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原逍的黑脸
要是换成早几年,有同学问林夏遥,拿到一道几何题,怎么做辅助线这样的问题,她会很不耐烦的。那看到题干和问题,就知道应该怎么做辅助线了呀?路那么明显,你顺着走下去,就是迷宫的出口,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反正这道题的解法给你了,你自己去看吧,要不然你抄也行,别耽误我时间。
她要看的书还有很多,实在是不喜欢费口舌费时间给别人讲题。她也明白不了那种站在题目面前,眼前全是错综复杂的线团与白茫茫一片的迷雾的感觉。
不过好在林夏遥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很是成熟了,旁边这个连坐都坐得只占小半边椅子,双眼红肿的瘦弱女生又很可怜,她便抿了抿唇,挺直腰背正襟危坐起来,又换了一张空白的稿纸,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耐心,开始分门别类地讲解如何做几何辅助线这样笼统的问题。
什么情况连中点构造中位线,什么情况找平行线构造平行四边形,什么情况找三角形的高线……
然后一中午的午休,就这么交待出去了。
林夏遥有问必答基本没有被难倒的时候,态度又不像原逍那么恶劣,方静姝便渐渐放开了胆子问问题。
一个半小时过去,林夏遥就已经摸准了方静姝为什么能那么迅速地把原逍惹爆炸的原因。这姑娘看起来弱归弱,对学习,却有一股十分较真的劲儿,哪怕重复问,说自己没听懂也不怕,有一种誓死要把学习搞上去学不好就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师对不起父母的无畏气势,奈何她的思维似乎是直线的……
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这样的词,基本是与她无缘的。要想她会做,最好这题的标准同类她做过。
看方静姝一中午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纸的笔记,一副捧着脑袋信息过载的模样,林夏遥只能感叹,她要是想在高考中杀出重围,只能靠题海战术和学习时间压上去了,还得临考心态不能崩。
两个小女生头对头叽叽咕咕地讲题,唐果和任海珣不需要这样事无巨细手把手甚至重复的讲解,早就回过身去第二排忙自己的事去了。
林夏遥讲到口干舌燥,正低头指正方静姝写错的一处地方呢,突然听到唐果超级开心抑扬顿挫情真意切地感叹道:“哎,你说有些人,拽什么呀,用向量法就用呗,不过就是提前学了一点,还把辅助线擦了,小气男人!”
方静姝和林夏遥双双一愣,抬头一看,原来是临近午休结束,原逍回来了。
他站在那儿看着自己座位上坐着的方静姝和乱糟糟摊开写满了字迹和图画的草稿纸,皱着眉回道:“你说什么呢!”
看到原逍进来,方静姝赶紧从他的位置上站起来,跟林夏遥匆匆低声道了个谢,抓起那一大堆草稿纸抱了个满怀,跑回自己座位去了。
任海珣坐在座位上埋头苦写作业,假装自己没装耳朵。
林夏遥淡定地坐在那里哗啦啦地翻教科书,一副语数外政史地理化生,九门课的高一她都忘光了需要复习的模样。
“嘿!”唐果高兴的不行,翻了个白眼,刻意不看原逍,轻描淡写地表示,“谁对号入座就是谁!装什么装,多会两种做法怎么的,高考能多给你两分啊?非要都写出来显摆,显摆就显摆了呗,别擦啊!”
唐果扬眉吐气了,原逍被怼的都黑了,可是难得的是,他站在那里一忍再忍,居然没有吭声,只是把他桌面上的数学卷子塞回了他那个整整齐齐的厚厚试卷文件夹里。
而后坐了下来,又翻出来他那本吉米多维奇的数学分析习题集,开始算起来。
原逍装得很平静,似乎对唐果的嘲讽听而不闻,全当耳旁风刮了毫不在意。
不过林夏遥从教科书后偷瞄两眼,嗯,居然从一开头就算错了。
原逍心里其实烦得要命,顿了一顿,索性重重地把那写错的两行全划了。这两天刻意忽略的不爽与烦躁,全随着唐果那句话,翻腾了起来。
他并没有故意擦掉那些铅笔的痕迹,从前他考数学也都这样,正经卷面求快求稳,多出来的时间,拿铅笔在各种题目上面琢磨一些别的解法。可是上周六他妈妈难得抽空来参加一次他的家长会,出来竟然把他批了一顿。
盘着发髻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乱的肖女士,一脸不苟言笑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一点看不出儿子考了第一的喜悦,伸手翻开她要求儿子整理好带去家长会时翻阅的试卷文件夹,问他:“你既然63分钟就做完了,为什么不提前交卷?”
原逍垂着眼,不说话。他向来没有指望从他妈妈那里得到什么惊喜的赞扬鼓励,反正他一贯是第一,就好像理所当然一样。
但他也从来没想过,他妈妈从家长会出来,自己竟然会得到一顿责骂。
好像怎么都不能让她满意一样。
“时间是最宝贵的。你多花的这一个小时,你得到了什么?一道你本来就会做的题,再花时间用额外的两种方法解题,会让卷面分从150分变成200分吗?你这不是炫技是什么?得意忘形!”肖女士把文件夹翻到数学试卷的最后一页,推到原逍面前。
原逍木着一张脸,不想看面前那张满分的卷子,也不想抬头看他妈。
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沉默态度很快就惹怒了他妈,肖女士眯了眯眼,拿指节扣了扣桌面,一字一顿地沉声道:“原逍,说话!”
