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寒食·其三

小说:先帝崩殂后 作者:衣带雪
    “王的意思是等河水解冻时就发兵?会不会太早了?”

    兰登苏邪笑道:“怎么会?你见过睡死在草原上的肥猪吗,瞧瞧这些越人,就像他们听的这些咿咿呀呀的丝竹曲调一样,我们踏平乌云国时,他们还会拿着马鞭朝我们挥舞,而中原……哈,我和冀川侯也算是十年的劲敌了,今次一来,我才晓得,父辈们畏惧的崤关之神,背后守护的竟是这些个东西。”

    莲台上匈奴战士越舞越狂的刀势,四周因寒食散发出迷醉的声音的越人,与靡靡的丝竹声响奏成一团包裹不住的野心搏动之声。

    他持着酒杯走至水天宫中央,穿过欢饮的人群,待得到允准后,踏入殿内,在离帘后正服了散的宣帝三十步远时,鹰隼般的眼睛盯住御阶之上的位置,在旁边戍卫的宫中禁卫和越臣察觉古怪之前,俯身行了个大礼。

    “兰登苏邪十分感念大越皇帝的礼遇,只不过如此盛宴,苏邪不免想起了故乡正在忍受饥饿的同族。中原地大物博,这里的王者也如苏邪所想一般富有仁爱之心,不知陛下可否视厄兰朵的子民如您的子民一样呢?”

    顶级的寒食散,药力发得极快,宣帝斜躺在暖椅间,闻言,哑声道:“能让你说出这样的话,那厄兰朵是否从此后,以我大越为尊呢?”

    石莽今晚是费尽了口舌,才哄得宣帝有了几分好脸色,闻言寻机道:“崤关南北虽素来摩擦不断,但只要陛下布施仁义,厄兰朵的百姓也会感念陛下的仁爱之心,诚心归顺,左贤王,你说是吗?”

    “正是如此,从前战乱不休,乃是因为厄兰朵的子民不知道大越皇帝的仁义,如果陛下愿意在危机之时赐予粮食与冬衣,往后我们愿永休干戈。”

    永休干戈!

    一些避战派的越臣立时精神一振,你看我我看你,见石莽在上面大力称赞起了兰登苏邪的明事理,便有掌管国库之人走到帘后,向宣帝低声进言。

    “……陛下,日前崤关那冀川侯又以乌云国被灭为由,持续要求增兵增粮草,如今崤关守军已近十万,比炀陵的五万常备还多呢。如此大军,一日消耗便抵得上一州百姓半年劳作,国库实在是吃不消啊。”

    石莽亦道:“陛下,冀川侯年年上奏匈奴会南下,可匈奴年年不来,微臣忝为太尉,虽如今不掌兵了,却也知晓匈奴征服乌云,消耗必甚巨,没有一两年决计无法恢复元气。冀川侯总是以此为借口增兵不休,臣虽不知他怀着什么打算,但为百姓休养计,难得这匈奴左贤王肯低头,我们不妨以和为贵。”

    一提到国事云云,宣帝便满脸烦躁,左右看了看,道,“灞阳呢?不是想去射鹰吗?”

    “陛下那神弓鸣江多少年没人用过了,郡主说出去找个空地儿试试呢。”

    宣帝远远瞧见莲台上比武结果见了分晓,那匈奴战士一刀将大越武士砍压在地,索然地摆了摆手,道:“别在朕面前总是提季蒙先,这匈奴蛮夷……替朕拨些粮衣打发了他吧。”

    五万石米粮,棉衣五千件,石莽宣布出声的同时,身后不远处的水池莲台上,匈奴战士一刀劈下对手的发冠,举着它宣告胜利时,宛如在战场上举着人头一般,而空中盘旋不休的黑鹰也落在他的手臂上。

    ——今日我虽跪着,但很快,你们越人将知晓,你们会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兰登苏邪暗暗想着,正要叩头谢恩,忽然莲台另一侧,丝竹声戛然而止,随着众人一片因疑惑而蔓延的安静中,一阵急促如千军万马般的琵琶弦声陡然杀出,一下子惊飞了匈奴战士手上耀武扬威的黑鹰。

    那黑鹰急急冲上天空,四处寻觅声音来源,慌乱间竟扑向了旁边奏乐的乐伎,就在一片惊呼声中,隔壁百步外的亭台上,一声弓弦响,那黑鹰惨叫一声,被钉死在灯柱上。

    鸦雀无声间,琵琶弦转悲凉,似是勾勒出塞外战事之凄烈的画面,令得寄出饮宴中为寒食散所迷的越人都勉强找回了几许清醒。

    兰登苏邪神色一冷:“我等怀诚意而来,陛下却让人射杀我带来打算作为国礼的神鹰,这便是越人的待客之道?”

