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车厢内气氛有些压抑。

    他衣襟上还残留宿醉的痕渍,再无往日风度,刺鼻的酒气迎面撞来,熏皱阮攸宁的眉。

    她嫌恶地扭动手腕,不欲睬他。

    他收紧指根,攥得更紧,仿佛就长在上头似的,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叫蛛状红丝包围,凛凛望着那张娇面,心头到底不舍,用自己此刻能说出的最温和的语调,哄她。

    “阿鸾,莫闹了。我知你气那女子,才不肯嫁我。你放心,我同她们只是逢场作戏,露水之情,从不挂心。”

    他将她的手压在自己左边胸口前,偏头莞尔。

    “无论过去、现在、亦或者是将来,我这儿,始终只有一个你。”

    他这样的容貌,又是这样的语气,满口甜言蜜语,十个姑娘怕有九个会招架不住,面红耳赤地同他互诉衷肠,剩下的那个,也顶多矜持些,佯怒一番后再缴枪投降。

    可阮攸宁从始至终都只横眉冷对,耍脱他的手,当着他的面,拿帕子仔细擦拭被他碰过的肌肤。

    什么也没说,却给了程俊驰最大的打击。

    他盯着那张娇颜,目光变得幽暗,“阿鸾,你放肆了!”

    阮攸宁执帕的手顿住,亦抬眸,漫不经心地瞥向他,唇边露出笑容,颠倒众生。

    程俊驰微微失神,咂摸出深深镌刻在笑意里的不屑,怒火攻心,拽住她玉腕就往车外走。在一顿尖锐反抗的余音中,车厢重归寂静。

    龟缩在角落的阮仪芳这才松了两肩,捏着满手的汗,面白如纸,望着面前还在摇曳的车帘,心跳如鼙鼓。

    却不是在为堂姐担忧。

    阮家与程家的婚事,她略有所闻,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告吹。

    这人应当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表兄,果真如传闻那般俊秀无俦,比她在泉州见到的公子都好看。年纪轻轻就入了锦衣卫,将来前途无量,且一片痴心只为一人……

    只是,为何所有好事都是堂姐的?

    她撑在软垫上的手,慢慢收紧。

    ***

    这是一条偏僻小巷,鲜有人烟。

    阮攸宁被拽下车,强压住心头不安,假意顺从地跟他走。

    不出所料,四面俱是锦衣卫,驭夫脖子上还横着把刀,照他们的吩咐停车,手哆哆嗦嗦,几乎握不住缰绳。

    滴翠她们坐的小车没跟上来,阿弟今日同几个好友去打马球,更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了。

    阮攸宁深吸口气,不再挣扎,跟着他沿小巷走着,直到撞见一堵高墙才止步,趁他分心,甩开他的手,抬手细细打理自己的鬓发。

    “程俊驰,你私自调动锦衣卫,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未免太不光彩。我今日赴的可是皇家的花宴,半路遇上这样的差池,你就不怕陛下降罪?”

    这是她今日开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内容竟是这样的。

    连“表兄”都不唤了。

    程俊驰眸底涌出阴霾,“我不光彩?难道你们就光彩?”

    阮攸宁眉心微皱,“我们?”

    程俊驰冷哼,缓缓向她走来,“你是真当我痴傻,查不出那女子的来历?鄂王,呵,你还真会给自己找帮手!”

    “你们先合伙给我下套,又在外头散布谣言,辱我名声,害我停官在家,沦为全帝京的笑柄,如今倒打一耙,还说我不光彩?”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话。

    阮攸宁心里兀地落下记鼓点。

    竟是这样的?

    自回家后,她一直沉迷在与家人团聚的喜悦中,忘了问阿弟那日捉奸的始末。原以为是苏砚得了消息,转告的阿弟,怎么也想不到,竟是是他专门寻人给程俊驰下的套。

    他才回京,虎狼环伺,脚跟都没站稳就先把锦衣卫给得罪了,就只是为了……帮她?

    前几日刚遮掩好的古怪躁意,再次涌上她胸口。

    “我告诉你,我今日来这寻你,是念在往日情分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伸出一只手,擦过阮攸宁耳边,咚的一声捶在她身后的高墙上,身子凑过去。

    “别以为你攀附上了鄂王,就能高枕无忧。帝京里头上有皇帝下有太子,最不缺的就是王爷公侯,他鄂王算是那个牌面上的人物?给太子殿下提鞋都不配,你跟了他……哎呦!”

    剧痛从身下袭来,仿佛要将他劈成两半。他弯腰曲背,捂着自己的子孙袋,夹紧双腿,倒在地上抽搐打滚。

    “你……你这毒妇!”他从齿缝里憋出喑哑之声,“竟要我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哪有那么轻松?”阮攸宁翘起下巴,叉腰笑道。

    “我告诉你,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说是我们陷害于你,倘若你当真是个品行端方、自律自束的君子,别说一个勾栏姑娘,便是来十个,你也断然不会失了分寸。就你这样的,给鄂王殿下擦鞋都不配!”

    “倘若你日后还敢在我面前乱吠,我就祝你房事无能,子孙满堂!”