原逍硬气地闭着嘴,拒绝认错拒绝开口。
母子俩就隔着一张办公桌对着一张满分的数学试卷,谁也不让谁,谁也不低头。
可僵持了许久之后,他妈妈却突然好像满心疲惫似的往后一靠,揉了揉眉心,低声问道:“原逍,你就是为了数学,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数学就好像是他妈妈心里经年的旧伤疤,戳不得碰不得,看到就炸,更别提儿子一心沉迷了。
原逍抬头,看着他妈妈眉间已经揉不散的深纹和心力交瘁的模样,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就意味着妈妈开始老了。
他心中一软,忍不住就想起第一次见到妈妈崩溃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原逍还不到七岁,他和大多数的孩子不一样,是爸爸带大的。跟着爸爸出入校园,爸爸手把手地教他数学题,每次做对了,就揉揉他脑袋,摸出一颗水果糖表扬他,还可以挑他喜欢的味道。做错了却也不会骂他,还兴致勃勃地和他研究这路是从哪儿开始走岔的。
原逍很少见到妈妈,妈妈真的很忙,时常飞来飞去不在家,偶尔回来了,还是个小孩的原逍早就已经睡觉了。她早上出门了,还是个小孩的原逍依然在睡觉。
原逍和她也不是很亲近,因为他家是少见的严母,似乎每次他攀上一个台阶,期望一个表扬时,他妈妈就会指着下一个目标告诉他,你不要自得意满,你做的应该可以更好。
后来,原逍就不承认自己曾经期盼过她的表扬了。
肖女士不认为自己这样有什么问题,因为她对自己更加严苛。人生座右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她是这一句话忠实的践行者,也是这样教育自己儿子的。
后来原逍有时候夜里能见到她,是因为渐渐每次妈妈回来,客厅里传来的争吵声,就越来越大了,能把他吵醒那种。
吵架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烈。吵到小原逍不肯承认的,有些害怕。
那天妈妈难得傍晚就回来了,爸爸却显得很是意外,匆匆给原逍挂上一个大耳机放上纯音乐,递给他一本数学习题集,就掩上他的房门出去了。
这是这几年来,他们夫妻吵架的前奏,先把儿子隔离在数学与纯音乐的世界里,不要来掺和大人的官司。
可是等到连音乐声都不能遮掩玻璃破裂声与激烈争吵声时,数学也不能吸引原逍了。他终于不听爸爸的话,扯下耳机,偷偷把房门拉开了一点缝隙。
客厅里,一片狼藉。
原逍看着一贯温文尔雅的爸爸,在那里怒吼咆哮:“肖董,你明不明白!和你在一起生活,真的是令人窒息!这是你的家!不是你的公司!”
“好!好好好!”妈妈直接拿起烟灰缸,狠狠地砸向了电视机的屏幕,“和你的女学生在一起,就不窒息了是不是!你还敢让她教原逍数学!你是不是还问过他,更喜欢谁当他妈妈!”
“肖雪原!你不要无理取闹!”原爸爸烦躁地转圈,“那是我上课的时候没法带他!你要把他带到你公司去吗!”
“那你给我的离婚协议是假的吗?啊!?”被激怒的女人已经要发狂了,就像看到了有人要闯进家门来夺崽子的母狮,“不要公司股份!房子,车子,现金,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要原逍!?啊!?”
“你冷静一下吧,我现在不想和你谈这个话题,也不想和你在家里谈这个话题。原逍跟着你,你也没时间带他。”原爸爸无力地用手搓了搓脸,伸手去拉大门。
“原百川!你今天敢踏出这个家一步!”肖女士放了狠话,“公司你们不要想!儿子你们也休想!我肖雪原的户口本上,没有离婚!只有丧偶!”
手搭在门把手上的原百川深吸几口气,踟躇许久,最终还是没说话,狠狠地甩门出去了。
三天之后,一语成谶。
那天爸爸出门后,其实还不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原逍,看着妈妈发疯一样的冲进爸爸的书房,拉开书柜门,去撕那些数学相关的书的时候,做了一件他至今都很后悔的事。
他冲过去用身体护住爸爸的书,和妈妈说:“你不准欺负爸爸!”
刚刚吵架吵到砸碎了家里一切能砸的东西也不让步的肖雪原,看到也就一米多点高的儿子,张开双手护着他爸的书柜,突然就崩溃了。
原逍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严厉的妈妈,跌坐在地上,乱发从发髻中散落出来,显得狼狈又脆弱。
她流着泪,用那么失望又绝望的目光望着他,说话的时候嘴唇止不住的颤抖,喃喃地低语道:“你们父子……你们父子……都是一样的……”
那是原逍第一次看她哭。
后来每次看到他妈妈这样露出些许示弱与疲惫之时,原逍就什么都不能说了。他不想再刺激她,最终还是妥协了,艰难地开口回道:“以后不会了。”
原逍在他妈妈的办公桌上,一点一点擦掉了那些她认为是炫技的额外解法,留下了一份工工整整干干净净的满分试卷。而后趁着他妈妈午休,母子俩在一起吃了一顿沉默的午饭,假装刚才的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也假装他从来没有过一个教数学的爸爸。
可他愿意擦掉那些铅笔的痕迹,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摸摸去买了一套吉米多维奇的数学分析习题集,扔在学校的课桌肚里,没事做着玩,不敢带回家。
他才没那么无聊,为了和唐果吵架这种事刻意把辅助线擦了再把卷子给他们,不过他也预料到了他们看不懂最后一题的解法。他对任海珣和唐果的学习进度和学习风格再了解不过了,顶多跟着学校的进度,再在外面吃点小灶加深理解提高难度,但是提前学习整个高中的数学内容?没必要的。学校总不是要教的,提前学一遍,到了课堂上再学一遍,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高考的九科齐头并进才是他们的要务,历史课的一分和数学课的一分,对他们同样重要。
此刻被误会了,原逍黑着一张脸,愣是戳在那里,把一道题来回算了三四遍,终于算对了,才冷静了下来,坚决不肯解释一句自己其实周六就把那卷子擦干净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