    刚刚修得所谓和平的避战派越臣进言道:“灞阳郡主说笑便说笑,当真射死了国礼,未免太过胡来,陛下——”

    就在此时,殿外一道清润声调传入,含笑挡下那人的话。

    “钰曾闻厄兰朵的雄鹰矫健非凡,塞外商旅队伍中但有婴儿,为怕雄鹰夺子为食,必得套上藤笼方敢抱出来。未意厄兰朵神鹰大名在外,原来竟是这般胆小,竟连女儿家的琵琶声都怕,如果这便是国礼,着实令人意外。”

    女儿家?

    众人凝目望去,此时右侧的莲台明灯升起,一弯破云而出的满月下,向婉婉着一身水色衣裙,眉眼如画,纤纤十指奏出的却是一曲宛如扬刀怒马一般的战曲,此曲杀意之重,惊得远处寒鸦乱飞,以至于得她四周的乐伎都不敢合奏。

    兰登苏邪不是第一次来中原,却是第一次在催人欲眠的雅乐声里听到如此铿锵而富有杀气的弦音,那感觉就像是某个缠绵病榻的娇贵之人,突然穿上了战甲,提起钢枪说要出门去战个不死不休一般。

    “这位小姑娘的琵琶苏邪刚刚也在别的乐伎手里见过,弹出来的好像并非这般……杀气腾腾的曲子。”

    成钰缓缓踏入殿内,先是朝闭眼欣赏此曲的宣帝行了一礼,方对着兰登苏邪道:“器乐有万般变化,以人作喻,单以一面之交,断言其羸弱可欺者,说到底不过是坐井观天罢了。”

    此人……

    即便刚刚有所激赏,但兰登苏邪也始终觉得他不过是一介文人雅士罢了。而他如今的言语里意有所指者,竟好似早已将他的心思意图看穿。

    是巧合?

    正这般猜测着,帘后的宣帝忽然让人扶着起身,撩开半面帘子,道:“朕的访乐使昨日才遍寻朝野交上些新曲,俱是些靡靡之音,不堪入耳。朕猜想,这曲子必是你新写的,可对?”

    成钰垂眸道:“近来某夜听友人谈起边关时局,有感而作,不过友人说到一半便周公有约,无奈只写了半阕。”

    ——不是巧合。

    兰登苏邪细细一想,不禁心中微沉。

    如今边关局势的确紧张,冀川侯一日在崤关守住南侵的入口,匈奴便一日得龟缩于关外荒原上忍受贫瘠,他此行也是为了寻求别的办法,想从内部突破,哪怕将冀川侯调离短短的时间,他手上蛰伏了多时的铁骑便可踏平关隘,长驱直入中原。

    这个人刚刚同他谈笑风生间,想来是已经看出他南侵之所想,才以琵琶战曲示威,这是否代表大越早已对他们有所防备?

    “陛下。”兰登苏邪想了想,改口道,“我等带来的黑鹰乃是鹰中名种,传说能射落它的人,能得到昆仑神的庇佑。便是王庭里最好的猎人,也不一定有把握一箭射落,我想会会这位射鹰的英雄。”

    “左贤王有所不知,射箭的正是冀川侯的——”

    旁边的石莽正要张口说出灞阳其人,宣帝便抬了抬手示意他安静,淡淡道:“朕这宫中禁军足有三万余,人人通骑射,你若在他们间能寻得到便寻吧。”

    兰登苏邪告罪离开后,宣帝瞥了一眼石莽,言语中不无警告。

    “此等蛮夷,岂配见灞阳?你真是年岁越长,越不如当年机警了,下去吧,贱民出身就是欠些气度。”

    石莽面皮抽动了一下,告退道:“臣有罪,臣这就回府反省。”

    宣帝今日心情甚好,让人拿来笔墨,听完这半阕琵琶曲后,欣然陶醉:“渊微,此曲何名?”

