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爬满爬山虎的幽静窄弄堂走到底,右转,经过一道长长的涂鸦墙,看到一个简陋的老式公共厕所,再向前大约几米处,这里有一片被周边旧里弄所包围起来的洋房群落。金不换停住了脚,她今天要来报道的公司就在里面。
站在愚园里创意园大门口时,手上的香烟仅仅燃去三分之一。从家到公司,三百米不能再多了,步行两分钟即到的距离。虽然工资还没有讲定,但她妈给她找的这份新工作,就通勤距离来说,绝对无可挑剔。要是钱多事再少,再顺利勾搭上园区内善良大方的青年才俊,用她妈的话来说,那就圆满了,齐活了。
创意园大门保安室内的保安歪着头,盯着她痴痴看,她稍稍站开,继续抽剩下的大半支香烟,一边悄悄观察园区内的风景。
园区内西式洋房搭配中式庭院,古典与现代相结合,亦中亦西的风格得到了完美的统一。一幢幢简约质朴却极有设计感的洋房掩藏于葱葱郁郁的竹林之中。洋房们通体刷白,每一幢都有着玻璃门窗和玻璃护栏,每一幢的楼顶也都有空中花园,葱翠的绿色中,能看得见有人在太阳伞下看笔记本电脑和闲谈。
一支香烟抽完,时间差不多到了早上九点五十,讲定十点来报道,再磨蹭下去就迟到了。丢掉香烟屁股,抬脚往里走。进入园区,右侧墙上挂着目前在内办公的公司招牌,一眼瞥过去,这里办公的公司出乎意料的多,且以外企居多。有杂志社,陶艺工作室,内衣设计公司,建筑设计公司,互联网广告代理公司,还有一家健身房。
入口左侧靠墙的树上,则挂着保安养的一只体型不大却花里胡哨的鹦鹉。看见金不换的身影,鹦鹉蹦蹦跳跳地热情招呼:“侬好,侬好呀。”
金不换回头,对它看了一看,这才说:“侬好。”
鹦鹉在鸟笼内蹦着跳着,追着她问:“饭恰了伐?”
金不换赶时间,头也不回地答:“么恰。”
鹦鹉在背后喊叫着又说了什么,但时间到了,她没空理会,大步往新公司去了。
她要报到的公司在B栋二楼。B栋一楼是陶艺工作社,对门一栋洋房内是内衣设计公司和健身房,斜对门的是建筑设计公司和专卖西班牙红酒的商行。
金不换站在B栋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处,对着刷在二楼墙体上的那个“paradise”看的时间大概稍稍久了点,一楼陶艺工作社的玻璃门从内往外推开,一个长着印度人面孔的外国男人探头出来,问她:“May I help you?”
她耸了下肩,没出声,快速跳上楼梯。然而心跳太快,爬到最后一格时,不得不坐下来镇定一下,手无意识地伸到屁股后袋里摸出烟盒,开始抽出今天的第二支烟。
楼梯上坐着,薄荷烟抽着,耳朵里听着办公室内飘过来的流行音乐,心想到底什么鬼公司,工作时间内竟然会放音乐。想自己短短这一生,这二十四年过得真他妈的糟糕,想自己做人,真他妈的失败。原本一手好牌,却被自己打成烂污三鲜汤。但又能怪谁呢,如果不是在每个人生岔路口,她都做出错误的那个决定,如果不是一错再错,那么现在,她又何至于沦落到去做助理、为人家打杂这一步呢?
