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我们离开那间房子的第一天, 在赶路。

    第二天, 还是在赶路。

    第三天——

    不说了, 依旧在赶路。

    顺着方向往前走就能清楚地看到大道, 但有路代表着有人,这一块地方还没有脱离那些村路所覆盖的领域,因此被任何外人发现了都只能徒增危险,我们还没有能够冒这个风险能让自己暴露的程度, 因此也不敢真的顺着道路走上去, 一直在它的边缘徘徊,虽然路线一致,但一直都隐匿在一旁的树林中, 不远不近地前进着。

    托这个大道的福,似乎是因为人会经常来的缘故, 这里就没有什么野兽了。变得安全且和平,是我很满意的唯一一件好事。

    但……要怎么说呢……

    似乎是因为在那屋子里住了短短的几天的缘故,所以难免就安逸了下来,现在又要重复劳累奔波的行动时, 就会感到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疲累。

    这种时候就会更加地怀念屋中的日子, 虽然有着许许多多令人不安的因素和不愉快的事情, 但危险指数明显还是要比野外安全多了。我叹了一口气,这被那孩子准确地捕捉到了, 他转过头来:“怎么了吗?”

    “没事。”我摆了摆手, 看了他一眼就笑了出来, “唉哟……竟然换成了这样的姿势吗。”

    他面上有些苦恼, 微微拧着眉毛:“没有办法,我要提着篮子……会碎掉的。”

    这孩子的面容看上去就很稚嫩,四肢纤细,和隆起的大肚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知道他是为了更好地孵小鸡才想让自己的体温传过去,但是这一幕不管怎么看都太令人欢乐了。他的头比身体要看起来大,撇开五官精致这一点不谈,光看颅骨大小,如果硬要讲的话,其实像一个早产儿一样有些畸形。现在再加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孕妇般的大肚子,这股畸形更显得怪诞和滑稽。

    但他实在是太认真了,又认真又可爱,我笑了两三声之后就连忙止住了表情,不想泼他的冷水。

    这样有责任心地去照顾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生命是一件好事,我觉得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他又究竟能坚持几天,这种过程就足以能够教育、并促使他成长了。

    “差不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我看了看时间提议。

    他一愣:“但是刚吃了午饭……”

    “是没吃多久。”我挠了挠头:“不过还是休息一会儿比较好,午休一小时怎么样?这样有了喘口气的休息时间,接下来就又能精力充沛地继续走下去啦。”

    “是、这样吗……”他若有所思。

    我之前教过他时刻,这孩子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我再指了指他怀里的那些圆滚滚的鸡蛋:“而且你带着它们也累了吧?还是休息会儿比较好,睡吧。”

    老虎不知道去哪儿野了,现在找不着踪影。我决定不理会它,就这么算了。

    猛兽放在屋子里是拘不住的,放到山野之中一接触广阔的绿意就野起来了,天南地北到处狂奔,正常人两条腿铁定追也追不上。

    它要是就此不跟过来,也算是一件好事,借此机会还能彻底甩掉一个天大的麻烦。但这家伙丢下我们的可能性极低,还是不要在这件事情上报以期望比较好。

    我盘着腿,在地上铺上一层薄薄的袋子,垫在两人的屁股下。他在抚摸着怀中的蛋,我则开始将针线全部拿了出来,顺便将皮毛也一一摆在了地上,开始缝我自己的衣服。

    比起小孩,成年人的体型更大,用料自然少不起来,我再怎么缩减也只能尽量让它盖满整个身体,希望它至少可以包裹着我的胸腔和肚子,在天寒之中不会让这两个重要的部位被冷到。成年的女性胸口部分会大一些,我担心它太紧了穿不下,又担心会因为放量太多而让胸前空出一块来,为了好好地以最大效率利用完所有的料子,我可真是想破了头,绞紧了脑汁开始小心地缝缝补补。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已经闭上眼睛睡下了,绵长的呼吸声在我的耳边回响,细小的鼾声萦绕不绝。

    啊啊,昨天晚上也在拼命赶路,他也确实应该是累啦……

    没有睡好也很正常。

    我不想打扰他,便放轻了动作,继续着手上的针线活,便再也没有说话。

    等到衣服大致竣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半小时,成品并不好看,我腰酸背痛,哪怕整个过程中再怎么小心,指头还是依旧被扎出了几个小洞,殷红的血液渗了出来。

    这个年代似乎并不会用不锈钢做针(当然,有没有这个材料都难说),我一直担心着它是否会生锈,冷铁划伤皮肤的话,怎么样都应该保险起见去打一支注射药剂才行的,但是这里也并没有这种东西。

    他似乎做了个梦,嘴巴动了动,发出几声我也听不清楚的含糊的呓语。

    嗯……

    你究竟梦见了好的东西,还是坏的东西呢?

