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定定的看着宋明蕤,忽然间笑了,侧身让出一条路,宋明蕤对他一拱手,就快步到那些尸首旁去。
那些尸首区分出男女整齐的摆在地上,尸身上盖着白色的盖尸布,有仵作在一旁验尸,不断有有从废墟里找出尸体,又不断有人把尸体撞上车运走。
宋明蕤蹲在地上,打开盖尸布,那是一具男尸,他的头被烧段的衡梁砸过,四肢都有烧伤,面容却十分安详,不像是有过疼痛的样子,宋明蕤伸手掰开了他的嘴,死者尸身僵硬,着实有些困难,但稍一用力还是掰开了。宋明蕤看了一眼他的口腔,拿白帕在里面抹了一下,着重抹了牙冠和喉头处,他看着帕子上,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
他皱了皱眉头,接连几个人,都是如此。
一旁的仵作看见了,笑着上来拦他,合上了盖尸布,:“宋大人,宋大人,这样尸首都被烧焦了。样子怪吓人的,您就别看了。”
宋明蕤笑着被拉起来,他对仵作道:“也没有什么,我以前也……”他见看仵作笑眯眯的瞧着他,顿了顿改口道:“这些尸首有什么异常处吗?”
仵作想了下,笑着道:“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有点是被烧死的,有的是被呛死的,一些女尸身上倒有一些陈年旧伤——但烟花场所,也属正常,其他……倒没有什么了。”
宋明蕤点了点头,手里的帕子被他反向折了起来,他问仵作道:“这些尸体都会被运到刑部吗?”
仵作笑着回道:“是,有一些早就被苦主家里人领回去了,剩下的这些就先安置在刑部,等人来认领,再剩下的,刑部自会处置。”
说话间,又有一辆木板车赶了过来,两个穿着官服的衙役走过来搬走了几具尸体,宋明蕤又跨步迈进了火场,其实现场已经完全看不出什么了,不管曾经这里有过什么此刻全都化作了焦土和灰烬。宋明蕤找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找到,空气中那淡淡的酒气已经逐渐消散了,纵使他嗅觉灵敏,也有些闻不出来了。
宋明蕤宽大的袖袍免不了蹭到焦木,身上蓝色绣着云雁的官服上都沾了灰,他不断的翻找,想找出什么来,却是无果。李琼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两卷书页递给宋明蕤:“这是京兆尹和刑部卷宗的手抄卷。”
宋明蕤回过头接了过来,笑着对李琼道了声谢,李琼又对宋明蕤道:“宋兄再找什么?这里起先是京兆尹封锁的,他们先检抄了一遍,后来刑部的人又检抄了一遍,且不论是否还有什么是没被烧了的,就是有,估计也早就被人查出来了,若是卷宗里没有提及的,便是没有了。”
宋明蕤看着李琼,半晌后他笑了一下,“也没找什么,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总想看一眼才放心。”他看了看手里的卷宗,对李琼一拱手道:“李侍郎辛苦,下官先回大理寺复命了。”
李琼看着宋明蕤走出现场,走到拴马的树下解开绳子跨马而去,又回头看着那些忙碌的人,看着刚刚痛哭的那家人,他又抬头看着湛湛青天,似乎在想些什么。
这件案子事关重大,圣上下旨三司会审,刑部主审,大理寺协查办理。
宋明蕤坐在大理寺的公堂内,茫然出神了一会儿,他记得他回京时问过父亲,为什么把他安进了大理寺而不是刑部,宋德彰只是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看着他道,他在南粤做的事他都知道,他为他高兴,可他以后不能这么做了。
他在南粤之所以能那么无所顾忌的查案申冤,得罪当地权贵,不过是有宋家做他的支撑,他的两袖清风是有底气的,宋家放任他三载少年意气,换一朝清白名声,可他回京后就不能那么做了。
宋德彰把他安排在大理寺,是为了让他收心,磨性,让他冷眼旁观那些“悬案”,却不能说出口。只能坐在大理寺,把刑部送来的公文,一个一个的画上批字。
宋明蕤看着李琼给他的卷宗,心里揣测,这次事情,到底是会有个什么走向。
刑部给出的说法,能让镇北侯信服吗?
