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微微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五皇子手中的书。
湿得还挺严重,墨都已经晕开了。
即便拿到太阳底下晒干,恐怕也没法再看了。
惊慌失措这种程度的词,已经不足以形容云栖此刻的心情,倘若五皇子这卷书是个孤本,或是哪位书法大家亲手誊抄的,那他们三个就真的死定了。
“砰”的一声响,五皇子将手中的书抛到了对面的小船上,正好砸在云栖面前。
云栖吓了一跳,而有德直接瘫倒在地,像是晕过去了。
就连看似沉稳老练的庞公公,也抖了三抖。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云栖都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见三个人都哑巴似的不言语,五皇子有些不耐烦,“说话!”
为人奴仆者,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就是顺从主上的意思。
既然五殿下叫他们说话,那他们就必须说点儿什么。
可究竟要说什么呢?
云栖原指望庞公公能说几句力王狂澜的话,却始终没等到庞公公开口。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
生死攸关的事,怎能把求生的希望,全放在别人身上。
在稍稍定了定心神以后,云栖深吸一口气,冲五皇子磕了个头,“奴婢愿抄一本新的赔给殿下。”
“你会写字?”五皇子问。
因为低着头,云栖无法看到此刻五皇子脸上的神情,可单从语气来判断,五皇子并未对她这个提议产生恼怒或鄙夷的情绪,听起来只是略微有些意外。
吴才人闲时偶尔会与她念叨,说做奴才的要懂得藏拙,就算你会的事再多,也不必拿出去显摆,必要的时候拿出来用即可。
爱掐尖冒头的人,得意也是一时的,大都不得善终。
云栖一直谨记吴才人的教诲,这两三年间,她虽然从吴才人和赵姑姑那里学了不少本事,却从来都不曾告诉别人,也从不轻易显露。
但眼下情况特殊,由不得她再藏。
“抄一本新的赔给殿下”这种话,从她一个小宫女嘴里说出来,十足的狂妄,也十分可笑。
可这是云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弥补过错的办法。
弄坏了人家东西,就要陪个一样的给人家。
就算赔不出一样的,也得尽量赔个相似的。
五殿下肯不肯接受这个赔偿暂且不论,作为过错方,她至少要表现出想积极解决问题的态度。
“奴婢会写字,就是写的不好。”
“既然会写,想必也识字,你念段书给我听听。”
五皇子没为她之前的话嗤笑羞辱她,还给她证明自己的机会,就说明这事儿还有回旋的余地。
云栖连忙捧起那本书,来不及翻选一页字迹清晰的,就捡着眼前这一页上能看清的部分念了起来,“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后面的字,被水湿的有些看不清,云栖原想翻页接着念,却又怕把湿黏在一起的书页翻得更烂。
这翻也不是,不翻也不是,瞬间就急出了一头汗。
“行了行了。”五皇子摆摆手,“你还真识字呀。”
云栖听了这话,简直快哭了,她是得有多想不开,才敢当面拿这么容易被拆穿的事诓骗五皇子。
“你可知你方才读的那段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别说,云栖还真知道。
这是《庄子人世间》中的一句,大意是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是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便是在十分艰难的环境下,也能安之若素。
云栖之所以知道这些,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博学多才,只是因为吴才人教她认字写字,就是用的《庄子》。
吴才人喜欢《庄子》。
而五皇子似乎也很喜欢《庄子》。
在云栖的认知中,喜欢庄子的都是些看破名利,向往自由的人。
当初,得知吴才人一个宫嫔喜欢《庄子》,云栖很意外,今日得知五皇子也喜欢《庄子》,她也很意外。
单从身份上来讲,这两个人可是最不该看破名利,也最不该向往自由的人。
眼下这种情形,可容不得云栖胡思乱想。
她连忙向五皇子躬了躬身,撒谎说:“奴婢不知。”
在皇宫里,宫女识字已经够稀奇了,若还懂断句并知其意,那可就了不得了。
云栖不傻,该藏拙的时候,还是得藏好。
“能识字已经很难得了。”五皇子说,口气明显温缓了不少,“罢了,今日之事便算了,你们要好自为之,日后当差一定得更慎稳些。我六弟他最爱捧一卷书,在这不染池中泛舟偷闲。他喜静,你们清理池子时,务必小声些,如若像今日冒犯我这般冒犯了他,我定不饶你们。”
原来最喜欢在这不染池中泛舟读书的人是六殿下。
六殿下生得文质彬彬,气度不凡,是一副喜静,喜读书的样子。
一想到六皇子,云栖唇角微微勾起,一时间竟忘了害怕。
在听庞公公道了声“奴才知罪,一定谨记殿下教诲”以后,云栖才回过神来,跟着磕了个头。
五皇子手一挥,“你们快走吧。”
“老奴送殿下靠岸。”庞公公连忙说。
五皇子想了想,没拒绝,“也好。”
庞公公赶紧撑起竹篙,将船划近了些,在与云栖和有德交代一句,叫两人先回岸上等他以后,便上了五皇子的船。
“殿下,书。”云栖将那本湿掉的《庄子》双手奉上前。
五皇子淡淡扫了一眼,“赏你了。”
待载着五皇子的小船划远以后,云栖才敢站起来。
因为跪的有些久,膝盖痛麻的厉害,揉捶了好几下,才感到略微好些。
云栖一瘸一拐地挪到船尾,握紧竹篙,学着庞公公之前的样子,试着划动脚下的小船。
可接连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云栖天生就是个不肯服输的性子,又继续尝试。
她就不信她不能把这条小船划到岸边去。
“要不我…我来吧。”有德起身说。
云栖毫不留情地白了有德一眼,德公公你怎么不继续装死了?
有德心里惭愧,莫说被云栖白上一眼,就算被云栖揍上几拳他也没话说。
“方才的事多亏了你,谢谢啊。”
光道谢不道歉?看来这小子并不清楚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这人真是没救了。
在又狠狠瞪了有德一眼之后,云栖便放下手中的竹篙,从船尾挪到了船头坐下。
意思很明确,你想去撑船就尽管去撑,但求别跟我搭话,我并不想理你。
这点儿脸色,有德还是会看的。
他哪好意思再缠着云栖说话,只管站到船尾,安安静静地撑船去了。
小船靠岸以后,有德率先上岸,上岸以后连忙转身,十分殷勤地要扶云栖下船。
云栖抄起那卷《庄子》,瞧都没瞧有德一眼,就径自跳上岸,捡了处干爽的石阶坐下来。
在将小船绑好以后,有德站在船边犹豫了半晌,才几步跨上石阶,挨着云栖坐下了。
才一会儿工夫,有德就偷瞄了云栖好几眼,数次欲言又止。
云栖心中烦闷不已,求德公公您饶了我,别跟我说话,否则我真怕我会忍不住骂人。
我不喜欢骂人!
大概是云栖的抗拒和厌烦表现得还不够明显,有德又几次试图跟云栖搭话。
云栖劝自己冷静,全当这个讨厌鬼不存在。
她先将那卷《庄子》摊开来,放在下一层石阶上晾晒,后又挪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打算趁等庞公公的工夫闭目养神一会儿。
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她脑子乱,心也累,身上就像要散架了似的难受。
她需要休息,更需要时间慢慢消化这些事。
然而冷漠无情如老天爷,却偏不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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