    看看这张放松的脸,一定是个好梦吧。

    那孩子的眉毛也皱了一下,最后像是被惊醒了,整个人抽搐一下醒了过来,睁开眼时似乎还没有从梦境中缓回来,就这样呆若木鸡地发着傻,良久后才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

    “我们现在在树林,回神了。”

    他总算找回了自己清醒的意识,缓慢地爬了起来,用力揉了揉脸。我把他的手抓过来,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他疑惑地看着我。

    “?”

    “不要动。”

    我抓住他打算退回来的手没有放开,仔细观察他柔嫩的手心。这孩子的手能够恢复返厂设置,因此不管什么印记都不会浮现在这具身躯上。他的皮肤永远看起来如此弹滑细腻,没有一丝疤痕、半点薄茧。在这个身体上,任何岁月留下的痕迹都是找不到的,什么也留不下来,好像永远都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皮肤白皙柔软。

    话虽如此……

    现在的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死过了。

    因此,这一头披散的头发不知不觉长长了一些,将近到了腰部。而手指头上的指甲也向外生长了一些,但有赖于我一直督促他清洁身体,指甲缝里依旧是干干净净的,没有藏污纳垢。

    不过就算是这样,指甲也还是不可避免地会给生活带来麻烦,尤其是我们还在野外,没有那么多闲暇能够清洁好自己的身体,剪掉是最好的。

    他的手被我放在了膝盖,我找来指甲钳给他慢慢修剪指甲。喀嗤喀嗤的声音明显让他感到了不安,这孩子的手向后缩了缩,不太适应金属制的指甲钳所带来的凉意,我强硬地反握住他的手,没让他躲开。

    喀、喀、喀。

    总共是十只手指头,他轻轻挣了几下,见没有成功就放弃了,态度温顺而服帖地任我修理。好像是在帮一只乖巧的猫咪修剪利爪一样,这样的错觉让我忍不住恍惚了一阵。

    我把落下来的指甲碎屑收了起来,打算起身扔掉,见他神色纠结,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将垃圾处理掉以后转身回去道:“知道吗?像这种东西有些人会特意收集起来耶,你猜猜会拿来干什么用?”

    他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如他所愿:“人的头发、皮屑、指甲,在有些人眼里可是诅咒的工具……用头发诅咒别人突然死去或是倒霉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虽然我并不信这种东西,不过确确实实到我生活的那个时候还风行着这样的说法呢。很久之前还有认为女人不能碰到死掉的男人的毛发,不然会重病甚至不孕不育。把人的指甲丢进坟墓里,就能让对方得疟疾、浑身发冷。因为有些人觉得这些人体的废料是有魔力、同时有意识的,所以会在生活中对它们有诸多顾忌……不过我是不怎么相信的啦。”

    在某些地方,有婴儿出生后一年之内不允许剪头发和指甲的禁忌,如果实在是太长了会划花自己的脸自己的脸,带来不便的话,就只能请值得信赖的家族中的人帮忙用牙齿咬掉。

    我对他说道:“你也别怕,这些像是指甲和头发之类的东西是一直一直在生长的组织,如果不去抑制、人为修理的话,只会放肆地横生,带来不便和麻烦……你看,我也要时常修剪头发和指甲的,这也不痛,就和刷牙一样是要定期维护的东西。”

    “……唔。”他握了握手掌,若有所思:“确实……不痛。”

    “对吧?”我安抚他:“不需要的组织去除就好,这些是有必要做的事情。又不痛、对人体也没有害处,别害怕。”

    “以后还会要剪指甲吗?”

    我猜是指甲刀的温度太凉了,所以他有些不喜欢,但也只能说:“……抱歉啦,以后可能也会要的。不过你别怕,我不也在剪吗?”

    他凑了过来,下巴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聚精会神地围观我的动作。我看他弯着腰应该不舒服,干脆直接把他搂进了怀里抱着,他坐在我的大腿上,自己怀里正携带着他最近特别爱护的鸡蛋宝宝,然后靠着我的胸口。

    我便将手往外挪了一点,怕飞溅的指甲碎屑弹到他的脸上。差不多都处理完之后,我稍微磨了磨指甲的边缘,突然看到了在大树角落的几束植株。

    “……耶?……”

    那孩子听到了动静,转头看着我,“怎么了?”