    说完,她蹲身拿帕子擦脚,裹了道边的石头子,砸他脸上,扭头走了。

    程俊驰双眼睁得滚圆,望着那倩影,连痛都忘了喊,待缓过劲来,恨得牙咬,欲追上去教训一顿。

    巷子口却传来一声怯懦的通报,“公子,衙内派人来传话,说指挥使大人已经知道您私自调派的事,发了好大的火,正四处派人找您呢。”

    他一激灵,气焰立刻颓萎,他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父亲怎会知道?怒气虽盛过来时,但也不敢再造次,只得硬着头皮回去领罚。

    等人都退散干净,抱剑倚在高墙另一边的人,依旧垂首立着。

    半晌,他肩膀开始微微耸抖,越抖越大,最后干脆捂着肚子,仰头大笑,像个纯真无邪的孩子。

    去往芷园的半道上,他碰见卫国公府的马车,滴翠向他求救。他一面使人去北镇府司递消息,一面又马不停蹄地寻来。原是来帮她忙的,没成想最后竟叫她护了一回。

    哎呀,这丫头,总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上回是单手扛起一头牛,这回又是这毒咒,不知下回再见,她又会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苏砚揩了揩眼角,缓了口气,仰面望天。照旧是满眼灰蒙,因方才的笑,瞧着倒比平日里顺眼许多。

    他拍去衣裳上的尘垢,往回走,脚步轻盈,还在回味方才她为自己报仇的事,耳朵里忽然钻进来几声争吵,加快步子赶去一瞧,但见不甚宽广的小道上,两驾马车并行挤在一块,抢唯一的出口。阿渔立在马车前头,梗着脖子同人争吵。

    苏砚挑眉听了会,很快弄清楚原委。

    这是太子妃母家郑家的马车,出门采办误了时辰,所以选了这条近道。而好巧不巧,这条路也是他们赶去芷园的近路。阿渔因着是在等人,本是想让道来着,可郑家家丁认出鄂王府的徽记后,出口轻慢,阿渔一生气,就不肯让道,两边僵持不下,才有了这幕。

    虎落平阳被犬欺,苏砚听着那一耳朵接一耳朵的污言秽语,阴霾从眼底晃过,笑意却越发明媚。

    比起过去七年的经历,这些话语当真轻飘得不值一提。

    觑了眼前头的路,又看了眼他们的马车,齐头三驾,形制竟越过了他这做亲王的,他淡淡一笑,“阿渔,既然他们有急事,就让他们先过吧。”

    “王爷,他们分明是在欺负人!”阿渔咬牙不服。

    领头的家丁得了话,越发嚣张,“听见没,你家王爷都发话了,你还不快让开,莫不是要以下犯上?就不怕王爷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阿渔气得撩衣袖要打人,被苏砚叫住,只得回去驾车,往边上靠,腾出些许道。郑家人驾车从旁边过去,错身时故意朝他哼哼,鼻孔都快翻到天上去。

    车轱辘咿咿呀呀,还没走出去几步,就挺噔的一声,车身忽然向一侧倾斜,里头的人随之乱撞到一处,尤其是驾车的那个,保持着对阿渔颐指气使的模样,直接从车辕滑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阿渔愣了片刻,捧腹大笑,忙不迭跳下车,跑去探看。

    原是车轱辘陷进了个狭而深的泥坑里,三匹高头大马齐齐使劲都拽不出来。

    换做平时,这坑很容易就叫人发现,盖因前些时日雨水连绵,混着浊泥将这深坑淹没,加之顶上覆了层薄薄的苔藓,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这才瞒过了他们。

    怪道王爷要给他们绕道,原都是算计好的。

    “瞧见没,这就是现世报!”阿渔呸道。

    郑家人恼了,摁着腰,咬牙从地上爬起,要去揪他衣领。一片白衣忽然晃过他面前,停在他家马前,二话不说就解了缚马的绳索。他忙要去拦,被那人漫不经心的一瞥,冻住双脚。

    “本王方才已经给你们让过路,现在要征用你们两匹马。”

    “这是我家大人从西域带回来的宝马,不能……”

    又是一眼,如冰棱穿体,郑家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苏砚笑意温和,不怒自威,“本王要征用你们的马,你们却不让,莫不是要以下犯上?就不怕本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郑家人一愣,被自己的话臊得抬不起头,再不敢多言。苏砚抬手要缰绳,他立马奔过去,双手奉上,还亲自伏倒在地,供他做上马的脚踏。

    阿渔看他这谄媚畏缩的模样,心中甚是解气,打马悠悠行至他面前,故意停下来,跃马试验。

    “嘿,这马不错,谢谢啦!”

    话音未落,他便扬鞭,骏马嘶嘶蹬起前蹄,绝尘而去,只溅起一摞泥点子,不偏不倚全落在郑家那人身上。

    他气得浑身抽抽,恨不得上去打人,抬头望了眼天色,低头瞅瞅马车的惨状,哭都找不着调。三匹马都拽不出的车,现在只剩一匹,还是最老弱的一匹,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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