家都是科研人,都经历过寻求一种结果却苦求不得,不得不反复在黑暗中寻找出路的过程,仅仅是看完第二篇实验过程,他们都能感受到实验者在实验过程中的反复挣扎和不甘倔强。
这还是仅仅是一篇“复核实验”,那做出最早的实验结果的人,该经历了多少次的失败、多少次的推翻重来、多少次的自我怀疑?
这两篇报告一下子就火了,很快,哪怕不是微电子研究部门的研究员们也都纷纷在茶余饭后讨论着这件事,虽然大部分人都怕得罪人,不会在明面上直说这两篇实验报告是怎么回事,但只要脑子没问题的人,通过“微电子研究中心”那边当事人传出的前因后果,都大概能推断出江静遭遇了些什么事情。
一时间,不少研究员都收起了之前因为忙碌而不得不疏忽的态度,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都会再三检查自己的实验成果和记录手册,对于报告的上传和下载也慎重了许多,有些人甚至除了研究所以外的地方都不会再打开自己的OA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不必遇到和江静一样的事情。
而李教授,虽然在外做学术研究没有回来,依然因为对这两篇“反驳自己”的报告作出的批注而在研究所中传为佳话,大多是在夸奖他开明的学术态度,虽然也有人私底下诟病他在学术指导上有问题而质疑他的专业能力,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挺希望自己的顶头上司是李教授这样的人。
现在研究所的工作人员看到半夜还在加班的同事,都会调侃地来一句“注意休息”,这俨然成了他们研究所的问候语。
而“佳话”中的主人公江静,却没办法“注意休息”。
三个助理的实验报告一被上传,她就没有再多关注了,重新投入到了忙碌又枯燥的科学实验中去,将一切纷纷扰扰关在了实验室的门外。
于是以为自己因为同居而即将过上“这样又这样酿又酿”生活的仇复,突然发现自己又变回了“望妻石”。
在江静没回家的第三个晚上,仇复终于忍不住打了电话。
“静静啊,今天还忙吗?晚上回来睡吗?”
电话那头的仇复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没有那么“幽怨”。
“你这段时间都在忙什么呢?”
“在忙之前那篇《基于标准CMOS IC工艺制备互补隧穿场效应晶体管的方法》。”
江静难掩疲惫地说。
仇复听到这么一大串专业名词头就痛,但这熟悉的词汇还是让他忍不住皱眉:“怎么又是这个?不是已经给你恢复了数据,你之前也说已经有眉目了,随时可以完成这篇论文吗?”
“因为我想用我自己的办法‘恢复’李教授的名誉。”
江静灌下一大口浓茶,“之前我的时间还是太仓促了,所以虽然通过反复的论证验证出了李教授的错误,却遗漏了不少关键。其实,李教授的观点也许并不完全是错误的。虽然TEET器件的双极导通效应限制了它在集成电路上的应用,但如果利用标准CMOS IC工艺中的互补P阱和N阱掩膜版,用于注入形成阱、沟道掺杂和阈值调整,来实现TFET的本征沟道和体区,并利用版图上栅与漏区之间的间距抑制TFET的双极效应,也许可以实现互补TFET,而且……”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加油!”
仇复感觉脑袋更疼了,这些词汇对他的轰炸盖过了他对女友的思念,成功让他中止了对江静身体的关心和即将送上的唠叨。
“你注意身体,注意休息,学问是研究不完的,你可别又进医院。”
“学问是研究不完的,可李教授他们就快回来了。”
江静听出了仇复的“求饶”,笑着说,“我得赶在他们回来之前,给某个人一个‘大礼’。”
仇复知道女友最是外柔内刚,决定了的事情他说了也没用,再加上他这阵子也挺忙的,和她多嘱咐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就在李教授带队归来的这天,江静所在的研发部门爆出了一个好消息。
江静研究的那篇《基于标准CMOS IC工艺制备互补隧穿场效应晶体管的方法》终于在她的课题组不懈努力下制备成功了,而且使用的不是她和陷害她的人所得出的那种实验过程里的方法,而是巧妙的通过版图的变化,实现了李教授建议中的“MOSFET和TEET部分的阈值调节”部分,不但提高了TEET期间的性能,而且制备方法也变得简单。
这种方法说起来简单,但是所有研发部门的课题组都知道,想要完成它有多么的不容易。
江静原本可以用最快捷的道路完成她的制备,毕竟她已经认证出来了,也实验出了用光刻掩膜版抑制双极效应的办法,却又执着的想要找到另一条更简单的路。
而她的努力结果也告诉了所有人:
——通往成功的道路,也许远不止一条。
“了不起,后生可畏啊!”
当李教授带队归来,得知前来迎接他们的江静得出了这样的研究成果时,当场就露出了激动的表情,喜不自禁地拍着她的肩膀。
“哈哈,这一趟没带你去,我本来还觉得可惜,现在反倒庆幸没带你去了!要是你去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只是侥幸成功了一次,还得教授帮我再看一看。”
江静抿着嘴笑,目光穿过李教授的肩头,看向他身后一起归来的部门研究员们。
能陪同他去的,大多是手上目前没有什么重要项目的研究人员。他们在外进行学术交流,大多还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在研究所里的风风雨雨,所以此刻他们听闻到江静获得的成功,羡慕者有之,敬佩着有之,但更多的人则是兴奋与喜悦的。
因为江静攻破了他们共同的学术难题,在不增加任何掩膜版和工艺步骤的基础上,实现了互补隧穿场效应晶体管(TFET)的制备。
这是低功耗领域让人惊喜的学术成果,这个成果会使进一步缩小现在的电路器件的尺寸、降低电压、降低功耗,而现在的人类社会里,人们已经离不开手机、电脑和一些设备的使用,能进一步缩小尺寸、增加续航将意味着什么,哪怕是不懂这门学科的人也能明白。
在兴奋的人群中,似乎一直在魂不守舍的袁函就尤为显眼。
尤其当江静将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更是不露痕迹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转而和身边的人说些什么。
“还满意我的‘大礼’吗?”
平静地收回目光,江静的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在心中为自己鼓舞欢欣。
正如程序员有程序员的骄傲,销售员有销售员的骄傲,她也有着“科研人员”的骄傲。
李教授说得对,她不能一直被动接受,做一个只能默默忍受的懦夫。
“请接受来自于江静的,一个‘科学家式’的……”
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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