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们还未开口,又被顾君行清越的声音打断。
他道:“我们并非要挑战联盟威权,也无意越俎代庖,而是不得已为之。上次苗疆蛊王阿尔古透露情报,对方已然在云中城外建好堡垒,准备集结北方地区战力攻击云中城,若不先下手为强,而是等待各位下决策,怕是云中城都要陷于战火了。”
“如此,各位还要考虑所谓的面子问题吗。”
“可是对方也曾说过,要与我等共同治理修界……”
“滑天下之大稽。”宋长离吹胡子瞪眼。“黄泉碧落成天作死祸害俗世,联盟追捕接近百年了,你们要和那群老鬼和谈?那你是要割地盘还是送天材地宝?共同治理,你倒是说得出口?”
顾君行点了点头,道:“宋长老所说不错,从目前来看,没有任何和谈的余地。何况除却心腹大患黄泉碧落之外,还有边境一带不安稳,自前哨战后,西方东渡野心昭然若揭,若是黄泉碧落不除,怕是没有精力应付国境之外的威胁。”
容真也开口道:“顾先生所言极是。”他乃是天城派掌门,云中城之主,得到他的首肯后,谈判的形式也发生了些许的变化。
几个墙头草已经开始沉吟不语,眼神不定,俨然在观察宋长离和容真的立场。二人看上去谁也不偏帮,但话语之中,隐隐有着帮扶顾君行的意思。
顾君行早已研究过这联盟长老会的结构,对几人的立场、性格和观点烂熟于心。他话锋一转,又抛出一个甜头,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若是各位担心报复,我也有应对措施。大家也知晓我的教学能力,若是给予我一项权限,改组当前联盟的小队,让我来教导,我可以教给他们多人阵法,大大提高他们团队作战能力。”
提高作战能力,也是目前积弱的联盟最急需的。
按照现在的战斗力,不说西方玄界,连黄泉碧落的攻击怕都是挡不住。
同样,各大门派的长老心思也活络起来。若是能将自己门派的弟子塞进去,由顾君行教导,将术法带回门派,可是极大的好处。
隐隐间,又有人有些动摇,言辞也不再那么犀利。
“可是我等认为与黄泉碧落开战应当徐徐图之……”这话语明显软了下来。
顾君行抿唇,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赞同。
“明日复明日,一拖再拖,只会让对方的准备更加充分,我们应付起来也更加艰难。”顾君行铺开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图纸,简单地分析道:“根据上次得到的情报,现在将夜已然清除了燕京城附近的据点,我以为,现在最好就是一鼓作气,以云中城为中心,先清掉北方三省黄泉碧落的势力,北推至边境,在北方边境发展联盟的势力,防范外敌。”
“在保证后方安全之后,清剿长江以南,然后在沿海设置屏障,防备敌人渡海。”
他此言一出,全场皆寂,都在思考其中深意。
众长老虽说经常为利益扯皮,但眼界却还是广阔的,他们很清楚地看出了顾君行所说计划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北方三省的联盟势力确实不如往常,若是能够除去黄泉碧落的据点,能够重振联盟声威。”
“东北有灵山矿,一向是云中城的灵石补给来源,若是被对方势力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攘外必先安内,顾先生此话甚是有理。”宋长离笑眯眯地摸了摸胡须,看着顾君行的眼神带着激赏。如此聪明严谨、手段魄力皆是一等一的年轻人,他已经多年没有遇见了。
真该让他家那整天浪的没边的混小子学一学顾先生的稳重。
“如此也算不堕了我联盟百年威名,我提议,让顾先生担任全权负责此事,各位静候佳音,如何啊?”容真道。
各位长老一阵沉默,最终长叹一声,纷纷认可。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玄门长老阴阳怪气地笑了笑,神情不定。“顾先生不过入联盟数月,未免也太过张扬了吧。”
“我以为,联盟有能者居之的传统,或者许长老有让秩序之卷认您为主的能力?”顾君行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将软钉子原样奉还。
“能者居之,哼。”许至冷哼一声。“顾先生可别忘了一个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身后无世家大派支撑,你的威望和地位不过是空中楼阁,做不得数。”
“不劳许长老关心。”顾君行依然平心静气,丝毫没有被他的话动摇。
“我说,你们天城派和地虚一脉以前也没有这样一个鼻孔出气啊,怎么?联盟了?”黄谴长老皮笑肉不笑,看着宋、容二人一唱一和时冷冷拂袖,道:“这是精英对我等妖修的不屑吗?”