刑部大牢中,监役带进来一个年迈的罗锅腰老秀才,他哭哭啼啼的跟着监役走进一间牢房,里面横陈着数十具尸体,监役给他指了指:“都在里面了,哪个是你儿子,进去找吧。”
老秀才哭着给监役拱手作揖,连声道谢,然后他进了牢房,一个一个的打开盖尸布查看,一直看到最后一个,监役在门外不耐烦的问他:“找着你儿子没有啊,你儿子是男的,你翻女人尸体干嘛?”
“找到了,找到了。”老秀才连声道,他指着一具被烧的面目全非的男尸哭道,“这就是我那苦命的儿子。”
监役看了他一眼,拿了个破席子进来,裹了尸体:“你可认清楚咯,别弄错了。”
“错不了,错不了。”那老秀才哭道“我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认不错的。”
监役不做他想,裹了尸体扛起来,到大牢外把尸体放进老秀才早就准备好的棺材里,老秀才哭着给了他一锭银子,带着抬棺人走了。
“怎么样,有没有?”走出一段路后,抬棺人低声问老秀才。
老秀才不哭了,原本弯着的腰也直起来了,他看了身后一眼,摇头道:“没有,没有琳琅。”
宋楚妗在家里,靠着窗子拿着绣棚绣一个帕子,不小心被针刺破了手指,一滴血凝在指尖,她轻轻吮去了,然后又接着绣。哥哥给她找来那么多白狐坎,她要给他一个回礼,可她想了好久,不知道该送他什么,就姑且先绣一个帕子给他。她翻出皇后娘娘赐给她的,珍藏许久舍不得用的冰蚕丝锦,决定要给宋明蕤,绣样她也犹豫了好久,最后决定绣青竹。
宋明蕤的照日小榭里就种了很多竹子,临池,似玉,清风摇动青玉枝,冬天的时候也傲然屹立冰霜。
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
宋楚妗又绣了一会儿,不觉半日子过去,梦茶为她掌了灯她才惊觉天色暗了。梦茶对她道:“小姐不如先歇一歇吧。”
宋楚妗放下了绣棚,揉了揉眼睛笑道:“如今这天是越发短了,这才什么时候,就不见天光了。”
梦茶笑着道:“是啊,小姐过冬的衣裳也快做好了,不多久就过冬了呢。”
经梦茶一提,宋楚妗便想起来了她的披风,她问梦茶道:“那做披风的张师傅,钱给她了没有,她家里儿媳病了,要拿钱抓药的。”
梦茶笑着道:“给了的,小姐你之前就说过一次了。”
宋楚妗也想了起来,不觉叹气笑道:“每日家情无所事,记性都不好了。”
“记性怎么不好了?”门口突然有个声音传来。
梦画进来禀告:“小姐,大公子来了。”
宋楚妗笑着回头:“兄长怎么来了。”说着,就想起来迎接。
宋明蕤笑着制止了她,在宋楚妗对面坐下了。他看到了桌上的小绣棚,被花瓶挡着没看清,笑着说道:“妗儿在做针线?”
宋楚妗赶忙收了起来,笑着对宋明蕤道:“是啊,但不给哥哥看。”
宋明蕤就笑了一下,眼里暖意融融,他抬手在宋楚妗头上轻轻揉了一下,笑着道:“妗儿越发小气了,连个绣样都不让我看。”
宋楚妗不说话,只看着宋明蕤笑,两人话了一阵家常,宋明蕤开口问道:“窦姨妈这几日,可还来过?”
宋楚妗笑意淡了那么一些,点了点头道:“嗯,过些日子还要过来。”
“妗儿,选好了吗……”宋明蕤笑着,手指不自觉捻在一起,他慢慢说道:“是定微?”
宋楚妗抬头看了宋明蕤一眼,又点了点头,她道:“定国公府很合适……冯世子模样好,也没听说有什么恶习,而且,哥哥你同他交好,那他人肯定也是不差的。”说着,宋楚妗又抬头看了宋明蕤一眼,像是求证般笑着问道:“对吧?”
宋明蕤想了想,笑着在宋楚妗头上又揉了一下,他笑着道:“对,定微人不错的,如果是他,我也放心。”
宋楚妗有些不好意思了,躲开宋明蕤的手笑道:“哥哥真是的,这都哪到哪了……不跟你说这个了。你还比我大呢,什么时候成家,爹爹都不管你吗?”