    我站了起来,往那边走去,“稍微……有些在意、这个是……唔哦哦……”

    “?”

    这个鬼地方真的会有凤仙花吗?

    我将它们带了回来,那孩子托着腮看着我的手:“这些是要用来吃的?”

    “不是啦。”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等我一会儿,到时候就知道了。”

    花瓣揉碎后洇出了鲜红的汁液,不算粘稠,但也不够清透。我倒了些盐粒出来,与揉碎后的花汁混在一起,涂在了手指尖上。液体的颜色本来是鲜艳的,加了盐粒也似乎没有那么容易着色,因此在指甲上呈现出了稍淡一些的水粉色。

    “……噢噢。”

    他细声地感慨道。我笑了,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以前在会社的时候可不允许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真难得啊,现在反倒有机会可以涂指甲油了,却连个像样的工具也没有。”

    这孩子没有夸赞它好看与否,而是认真地对我说道:“好神奇。”

    “哈哈。”我又笑了起来:“要不要给你也涂上?几天后应该就能消掉了。”

    他点了点头,自觉地将手搭在我的膝盖上,好像是听从主人命令的小狗狗般乖巧。我当然知道他并不是这样的物种,因此并没有将两者相互混淆,集中注意力把剩余的汁液全部抹到了他的手指上。

    细嫩白皙的指头像鲜嫩的细葱,白生生的几段,顶端是水红色的一点颜料,点缀得像是开了一朵花。当他的手有动作的时候,那些红颜色的花朵缀在指尖的顶端微微晃来晃去,像是颤巍巍的花茎一样可爱。

    虽然是个男孩子,却很适合这些东西呢……

    大概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孩子所共有的特性:面部白皙,五官细嫩,只要稍微周正一些,那就只会出现“可爱”的这一类形容词了,没有性别之分。

    故而在发育之前,真正漂亮的小孩子都是有着共通的中性之美的,也不怪乎他一直在我眼中会是这样的形象。

    “走吧,一会儿在路上再看吧。”

    小羊羔君顺从地抬脚跟过来,偶尔回头瞄一眼身后,良久才问:“……老虎不见了……”

    “你很在意它吗?”

    我不是很喜欢他对那只老虎的态度,但也不好说什么,在它面前也只能笑着安慰他:“肯定是自己跑去玩啦,野兽和人又不一样,满山遍地都想跑一跑,我们也没有那个体力。它记得路,也记得我们的气味,迟早会回来的,不会有跟丢的可能。”

    虽然我比较希望它就这么直接跟丢就是了……

    不知道有没有谁注意过一件事,那孩子说话的水平越来越好了,词汇量也越来越多,说起话来渐渐都已经形成了大致完整的句子结构,这全是我一直不放弃,努力和他经常对话的结果。之前初遇时他的状态很糟糕,就算与我说话也是一个一个单词地往外蹦,那个时候也可能是精神脆弱的时间段,因此反应速度什么的都慢极了,而现在正在渐渐试图摆脱之前那样暗无天日的生活,自然心境也被调理得稍微阳光了起来。

    基本上来说,自从和他在一块,我都没有懈怠地一直尝试教他更多的会话方式。自己也学了许多他所掌握的方言短句。

    因为之后很有可能要靠我一个人前往市集和人打交道,至少短期间内口音不能被听出不对劲。我将自己的意思向他说了出来,他帮我纠正不标准的发音,争取让我能简单而顺畅地说上几句话来蒙混过关。

    “这里、这里不对,舌头要弹起来……”

    “呃……?弹是怎么个弹法……”我也傻了,虽然一直以来都在努力让我们二人彼此能够流利地交谈,但我偶尔也还是会有没办法理解他的说法的时候——就比如说现在。我就完全搞不懂他想说的意思。

    “……”

    那孩子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知为何放弃了,张开嘴巴让我看他的舌头。

    他的口腔在我面前突然张开,我一不留神被他红嫩的口腔内壁给撷住了心神,没忍住凝神观赏了一会儿他的口腔内壁,随即正了正注意力,重新去看他示范的口型。

    我们这样一路试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尝试模仿地更像一些,终于嘴巴都干了,嗓子像是要冒烟。我不得不将这个教学小课堂先停下来,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递给他一瓶水。