    “征人令。”

    “不错,你极少亲自谱曲,未意竟是这般激昂之风,着实让人酣畅淋漓,改日定要将这《征人令》作完。”

    成钰轻描淡写道:“臣遵旨,只不过此曲好谱,乐师难寻,向家女儿乃是小龙门学子,不知陛下可否允她再在书院里修习两载,好深研弦上妙道?”

    “向家女儿?”

    宣帝回头看向赵贵妃,后者见石莽这个主心骨不在,便卖了个人情道:“是刚刚弹琵琶的少女,也是太尉为陛下拔擢的秀女,宴前臣妾还见郡主与她依依不舍呢,想来是她的闺中知交。”

    宣帝恍然道:“原来是灞阳的密友……罢了,这般曲风偶尔闻之,可振奋人心,日日对闻,便让人头疼了,就让她回家去深研弦乐吧。”

    ……

    厄兰朵的黑鹰,向来是让越军极为头疼的存在。

    两军交战于草原之上,地形上毫无遮挡,行军进度便极为重要。匈奴战前惯会放出这样的驯鹰四处打探,一旦发现越军踪影,便鸣叫示警,而他们的骑兵速度又极快,是以越军出塞时总是败多胜少。

    季沧亭在军营里混大,最烦的就是这样的驯鹰,索性驯鹰数量极少,随着匈奴势力扩大,难以每支队伍都配备,故而在她看来,多杀一只驯鹰,就多一分胜机,

    “郡主,那匈奴人失了鹰,正托了石太尉派人四处寻你,还是先回府暂避吧,老奴自会向陛下禀告郡主偶感风寒,回府休养了。”

    “没事儿赵爷爷,我在西宫芜园等成钰,他不擅饮,待会儿若是被陛下赐了酒,我怕他回去被人拐跑了。”季沧亭拨弄了两下鸣江弓,递还给赵公公,“祖皇帝的宝弓好是好,就是珠玉镶嵌太多,显得硌手,不如成钰家那张。”

    赵公公无奈地笑道:“祖皇帝的宝弓几乎无人拉开过,许是老奴久居深宫,见识短浅了,不知郡主如今的武艺在炀陵可能排进前十之列了?”

    “哎不是我吹,若我当年是修剑,就没有成家那个死都不愿意出门的剑宗独孤楼什么事儿了。”

    季沧亭嘴上是这么吹着,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她虽喜枪之悍勇,若论武上巅峰,大越第一人应是剑宗独孤楼,此人原本是山中隐士,因得成氏名士点拨得悟剑道极致,故而从此做了成家的宿老。

    独孤楼性情极其孤僻,出门行走必让马车封得严严实实,曾有仰慕他剑术的后生前来拜访,在他居处门前苦等三天三夜,逼得他直接跳窗另择居处。

    季沧亭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四十许岁的英俊大叔常对成家的人说:除了取人性命,余事勿扰。

    喊我杀人可以,出门交朋友?休想。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曾经试图拿糖哄年幼的成钰做他徒弟继承他的剑术,后来成钰专心学业,倒是启蒙了一边看热闹的季沧亭成日里拿着糖葫芦棍儿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比划。独孤楼看她身份贵重,牵涉太多朝中权贵,不便收她为徒,不过惋惜她的资质,寻了一本听说是什么百年前枪中霸主的枪谱丢给她学,季沧亭也很是争气,短短几年便已得枪道精髓。

    “……后来因为君子六艺要考‘射艺’,成钰去学了箭术,可把剑宗气得好一阵走火入魔。我白日里瞧着这匈奴左贤王武气沉雄,改天应该介绍给剑宗让他们相杀,赵爷爷你说是吧?”

    赵公公面带微笑地听到这儿,道:“郡主说得是,宴会快结束了,老奴不多陪了,郡主再躲一阵,老奴这就去唤成督学来接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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