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珩自我介绍完毕之后,感觉有点小尴尬。
毕竟“或许也是最后一个皇帝”什么的,听起来有点逊,而且容易给人特别不好的印象。
且看三国之前的那些个亡国之君,不管是王莽、刘婴、还是秦二世,亦或是夏桀商纣,哪一个不都是被人骂了几千年。
虽然,他被临时拉过来当这个汉少帝很是冤枉,也很是糟心。但按照历史进程,刘辩面对的可是必死的结局。既然是事实,他也就不想在这个初见便印象极好的文叔面前粉饰太平。
对人坦诚以待,才能收获别人的坦诚,不是么?
而且,以文叔那不可见的三问号级别的智力,感觉自己若想对他撒谎成功,还是有挺有难度的。
在对方能用智力碾压他的时候,柳珩并不想去挑战这种难度。
……
一片无言的沉默。
文叔和阴夫人听了他的自我介绍之后,都没有出声说什么。
顶着面前两双灼灼的眼睛,柳珩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就像干了点亏心事一般。他开始自我反省:唐太宗诚不欺我,果然劳动人民的目光就像镜子一般,照得人无所遁形。
柳珩开始有些顶不住了,他尴尬得以手握拳,凑到嘴边轻轻地咳了一声。
“既身为帝王,为何不好好治理国家,想要种田?”文叔看着柳珩,平静地问道。他的声音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好像这么问,只是出于单纯的想问而已。
柳珩深感庆幸。
心道,还好文叔是个冷静理智的劳动人民,没有在第一时间冲上来暴打他这个狗皇帝。
看来他的狗头暂时很安全。
这个文叔,也是能够好好交流的。
“喏,文叔你看。”
柳珩转过头去,让自己原本隐在阴影之中的右脸颊,显现在斜阳的余晖之中。他原本背对着夕阳,因此文叔夫妇之前并没有瞧见。
“呀!”阴夫人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上前一步捧住他的脸,小心察看。她那双美目含着殷殷的关切,“孩子,你这脸……”
“这谁打的?”
文叔也走上前来,细细察看他的脸。他斜飞入鬓的剑眉紧锁,之前尚且平静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无法忽略的冷意。
“母后打的。”柳珩被阴夫人捧着脸,无法低下头去。他只好垂下眼睫,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他回忆起何太后打人时那惊人的手劲,打得他当时都完全懵逼了,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不用瞧也知道,这时的卖相,肯定不太好看。
“为何不躲?”
文叔盯着他的眼睛,愈发皱紧了眉头。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不知道,所谓帝王,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尊严吗?既已登基为帝,那便不是皇子了。”
被文叔那如潭水一般幽深的眼睛直视着,令柳珩压力颇大。
怎么形容呢,用穿越前看过的一部国民动漫的台词来讲,他竟然在文叔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霸王色的霸气。那种被无声震慑着的感觉,真令他想跪下来喊爸爸。
至今柳珩才切身体会:霸王色的霸气,也并非虚构,其实是有现实基础的。
诸葛孔明于二十六岁之际才出山。之前也是隐于南阳种田。柳珩猜测文叔可能就是这类隐士大佬,只是一辈子都没出山而已,所以他才没听说过什么文姓的流弊人士。
但别说,文叔这气势还真不是盖的,估计一点儿都不比蜀汉丞相逊色。
记忆中的名场面,诸葛亮骂王朗。
若不好好应对的话,搞不好他就成了那只王朗。
“我不是不想躲,”柳珩垂下头,弱弱地解释道,“但母后手速过快,我一时没躲过。”
“呵。”文叔轻哼一声,用意味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柳珩感觉自己遭到了嘲讽。
但出于灵魂中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一时安静如鸡,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我去湖边汲点水,给这孩子敷脸吧。”
阴夫人善解人意地出声,打破了这令柳珩窒息的场合。她从袖中拿出一方秀帕,袅袅婷婷地朝着湖畔款步走去。
……
“从明日起,你便每日绕着这湖,跑十圈。”文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冷声说道。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铿锵有力,一锤定音。
“什么?”柳珩措不及防地抬头,一副震惊脸。
他只是想请一个种田高手,并不想要一个私人健身教练!!!
两辈子都宅在屋内的他,完全不喜欢跑圈。
“跑圈只是热身而已。”文叔完全不打算改变想法。继续盯着他,身上的压迫感更强了。“你选好兵器,明日带来。跑完之后,便随我练武吧。”
“可是,朕并不需要亲身上阵杀敌!不是还有武将么?”柳珩大惊,吓得连朕都冒出来了。
他心中无声地大喊:朕可是皇帝!大汉天子!为何要逼迫朕练武!尔等刁民还不速速退下!
可是他不敢喊出来。
不知为何,他对上文叔就有些犯怂。
而且,文叔也并不惧怕他。
“连后宫之人的掌掴都躲不过,还好意思称朕?”文叔斜斜瞥了他一眼,继续大开嘲讽,“这大汉朝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柳珩在他那幽深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浓浓的嫌弃。
“我没想到她会打我!”
柳珩被嫌弃得有些心累,无力地争辩道,“而且她是我母后。如今当官都得先举孝廉。如果我躲了,那不是不孝么?”