“并非如此。”宋长离笑眯眯地打太极。“我们地虚一脉和天城派掐了那么多年,鬼要和他联盟,不过是为了联盟大义着想。”
“大义?”听宋长离说的冠冕堂皇,黄谴却知道这老东西在满嘴跑火车,嘲讽似的笑了笑,就转身出了会议室。
室内一半长老见他出了门,对视一眼也就纷纷离去。
“见笑了。”人都走完了,连宋长离也捋着胡须溜的没影,天城派掌门容真才无奈地对整理材料的顾君行笑笑,道:“联盟总是这样,没有一个有足够威望和能力的人主持大局。”
“所以您和宋长老过不去,也是因为为了培养爱徒吧。”可惜宋长离也是如此想的,顾君行轻笑:“叶之问与容砚天赋异禀,更难得的是心怀大志,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谁也无法预估他们未来的成就。”
容真沉吟了一下,承认道:“我确实有私心。容砚是个好孩子,刻苦努力,对门派和联盟忠诚,又是我天城派首徒,我不支持他支持谁呢?但是,唉……”
“怎么?”顾君行一怔,看容真的神情隐有痛惜。
“不瞒先生,虽然外界不清楚,但各大门派都知晓。容小子,他有四分之一妖族的血统。”容真道:“而在联盟,非我族类,意味着上升之路就断送了,我即使再心疼他,他也只能在执行部门有所建树了。”
顾君行顿了顿,苦笑:“散修的地位低下,是门派传承隔阂造成的壁垒,还能通过提供平等的教育来慢慢改善,而妖修的问题更加难以解决,那是观念问题。联盟成立时,他们就没有得到所谓的平等。”
容真叹息:“黄家是妖修世家,自联盟成立伊始就开始致力于改善妖修地位,但依旧没什么成效。每一个妖修都要在联盟打上烙印,以防危害世间,联盟亦然掌握他们的定位和妖魂,百余年来三次妖修叛乱都是为了争取自由,可结果都是大批妖修被处决,妖修地位也是越发低下了。”
顾君行道:“会有解决之道的。”
容真神情一变,讶然道:“顾先生说的可是真的?莫要安慰老道。”
顾君行的脊背挺直,如松如竹,有种非同一般的坚韧。窗外夜幕已然浓深,他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唯有漆黑如子夜的眼眸中有着决然的光。
“联盟也曾有过一百余年的和平。但这样的和平,是建立在散修的泪水和妖修的尸骨上的,与其继续心安理得地吸他们的骨髓,不如将腐朽的制度彻底毁掉。若是不打破这一层壁垒,哭声永远无法透过城墙,传到歌舞升平的城池中来。”
容真一顿,作为天城派掌门,他受立场限制,是万万不能说出这样的话的。
但是顾君行可以。他拥有修界至高异宝秩序之卷,他的存在就是华夏修界的正统,无人可以质疑。他身后站着将夜,是他无往不利的战神。
他能做到的事情,比起天城派,比起地虚一脉,要多得多。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平衡,但每个人都有追求理想生活的权力,我们不该认为踩着一个种族、一个阶层上位,是一种理所当然。容长老,联盟应该变一变天了。”
“你要如何做?”
顾君行没有回答,只是将桌上的文件拿起,走到门边微微一笑。
“三年,给我三年,我能给散修和妖修一个他们所期盼的未来。”
——
顾君行踏出联盟总部时已然华灯初上,他出来的急,只披了一件大衣,神色倦倦。
谈判是非常耗费精力的,何况是要和一群老谋深算的狐狸周旋。顾君行搓了搓手,抬头的时候却见将夜正倚在树下等他。
月华拢在他的身上,仿佛在他的银发上镀了一层流光,衬的他的容色越发美丽。而他一身硝烟气息还没褪去,银灰色的眸光落在他的身上,明灭不定。
“刚刚结束?”将夜摸了摸鼻子,声音轻而沙哑,仿佛像他犯事的学生,无害地在他面前低了头乖乖认错。浑然不像个杀神。
“把我哄去休息,然后自己出去浪……你还知道回来?”顾君行似笑非笑,看不出到底生没生气。
他当然应该生气。将夜心想,我破坏了他的计划,自顾自地去打下了黄泉碧落的据点,不仅打草惊蛇,而且还暴露了自己。
但他绝不会后悔如此做。
将夜从怀里取出一朵白色的花递给顾君行。它在刺客的手心中颤抖着花瓣,轻飘飘的,仿佛一片稚弱无辜的羽毛。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送出手,低声解释道:“我从黄泉碧落分部里摘的,这是这个季节唯一开着的花。”
他斩将攻城,身披一段腥风血雨,收刀之余只来得及折花为手信,算作他难得的服软。
将夜一生自由,只做符合自己意志的事情,所以他也从不曾为之道歉。无论他是错是对。
顾君行没想到看似冷酷无情的刺客,还有这点柔软心肠,于是失笑:“这是风信子,没想到这个时节就开了。”他心里微微一动,用手指摩挲着花朵柔软的蕊。
他折了一朵花送到他面前,看似轻若鸿毛,实际上却是奉上了两座城池。