宋明蕤笑着不说话,和宋楚妗闹了这么一场,他压了一天的不痛快都烟消云散,他对宋楚妗道:“等以后,我给你送一份大礼。”
宋楚妗看他一眼,捂着嘴笑,“那我也给你送一份回礼。”
与此同时,城内一处废弃城隍庙里燃起火光,几个姑娘围着火光取暖,她们身上穿着极为轻薄的纱裙,秋深夜露重,她们正冷抱着臂膀的瑟瑟发抖。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不然我们都会被饿死的!”一个穿着红衣的姑娘突然大声说道。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啊,楼都被烧没了……”另一个穿蓝裙的女孩怯生生的看了她一眼,抱紧了自己的臂膀,带着哭腔说道:“我们除了卖皮肉……又不会做别的了……”
一个容色艳丽的姑娘听此言差点哭了出来,她看着火堆道忽然道“我想起来了……跟我相好的有个公子哥儿。他说过要给我赎身的,要不我去求求他吧,他肯定愿意的!”
“你别傻了。”开头的红衣姑嘲讽笑道:“你以前都不信这种话,怎么现在信了?你信不信你去找他,还没见到他的面就被人轰出来了?”
那个姑娘听了,抱着臂弯泪眼朦胧的喃喃:“不会的,不会的,他说他是真心喜欢我……”
“你是□□,他是恩客!”红衣姑娘不耐烦的打断她,冷声说道:“他跟你说过,或许转头也跟我们说过,那时候你是春宵一度值千金的莺花,现在你是什么?街头讨饭的乞婆!”
那个姑娘听了,抱着胳膊大声的哭了出来,蓝衣姑娘也默默的掉着眼泪,红衣女子看着火堆自顾自的说道:“我还年轻,我还这么漂亮,我在风月场里也还有点名声,我去别的青楼……他们肯定愿意要我的,我还能跟以前一样。”
“可是,整座楼都被烧了,我们的卖身契不是也被烧了吗……”蓝衣姑娘低声说道“我们……只要我们不说,谁知道我们以前做什么的,我们不是贱籍了呀……”
“呵……脱了贱籍你想做什么,找个人嫁了?”红衣姑娘嘲讽的笑了出来“你不是良家子了,谁会娶你?就连今天遇见的那个屠夫都不一定瞧得上你!还是说你找个和今天卖包子的一样的人,让他亲几口就给你包子吃?”
“我会弹琴!我可以去别的地方的茶楼卖艺!”
“你身无分文你去哪?你怎么买琴?”
“那你呢?你会老的,就算你去了别的青楼,锦衣玉食再过几年,你老了怎么办?”
“我不会老,”红衣女子往火里扔了一根木头,抬起头来看着蓝衣女子,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不会老,在我容颜衰老之前,我就去死!”
话音掷地有声,一片死寂临在几个人头上,突然一声轻笑打破了僵局,那是琳琅在笑,她之前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一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哇她身上。
火烧的很旺,照亮了她绝美的容颜,她抱着膝盖看着烈火,头也不抬的道:“你可真想得开。”
红衣女子瞬间冷了脸:“琳琅你什么意思?”
琳琅轻笑着,纤纤玉指拿木柴拨着火堆,就像在拿着玉柱敲琴一样,她笑着道:“我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觉得你把生死说的这么轻巧,跟看破红尘似的,上山出家多好。”
红衣女子咬了咬牙,起身说道:“琳琅你自然是不担心,依你的名声,现在出去自然是有一堆人想养着你,我跟你不一样,我得给自己打算。”
说着,她提起裙摆出了城隍庙,所有人都知道她去哪了,她是去找新的,愿意接纳她的青楼了。
很乱,就又有人站了起来,跟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大半的人就都走了。
剩下的人都是不愿再回去的。
蓝衣女子问琳琅:“我打算离开京城,我当年是被亲生爹娘卖了,老家我是不回去了,随便去哪里,做什么都好,只要能活就行——琳琅你要做什么?”
“我啊……”琳琅笑着,看着火堆上腾起的火花,笑着歪了头,一片婉转风情就都在她眼波里流转,她用沉珠碎玉般的声音笑着道:“我自有办法,你们就别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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