“所以你顾及自己孝顺的名声,就这么让她打了?”文叔的声音听起来更冷了,简直冷得快要掉冰渣。“你自己的名声,和大汉朝的脸面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柳珩蹲了下来,捂着脸不想说话。
“汉高祖斩白蛇而夺天下,汉武帝御驾亲征,南征北战。那是何等的英雄!想不到竟生出你这么个只顾自身颜面,却跑不动步、拿不起刀的不肖子孙。”
文叔的声音在头顶冷冰冰地响起,一字一句,锋利如刀一般。
柳珩被这毫不留情的话语,刺激得心里淌血。
“……我也不想当皇帝啊。”柳珩喃喃道,感觉满嘴的苦涩。
他心里委屈,很委屈。
自从成为汉少帝以来,简直步步惊心,以至心力憔悴。
文叔初来乍到。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用这样重的话来骂他!
柳珩抬起眼来,望向文叔那在斜阳阴影下看不清表情的英俊面容,眼中不由泛起了点点水光。
积存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了出来。
“我根本就不想当这皇帝啊!是我自己愿意的吗?”
他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前面桓灵二帝昏庸无道,卖官鬻爵,这天下早就被他们弄成一副烂摊子了!现在他们倒好,两腿一蹬上了天,推了我上来做这要命的皇帝!我登基才三天,三天!这就感觉会被随时弄死好么!这大汉的天下早已摇摇欲坠,就快亡了!”
他蹲在地上,将头埋入双臂中低声呜咽,“……我也不想姓刘啊。”
“所以,你就给自己起了另外一个名字?”文叔的声音平静无波,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柳珩垂着头,吸了吸鼻涕。
他想,要不要给文叔说一下他们同为穿越者的遭遇呢?他们一个是古穿今,一个今穿古,正好经历相似。如果说清楚了,说不定文叔能够理解他,也就不会这么死怼他了。
当皇帝什么的,本来就不是他的责任!
更何况还很可能是个亡国之君!
而且,他根本就不想姓刘!
犹豫了一下,柳珩在脑海中敲了敲一直保持着诡异安静的鹩哥,“能听到吗?你说,我要不要告知文叔我并不是原本的刘辩?难得他也不是这东汉末年之人,应该能够理解我吧?”
“小珩珩!千万不要!!!”
鹩哥在他脑中大声尖叫了起来,声音竟然有些惊慌失措,“他到底是个古人,而且他和你不同,用的也是他自己的身份!而你若说不是原本的刘辩,我觉得你会死,一定会死!!!”
“有那么严重么?”柳珩闻言也惊呆了。
“你要相信我身为妖族的直觉!”
鹩哥着急地解释道,“之前,你不是说你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柳珩吗?他看了你一眼。就是那一眼!我觉得我的毛都快炸开了!这大叔的目光好危险!简直吓死个鸟了!现在正好有个现成的理由,你赶紧认下来!”
“文叔很危险吗?”柳珩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从文叔的话语中,只听出了恨其不争的感觉。类似于蜀汉丞相看着阿斗那扶不上墙的模样。
柳珩有感于这劳动人民的思想觉悟真高。
文叔虽然隐居于野,但也心忧庙堂之高的天子。
初次见面之际,文叔明明就很和蔼可亲。人长得英俊儒雅,声音也亲切好听。
如果不是自己有着这么一个尴尬的皇帝身份,那么一定能和文叔成为不错的朋友,一起愉快地种田。
而鹩哥却说他危险。
柳珩虽不解其意,但对于鹩哥这一直陪伴他的朋友,他是信任的。尤其是对“危险”这二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但是,他自己却毫无缘由地、几乎本能地想亲近文叔。
在文叔身上,他看到了长辈的影子。穿越之前,他父母一直忙忙碌碌,终日不在家。他被扔给亲哥负责养大,每年和父母也见不了几次面。
虽然家境富裕,衣食无忧,但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残缺了些什么。
柳珩一直不知有父亲的话,是怎样的体验。
现在,他从文叔身上隐隐找到了那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就算是被骂,被嘲讽,被怼,心里也并无甚气恼。因为他知道,文叔对他并无坏心。
除了鹩哥说的,隐瞒不是原本刘辩这一点,其他的真心话,他都想告诉文叔。
“……是啊,我不想姓刘。”柳珩低声说,“这个姓氏太过沉重,一不小心便会成为亡国之君。所以我有了另外一个名字。”
良久,他听见文叔长叹一声,感觉自己的发顶被一只大手揉了一揉。
那只手掌很温暖。让他突然有了泪流满面的冲动。
那只大手也很有力。让他觉得,只要这手的主人还在,他便不用像之前那样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那是,父亲一般的感觉。
柳珩心里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
他扭过身,一把抱住文叔的膝盖,将脑袋靠在他的大腿上。他埋着头,小小声道,“文叔,要不你当我爹吧。如果你是我爹,我也可以跟你改姓文的。再改一个名字,也是可以的。”
“噗嗤”一声,柳珩听见有人忍俊不禁地发笑。
他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见刚刚从湖边汲了水回来的阴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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