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她的心上人
那背影悠悠开口，像是地狱里递来的声音。
“你都看见了？”
谢钧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觉得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没有一点底气。
“……没看见。”
乐绫一拍桌子，转过身来：“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谢钧顿时吓了一跳，朝后一退。
半晌，忽然讨价还价道：“大不了……我让你看回去？”
然后，他就看着面前这位愤怒的姑娘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青，最后停在了一片非常纯正的黑色上。
乐绫目光一厉，欺身过来，咬牙切齿：“你想让我看什么？”
此时此刻，谢钧已经怂到完全忘了自己是个皇帝了。
“看……看朕为你打下的江山啊。”谢钧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没等对方说话就迅速抱住了自己的头，“好好好我承认，我错了，我不该躲进柜子里，我不该躲进去了还坐的那么笔直端正，我不该刚好睁开眼睛……”
“行了。”乐绫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检讨，拖着沉重的身子坐了回去，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表情凝重道，“事情既然都已经这样了，我也就只能信命了。”
信什么命？谢钧有点疑惑。
乐绫慢慢站了起来，朝里屋走了进去，步伐沉重。半晌，又从里面走了出来，只是手里多了一张纸。
谢钧好奇地瞟了一眼，就见乐绫将那张纸递到了他面前，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什么东西，这么隆重。
谢钧低头一看。
——她的生辰八字。
“？？？”
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乐绫看了他一眼，道：“一会儿，你就进去见见我的母亲吧，这么大的事情，总要她同意才行。”
他大概是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这是觉得自己被他看过了，名节被他败坏了，所以要嫁给他的意思？
“其实，你不说出去，不就无人知晓了吗？”谢钧小心翼翼和她打着商量。
“你这是要逃避责任的意思吗？！”乐绫一惊，盯住了他，“你这样，就不怕遭天谴吗？”
谢钧吓得连连摇头：“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知道吗？”乐绫的眼神忽然有些哀凉，像是在口述自己的墓志铭，“虽然你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整个乐家村无人能及。但你毕竟是个朝廷钦犯，还是个从来没过过苦日子的公子哥。手无寸铁，身无分文，且……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恐怕也不知如何放牛喂猪，下地耕田，若是嫁给了你，不仅没有多的生计来源，恐怕还要多养一个闲人。我心目中的良人，根本就不是你这样的。”
听完这段奇怪的剖白，谢钧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而他，居然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那姑娘心中的良人是什么模样的？”
听了这句话，乐绫的脸忽然红了红，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我，我心目中哪有什么良人……”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真实写照，一定就是如此了。
她越是这样，谢钧就越是好奇，这位能把他彻底比下去的良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要不，你带我去见见？”
乐绫一愣，他这个要求倒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你见他做什么？”
“好让我输得心服口服啊。”谢钧一笑，心想这姑娘还真是单纯，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确实是有个心上人的事情。
乐绫这才反应过来，连连辩解道：“没有的事，哪有这么个人！”
只是她的辩解在这个情况下，已经变得苍白无力了。
“我保证，我就只是看看，我不出声。”谢钧举手道。
****
万里无云。
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青草香气，清新入鼻，身边的黄衣女子躲在茂密繁盛的枝叶后面，微微朝前探着身子，眺望着远处的山坡。
一派祥和安逸的景象。
除了自己这身衣服之外。
谢钧崩溃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裙子，除了想死已经没有了别的想法。
这姑娘别的特点没有，就是视名节为生命，说没有嫁给他之前不能被村民们误会，执意要他穿上这件她娘亲的襦裙，再用布包住了头部和脸，说自己是她被蜜蜂蛰过的远房表姐……
衣服倒还好，虽然小了许多，但还能勉强套上，这头巾……实在是难以启齿。
“喂。”乐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声炫耀道，“怎么样，是不是比你要好上千倍百倍？”
说着说着，乐绫便自顾自欣赏了起来，喃喃自语：“看这麦色的肌肤……高大的身躯……孔武有力的臂膀……”
瞧她这副样子，看来是没少蹲在这里偷窥了。
其实，这乡下的女人倒也有趣，比宫中那些道貌岸然的妃子们要真性情的多，至少嬉笑怒骂，都是为自己而活。
谢钧原本一直沉浸在自己奇异的装束里，都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此时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只看到一头牵着老黄牛的男人。
对不起，一个牵着老黄牛的男人。
……
仔细瞧了瞧那男子的脸，倒也人模人样的，只是谢钧横看竖看，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偏偏一旁的乐绫还追问了一句：“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谢钧耿直答。
乐绫睇了他一眼，“随你怎么说，总之，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真汉子。”
“光会放牛有什么用。”谢攸心中的不屑都在脸上表现了出来，“大字不识的白丁一个。”
“谁说我们叶大哥不识字的，人家从小就饱读四书五经，胸怀大志，只是可惜生在了这里罢了。”乐绫连忙替他辩解。
谢钧抬眼望去，果然看见那人左手牵着牛，右手捧着一本书，也不知道日头这么刺眼，他是怎么看进去的。
乐绫瞟了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你这么嫉妒他，一定没什么姑娘喜欢吧。”
谢钧一听，暴脾气顿时就上来了，“谁说我没有姑娘喜欢，想要嫁给我的人，从京城排队排到你们村尾！”
“你还以为你真是皇帝啊？”乐绫不屑地偏过头去，继续看她的叶大哥放牛。
……
“我真是啊。”
谢钧的声音被包在布里，有些发闷，可即使他说的再清晰，再大声，也没有人会相信。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真的永远就留在了这里，永远都回不去了。
如今自己恢复了自由之身，却又为什么那么想要钻回去呢，那个自己一直想要挣脱的囚笼，他不是一直想要逃出去的吗？
此刻的他，是贪图至高无上的权势，还是舍不得那挥霍无度的生活？可扪心自问，他对那皇位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留恋。这么多年来，他想要做的，从来都只是一件事。
将赵贯踩在脚底，碾碎，践踏。
把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所有耻辱，尽数奉还于他！
可是如今，他害怕，害怕自己被困在这个小山村里，永远也无法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了。
身边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乐绫一时竟有些不习惯，她将视线从叶大哥的身上收了回来，偏过了头，然后，她便不经意撞进了那人的眸中。
那一瞬间，她在他的眼底看见了一片荒漠，像是无尽的黑夜，深邃又寂静。认识他以来，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空洞的眼神，没有一点温度。
“……谢钧？”乐绫小心翼翼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眼神茫然，游移不定。
半晌，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谢钧的思绪渐渐收了回来，不再看她，也不说话。
看得出来他此刻心情不太好，也知道他家里出了事，他肯定不好受。乐绫不好再损他什么，只是侧头望着他，眉宇渐渐变得温柔了起来，随口安慰道：“你以后就把我家，当成自己的家吧。”
话刚落音，谢钧蓦然怔住，眸中光影照亮了云霞。
生平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说起家这个词。
有些陌生，却异样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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