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不过半日,固若金汤的城池摧枯拉朽般破灭,半个世纪的困局迎刃而解,而掀起这样惊天风浪的男人,却像一只乖顺的大猫,在他面前轻言细语,生怕他因为他的自作主张发怒。
“沾了点血。”将夜看到白皙的花瓣上溅落了点点鲜血,像是雪地上的红梅,他垂下眼睫,有些懊丧地道:“我没有注意到,若是不喜欢,就丢了吧。”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顾君行清楚将夜不可能开口为道歉,也不会转变他的行事作风,如此服软,已经算是很好了。
他心力交瘁地收拾完他的烂摊子后,意外的也没有任何责怪之意。
顾君行正在思忖,将夜见他的手冻的发红,便很自然地拉过,握在手中轻轻搓热。他的手心灼烫,迅速地让顾君行比常人更冰凉的手暖起来。顾君行轻轻抽了两下,抽不出,也就依着他了。
将夜似是沉吟,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哑,性感而动听。他道:“我的行事风格就是如此,直取目标,从不迂回,以杀止杀。你若是看不惯,我也改不了。”
“我能够理解你的观念,即使我并不赞成。”
果然如此,他要生气了。将夜心想。
“但我尊重你。”顾君行眼底微微带着点笑意,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口吻带着无奈和宠溺。“没人能剥夺你的自由意志,我亦不能,放手去做吧,联盟内部的问题我来处理。”
这人天生就这样,一把凛然的利刃,若是逼他入鞘,不过是磨损他的锋芒,折辱他的意志。只有在血雨中穿梭,在幽暗之中蛰伏,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将夜一怔,眼底翻涌起不知名的激烈情绪,最后化为一潭幽深的水。
“你不觉得我做错了,坏了你的事?”将夜反问。
“我就一定是对的吗?”顾君行无奈,说道:“我还没有自傲到觉得自己所做的就是真理的地步。”
将夜摸了摸鼻尖,道:“因为,你总是对的……”虽然他毫不顾及自己的行为总让他气得半死,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做出了当时最好的选择。
“我是人,不是神,是你把我想的太好了。”月光透过婆娑的树荫洒在他的身上,让顾君行沉静的眉眼更显出奇异的神性。
但他随即轻轻一叹,唇角轻轻翘起,有些无奈的纵容。这让他像是从神变成了人一样。
“世上有那么多条路,最大的难题便是选出最合适的那一条。但若不去尝试,怎么又知道是对是错呢?”顾君行道:“最适合你的路,对你来说便是正确的。”
“理念没有对错黑白,不分高低上下,只有在合适的时间,做出正确的选择,才能得到一个不算太坏的结局。”
顾君行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岁月,看尽了历史更替,人世喜悲。这是一种自远古而来,贯通此世的智慧,让他洞明世事的眼眸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无人可出其右的风采。
将夜原地沉默了良久,静静地凝视着他,仿佛在注视着提灯烛照河山的先行者,眸中有着沉淀千万年的怀念。
忽的他笑了,他说道:“我明白了。”
顾君行于是浅笑,说道:“回家吧。”
似乎想起了什么事,顾君行摩挲着手心里的花瓣,问道:“对了将夜,你知道风信子代表什么吗?”
将夜一怔,道:“代表什么?”
顾君行唇边笑容浅浅,轻声道:“不,没有什么。”
顾君行过目不忘,他的女学生曾经向他科普过有关花语的知识,虽然对他没什么大用,但是他依然记住了。
风信子的花语。
暗恋与不敢言说的爱。
——
叶之问在办公室忙的翻天了。
他脱力地趴在桌上,唉声叹气:“容小砚啊,你说将夜怎么就突然抽风了去连端两个据点,听顾先生的意思和他无关啊,你们之前在燕京大学遇到了什么事?”
容砚正在整理文件,他想了想说道:“阿尔古的毒雾让顾先生看到了不好的东西,为此还落泪了。将夜先生看上去有点生气。”
叶之问静了半晌,忽然道:“为他一滴泪,去闯一座城?”
“可能吧。”
然后叶之问抱头趴在桌子上,以头磕桌,看样子是被秀傻了。
他喃喃道:“妈的,要是这种男朋友,妹子算个屁啊,换我我也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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