半支烟抽完,都没听懂歌词在唱些什么,这时忽然反应过来,这是首日语歌。而且以前有听过的,歌手的名字记不清了,歌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叫做《Lemon》。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以前和戴蒙同住一间宿舍时,戴蒙有段时间失恋又复合,失恋再复合,如此反反复复。那时候她每天就循环播放这首歌,不知道到歌词是什么意思,但可能这首歌比较符合她当时的心境吧。
想起戴蒙,不可避免的又是一阵心烦和酸楚,眼睛跟着揉了几把,眼中水雾揉去,眼妆也彻底玩完,想反正是打杂的,无所谓了,管他妈的。
楼梯上坐了大概有四五分钟的样子,一支长长的薄荷烟抽完,时间到了十点零五分。上面办公室有人出来,经过她旁边时,她怕再被人家问“May I help you”,急忙低下头,拍了拍屁股,一步跳到二楼办公室门口。恍惚间,眼梢瞥见那个与她擦身而过的是个合中身材的年轻女人,随着伊人倩影消逝的香气来自香奈儿五号。
她深呼吸,稍稍用力,推开二楼名为paradise的广告代理公司办公室的玻璃门。
玻璃门打开的瞬间,门上方叮铃铃一阵清脆铃声响起,办公室内坐着的人们齐齐抬起头来,笑着向她问好:“早上好。”
众目睽睽之下,她红了红脸,颇为难堪地微笑着,心想他妈的,早知道不磨蹭了,迟到了这几分钟,这下尴尬了。
刚才在大门口时,以为paradise的办公区域就是二楼这一个层面,进来后发现连三楼也是,洋房仅有三层,这家广告公司就占据了其中两层。整栋楼四面墙壁中的两面都是整面玻璃,有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办公室的空间因而显得更加宽敞明亮。在办公室中间,有螺旋楼梯通往三楼,三楼有尖尖屋顶,是阁楼形状。屋顶最高处的屋梁上悬着一个吊床,吊床上有人半躺着听音乐。
三楼员工有多少人看不出,二楼则是开放式办公室,一眼望去,大家的动静尽收眼底。眼下众人围坐在一个以螺旋形楼梯为中心点的巨型椭圆长条桌上办公,人数目测在二十来人的样子。大家穿着随意,一律拖鞋,有人抱着狗,也有人腿上盘着猫。办公室的后门通往花园,一眼望过去,看见那里有滑板,藤椅藤桌,以及太阳伞两顶。
金不换被招呼着换了来客用的拖鞋,并坐到一旁去等着上司召见。她默默坐着,喝着茶水,百无聊赖地看着办公室内装饰的照片墙,平板电视,以及飞镖盘和看图识字卡。在流行歌曲听了大概两首之后,她才被带到她的上司,一个衣着打扮极为朴素的中年大姐那里。
大姐看着四十来岁年纪,连头带脸加身材都圆滚滚的,人还没走到跟前,一双手就已经伸了出来,热情洋溢道:“小金啊,终于把你给等来了。对了,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靳,是财务兼人事主管。”
对于做财务和人事的人,金不换她妈凭借早年曾在国营饼干厂做工两年的经验总结出一个心得体会,说从事这两种职业的人一般有两种,要么死气沉沉,阴阳怪气;要么面上笑嘻嘻实则很心机。金不换握着这大姐柔软似棉花的小肥手,看着对方喜气洋洋的大圆脸盘子,结合她那句听着热情却有暗指她迟到之嫌的“终于把你给等来了”,心里自动把这大姐归类为后者了。
寒暄完毕,靳大姐叫她把证件等交给人事拿去复印,用以办理入职手续。她有两张身份证,一张是二十四岁的上海金不换。一张是二十岁的杭州金爱娣。怕给错,松手之前,反复看了几眼,今天拿来的这个是上海的金不换没错。
靳大姐问她:“我们公司员工大都有昵称或是英文名,你有英文名伐,叫起来亲切点。”
“英文名没有,我们家人都连名带姓叫我金不换,你以后也这么叫好了。”
靳大姐笑了:“你这个名字,真的是蛮特别的,要连名带姓一起叫才有味道,一旦分开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金不换笑笑:“如果你听说过我们家其他人的名字后,就不会这样说了。”
靳大姐介绍说:“我们公司规模不大,三十多人,我是财务和人事一把抓,本来手下也没几个人,人事那边的小姑娘是新人,财务这边回家保胎一个,两个部门人手都有点紧张,所以暂时招个助理来帮忙。你没有工作经验,只能先从简单的事情做起,忙起来的话,可能税务局和社保中心这些地方也要你去跑。”
不就是端茶倒水跑腿打杂的嘛,何至于洋洋洒洒说那么多。好不容易等到靳大姐嘴巴停住,金不换这才插上嘴:“不好意思,我妈没有和我说工资待遇,所以我想请问……”
靳大姐说:“待遇啊,六险一金是标配,半年调薪机会加十三薪和年终奖,每月团建,每年国外旅游,交通餐费话费都有补贴,第一年年休二十天,以后每年递增,三十天封顶。哦,还有各种免费零食饮料提供,你特别喜欢而公司里没有的,可以要求公司为你特别采购。”
零食了团建了,金不换对这些全然不感兴趣,看她啰里吧嗦,忍不住打断:“不好意思,我是问我工资多少?”
靳大姐就笑了:“小姑娘这么心急啊,听我慢慢说呀,会说到的,给你到手六千五。”
“六千五?”金不换认真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是日薪吗?一天的酬劳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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