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落魄的消息传到东方玦耳中的那一日,云州城飘扬起了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他将“君家家主于比试中重伤、回府时遭了暗算坠崖而亡,君家大宅被大火焚烧殆尽”这句话在脑中反复循环了数遍,这才温声向来人道了谢。
他面上神情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分毫改变,仿佛对方口中那死去的君氏家主不是他结识十余载的挚友一般。来人清楚自己不过是个传讯的下人,却也忘记了身份不由得偷着往他这里觑了一眼又一眼,眸中的怀疑与惊诧似乎快要满溢出来。
东方玦清楚他在想什么。
无非离不开“他与君潇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挚友死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江湖传言都是骗人的传说中的双侠不过是场塑料兄弟情吗”这些话题罢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对方离去,又起身到了窗边榻前内置着银丝碳的风炉边上立好,炉上座着的茶釜盖口缝隙中翻滚喷薄出大量热气,猛地掀开盖子连眼前的景象都朦胧了几分。
东方玦低声叹了声气,自一旁桌上取过了把近二尺长的淡银长勾,小心勾住茶釜左右两耳将东西提了起来置于一侧茶垫上座好。
君潇曾万分严肃地“教导”过他,这茶釜中的水要待到微沸时才是最好的,他方才听着来人诉说君潇的死讯,一时间也没来得及在最恰当的时机将这茶釜取下炉来。
大风终于将尚未彻底合拢的窗户吹开,鹅毛般的雪花夹杂在风中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袭卷入这间不大的客栈房中,起初雪花还是在临近茶釜附近时便被热气蒸腾化开,没过多久却变成刚刚烧开的热水温度骤降了。
东方玦立在风中发了会儿呆,过了许久才突然出声自言自语道:“原来坠崖不死定律并不是百分百正确的啊。”
或许是正确的,只能说君潇他不是男主。
其实刚刚那人并没猜错,君潇死了他并不难过,他不过是有些感慨,毕竟这世上能与他说上几句话的人又少了一个。
东方玦转身合上窗户,挥袖将摆了半桌的茶具悉数收入储物袋中,推了门便出了屋子。
既然消息已经带到,报讯的人便直接回去复命了,君潇是武林盟主……不,现在应当说君潇是上一届的武林盟主了。昔年君潇与东方玦一萧一玦闯遍了大半个江湖,“萧玉双侠”惩善除恶闻名天下,无数邪门歪道恨他们恨的牙痒痒,而今君潇死了,总有些人迫不及待冲上前来想看他的反应好给自己添些闲谈乐子。
一年前东方玦开始闭关,君潇是三个月前出的事,三天前东方玦才刚刚出关下山,今日方得知消息,于情于理他都要去君潇墓前坐上一会儿。
百年前东方玦隐姓埋名化身“沈觉”到了凡世间,君潇是他难得一遇的知己好友,本想着等君潇寿数尽了再回到修真界,却没想到一朝出关竟闻得对方死讯......
果然是世事无常,天道难测。
云州城离君家所在的安陵府不远不近,凡人骑马约莫要用上三五天,东方玦也顾不得去思考自己下午还在云州城晚上却到安陵府的事玄不玄奇,连着几个瞬移就到了地方。
君家大宅他来过许多次,对这整间府邸的布局摆设都熟记于心,闭着眼睛都能准确找到每一间屋子。可他今日站在一片荒芜废墟前......却有些不太敢认了。
宅前门上交叉贴着数道官府的封条,君潇也就是名姓好听,实际上却是个土生土长的孤儿泥腿子,君家全部的家业都是他拿命在江湖里换回来的。他家里连个族谱都没有,连自己的名姓都是被收养他的老秀才给起的,除了个儿子尚存外其余一个血缘亲人都不存于世了。
儿子......东方玦回过神,君潇还有个年仅五岁的儿子君越!