    从井水拿出来的水我从来不敢喝,既然有条件烧热,那为什么不煮沸后再喝呢?古代的寄生虫和脏东西是我一直在留心防范的东西,现在装进瓶子里的全部都是我下了功夫在大锅内烧开的冷白开。我嘱咐那孩子喝得慢一些,因为凉水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加热了,一下猛灌进肚里的话会刺激肠胃的。他似乎也是真的渴了,虽然听进去了我的嘱托,却无法控制自己喝水的速度。我就只能在一旁默默揪心地叹气:哎哟……这样下去拉肚子可如何是好。一下子灌进这么多冰凉的水,不会被刺激得难受吗?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我看到夕阳隐隐约约要下坠了,出神地发了一会儿呆。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在想那只狗吗?”

    直觉告诉我这个问题不能够草率回答,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不如说我正好被打开了话匣子。

    “不,严意义上说不能算吧。”我叹了一口气,“我对猫猫狗狗抱有的心态一直都是欣赏,但更深入的感情却从来不会主动生出来。不过狗这种热情的生物就是有某种特质吧,它们会主动挨过来亲近我,一旦这样被投注了爱意,我这边也会忍不住反过来投以爱意了……”

    “就像之前的那一只一样?”

    “唔。”我沉吟了一会儿,“就像之前的那一只一样。”

    狗的发音在日文里是“inu”,与“不长久留下”的单词是同样的发音。也许这就是说明了它的下场的预示吧?

    可是我在六神无主和惶恐的时候遇见了它,它在那时候用自己软嫩而丰厚的舌头舔吮了我手上的液体,把我从四肢发冷的不安中彻底拉了出来。就是这样,我才从那种一直惶恐和反复拷问的纠结中得以解脱出来。全部都是托他的福。

    而这样的一个生物,才不过几分钟,和我相遇后就被杀死了。如果我不把它带回房子里,或许压根就不会出现这些事情吧。

    仔细想想,这个带有善意的生命的流逝,完全是我自作主张的错啊……

    过去的事情已经发生,再缅怀也没有办法改变,我试图调整心情:“说起来,那些肉就这样丢给老虎吧。我不大想吃……”

    “……呼嗯。”

    他轻声应了。

    “以前在我们那边,只有赤犬是可以吃的,这条俗语一直在流行着。不过后来大家发现,从做料理烹饪的角度来看,黑色的狗可食用的价值更高,也更好吃一些。所谓的“只有赤犬可以吃”大概也只是本地人想方设法为了保护犬种不被人吃掉而放出了风声吧。”

    那孩子问道:“那你想吃吗?”

    “实在饿的话没有办法也得吃嘛,毕竟不能饿死啊。”我苦笑着打了个哈哈,“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大想尝试这些东西就是了。”

    他跟着我走了许久,突然小声地问我:“接下来要走去哪里呢?”

    这孩子从一开始都是默默地跟着我的步调前进的,今天他竟然对行程感到了好奇。我步履轻松,一边将心中的计划尽量简单一些和他讲:“总之,先避开这些村庄里的人,去找找看市集的方向,补充点物资,再找到代步的工具吧……不过别担心,找到工具以后就没有问题了,之后把衣服换下来,朝着富裕繁荣一些的远一点的城镇进发。在哪里谁也不认识我们,民风应当也不会那么闭塞,只要想办法扎根落脚的话,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说了。”

    “唔……”

    “怎么了?”我问道:“累了吗?”

    他眯着眼睛远眺了一周,然后声音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又有蜻蜓在这里……”

    我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之前屋子里的老太婆所说的“最近是雨季”终于再度在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我的脸色不受控制地又变得糟糕起来。

    果然啊……雨停了也只不过是停短暂一会儿的时间而已,如果气候如此的话,真的下雨了就麻烦了……

    住宿、安全问题都没办法保证,到时候着凉生病的话……

    可恶啊——可恶!

    经他的提醒,我看了看周围,确实发现了低空飞过的虫子正在慢慢聚集,这无疑是个很不妙的征兆,我皱着眉头拉起他的手:“好吧,没时间磨蹭了,赶紧找找看有没有能避雨的地方……今晚先别走了,赶紧找地方看看能不能安营扎寨。”

    他却没有动,在原地返扯住我的衣袖,直到我被拉扯的力道带得回过头来,他这才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一点西边的某一处。

    “不用走很远,那里……有房子。”

    呃,不过就算房子也未必有多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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