君潇身处武林盟主一职,这些年来没少得罪人,且按着当朝律法规定这么大个宅子并上君潇留下的所有财产都应由君越继承,但倘若君越也不在了......这些财产便要全部充给官府公家了。
那笔财富并不算少,东方玦望着君宅前的封条,很难不怀疑官府有没有在这事中搀上一脚。
他们也不需要做些什么,只要在君潇仇人“斩草除根”时不对君越施以援手就足够了。
距君潇出事至今已三月有余,被烈火吞噬了大半的宅院入夜后显得阴阴森森的,安陵府甚至还要比云州城要冷上不少,东方玦甚至连那孩子是死是活都尚不清楚……
君家宅邸中空空荡荡,衰败苍凉没有任何生命气息。君越是君潇唯一的血脉,倘若他仍在世东方玦无论如何定是要保下来的。
他在宅前静立片刻,最终还是放弃进去看看的想法。那孩子怕是已孤零漂泊近三个月了,一分一刻都耽误不得。
东方玦身上留有几根君潇的长发,早年对方为了追查个门派只身涉险,东方玦寻找几天几夜才寻到奄奄一息的对方,后来他便多留了个心思存了个后手,现今用这长发来探察君潇血脉的下落倒是正好。
他取了阵盘将发丝置于其上,手上掐诀列阵动作连连,墨色长发骤然自燃升起袅袅白烟,冥冥中为东方玦指引出了前行的方向。
既然能查到......就说明那孩子还尚在人世。东方玦禁不住松了口气。
安陵府上空不知从何时起也开始有雪花纷纷飘落,东方玦顺着白烟指引的方向一路前行,神识波动几瞬后缓缓铺散开来,以他为中心逐渐覆盖上整座城池。
东方玦没穿越过来时这具身体就是件死物,他也不清楚是因为自己穿了过来所以这东西才有了灵还是这东西生灵后将地球上的自己魂魄召唤了过来,这么多年来他自己也在思索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却一直都未能解惑。
早年东方玦的神识受过重创,修养至今仍不见好,这百年间他又像个普通人一样隐藏在凡人中,冷不丁一使用神识还有些不习惯。
君越那孩子他不但记得,且印象还十分深刻。
可能是由于这孩子的出生并不是那么光彩的缘故,君潇对他是关心尚有但亲近不足。这孩子该有的东西虽说是一件不少,可每次父子见面却都是冷冷淡淡的,看不出一丝寻常人家的温情。
早年武林也不怎么太平,君潇又常年不在府中,这孩子便基本都交给东方玦来带了。
君越打小就亲近他,第一次见面时这孩子不过才八/九个月大,却会主动跌跌撞撞的朝着他的方向爬。那时候他还爬不利索呢,爬一步滚三圈寻到机会就要往东方玦身上拱往他怀里钻,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要黏着他蹭着他。
后来君越长大了些,便整日都缺着颗牙含糊不清的唤他“咯咯”、“掘掘”。哪怕君潇跟君越重复了很多遍他应该叫东方玦叔叔,可这孩子却就是不听,下回还是这么叫人,平白把东方玦的辈分给往下扯了一截。
再往后那孩子会走了,总是眨着双水汪汪的眼睛伸出小手扯住他的衣角亦步亦趋怯怯生生的跟在他的身后,东方玦身后一不小心就会多出了条小尾巴,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那孩子打小就乖巧懂事,只知道眨着眼睛对着他笑,也不知道这几个月里遭了多少罪......想到此处东方玦竟破天荒地生出几分担忧心疼的情绪来。
安陵府的雪愈加大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地表瓦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都快积到东方玦的脚踝处了。眼前建筑越发破乱起来,东方玦顺着破旧小巷七拐八转绕了半天,这才终于停到了一处破败的院子前。
每座城都无法避免的会存在些贫民区,他如今所处的位置便正是这种地方。这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虽然环境差了些,却的确是个适合藏身的好地方。
君越年纪不大身量瘦小,又是个根骨优秀身形灵活的孩子,在这种繁繁杂杂的地方躲藏倒是正好。
东方玦深吸口气,脑中如同被把生锈钝刀缓缓磨过一般传来阵阵刺痛。放出灵识查探消息是每个修者都能做到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就如呼吸如饮水一般自然日常,可到了他这里却成了种上刑折磨了。
他犹豫了下,手上却仍旧是轻轻推开大门,破旧的木板挂在门框上几乎摇摇欲坠,在暴风中不时发出吱啞声响。
衣着狼狈脏污破烂的身影蜷缩在床铺一角,凛冽寒风自破了数个洞的棚顶呼啸割入。墙角摆了个漆黑的火盆,隐约能从盆中剩下的碎片判断出那曾是一件衣服,盆中的火早就熄灭了,却因为燃烧时烤化了不少雪的缘故使得屋中更是潮湿阴冷了几分。
东方玦只觉得自己心脏都仿佛被什么扼住了一瞬,他几步到了床前,只见那孩子冷的缩做一团,全身上下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匆忙脱下自己的外袍就要给那孩子披上,却见君越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有些诡异的眸子透着凶光恨意,狠戾的如同什么淬了毒的出鞘利刃恶狠狠地向着东方玦射来,眸中满是不将他撕裂割碎誓不罢休的凛然决绝。
那本是一副十分瘆人可怖的模样,但东方玦的注意力却完全没落在这里。他看着君越烧的通红的脸皱起眉,小心将人抱起裹上自己的外袍,又抬手探了探君越额上的温度。
果然是烫的可怕。
他抬头扫视了圈屋内环境,起身抱着君越就要离开,刚要动作怀中孩子却突然伸出了只手攥住他的袖子,随即沙哑干涩的声音低低响起在耳畔。
“你……是谁?”
东方玦上次和这孩子见面还是近两年前的事情了,小孩子忘性大,不记得他也是正常的。何况这孩子突逢大难吃尽了苦头,有什么怀疑警戒都是很正常的事,故而东方玦完全没有怀疑。
他憋了半天才开了口,几乎用出了这辈子最温柔的声线:“我是东方玦,是你父亲的……”。
他突然愣了愣,倒不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和君潇的关系了,而是刚反应过来他在凡世中一直用的是穿越前的名字。
“我叫沈觉,是你父亲的朋友。”
君长泽身子一颤,心中霎时间翻腾起滔天巨浪来。
他说他叫......东方玦?
传说中的上古大神身死道消时天地一气孕育出的五件神物之一的……东方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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