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弘化后,宋楚妗坐在榻上,看着桌上花瓶里的海棠花,模模糊糊的在光影里氤氲了模样,她呆坐良久,最后慢慢的枕着胳膊躺下了,帕子盖在脸上,她睁大眼睛看帕子上被滤过了的光,看到那光都是影影绰绰的。
她忽然就想起那么些年前,沈煜没有那么排斥她,皇后命沈煜教她读书,她就在早晨的时候背着书袋,带着梦茶一步一步的从凤仪宫走到东宫,进门是一扇高大屏风,隔断了门外的视线和明亮的日光。绕过屏风可以看见他的书房里设了两张桌子,大的,摆在书架前的是沈煜的书桌,小的,近邻屏风的是她的。
沈煜不想亲近她,随手抽出几本地域志来给她读,宋楚妗读不懂,磕磕绊绊的总有错字,沈煜捧着一卷书眉头越皱越深,最后终于放下了书,走到她的小桌子旁,一个一个的教她认了。
又过了三个月,宋楚妗开始学写字。那个时候屏风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他们在阴影里面,宋楚妗拿着毛笔,比着一张写好的字学习,沈煜在旁看着书,偶尔看不下去了就指点一二,宋楚妗便点着小脑袋不住的“嗯嗯”。
“就只知道嗯。”沈煜看宋楚妗又写错了,从她手里拿过笔,轻声凶她:“是这么写,下笔要稳,不要多停留,要不就跟你刚才一样晕墨了,记住了吗?”
宋楚妗看着,脑袋里还是有些蒙,下意识的点头“嗯”了一声,见沈煜瞪她,急忙改口:“记住了,要稳,多停一下,要注意!”说完,她立马发觉自己说错了,怕沈煜嫌她笨,要把她送回皇后那里,嘴一撇就要哭:“我在家里的时候,哥哥从来不骂我。”
“我也没骂你啊……”沈煜有些无奈的道。他搁下笔就看到宋楚妗泪珠已经挂在腮边了,小嘴撇着,眼睛还眨巴眨巴的不断掉眼泪,便有些无奈的把她抱在怀里哄,把写废的宣纸都扔了,握着她的手教她,宋楚妗另一只手抹了眼睛,睫毛上挂着一片泪珠,她抽抽搭搭的听他说话,看着蘸墨的笔尖在纸上走笔游龙,记着他说的要注意的地方。
“你刚写字,一定要注意这些,不然以后不好改。”沈煜想问宋楚妗记住了没,三个字才转到唇边又想起宋楚妗一定会说“记住了”,想了想,就让宋楚妗自己写一遍。宋楚妗便自己写了,写的很慢,但比之前要好,沈煜满意的把她放下了。
宋楚妗抽了抽鼻子,眨着湿漉漉的眼睛还要再写一遍,沈煜在一旁看着,突然间沈煜问她,他眼里有些笑意,似有期待,故意逗她:“哎,我也没凶你,我跟你亲哥是不是一样的?”
宋楚妗不想回答,可是又不敢,但也不想骗人,踌躇着小声吐出两个字:“我哥脾气更好……”
沈煜先是一愣,然后又笑了,这个笑比以前宋楚妗见过的他的所有笑容都灿烂真切,他笑着,有些咬牙切齿的说:“明天回了母后,你不用过来了。”
宋楚妗听了,还没止住的泪水如决堤一般泄了出来。
宋楚妗跟着沈煜,学了三年书,等第三年的时候,她只一个月去东宫一次便罢了。她刚进宫的时候身量极小,不像□□岁的孩子,倒像是六岁一般,这两年却突然开始拔高,像出水芙蓉一般,初具亭亭风姿了。沈煜在一本书上写着批注,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一眼:“你今日来晚了。”
“皇后娘娘留我说了会儿话。”宋楚妗绕道沈煜身后,把书放回书架上对沈煜道:“皇后娘娘不让我读这些传记了,她让我读些诗集就好了。”
沈煜皱着眉转身看她:“为何?”
“娘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点书认些字便好了,没必要看那些。”宋楚妗又从书架上选了本诗集,抱着书对沈煜道。
沈煜皱着眉,却没说什么。宋楚妗拿着书回了自己的书桌,沈煜却半晌都看不下去。
下一次宋楚妗再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书桌上多了几本诗集图志。宋楚妗拿着书看了沈煜一眼,他低着头什么都没说,宋楚妗低了低头,也什么都没说。
宋楚妗茫然的想,是什么时候他们又分道扬镳的呢?
好像是那一年,凤仪宫里有个宫女和侍卫私通被人告到皇后跟前了,侍卫当场就治死了,那宫女被打了个半死才被拉到皇后面前,她哭个不停只趴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哭喊着皇后饶命。那时他们在后殿石桌前赏月季花,一群人便来了。张嬷嬷附耳对皇后说了什么,皇后的眼神就凌厉起来,看过那宫女,便像已经把她剐了一遍。
宋皇后头上戴着金凤冠,在骄阳下凤钗熠熠生辉,似乎能灼伤人的眼睛。宋楚妗看着那宫女浑身是血的腿,脸都白了。皇后却只是不紧不慢的喝了杯茶,她长长的指甲上染了深红的寇丹,慢慢地将茶盏放下了,笑着问那宫女:“你是何时做出这种事来的?”
那宫女打着哆嗦,期期艾艾的道:“约么……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皇后扶着钗冠点了点头,慢悠悠地说道:“我记得……你是,九年前进的宫,在有两年你就满二十二能放出去了,怎么这么耐不住?”顿了顿,皇后斜睨着她,声音顿有森然之意“传出去了,就该有人说我治理六宫不严,才有了你这般的人和事。你知道宫规的,你自己说。按律,我该如何呢?”
那宫女打了个冷颤,然后不住地磕头,当时太子也在,他忍不住替那宫女求情,皇后却叫了宋楚妗,问她怎么该办。
宋楚妗的手不住地发抖,太子在看她,皇后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那个宫女仿佛见了希望,便冲她磕头求饶。宋楚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她只记得她的腿都是发软的,一切好像都是静默的,黑白的,她看懂了每一个人眼里的东西,她第一次直面这些带着血的是非恩怨,她怕极了。
沈煜看着她,见她慌乱,用罕见的柔声对她道:“妗儿别怕,你说,该怎么办?”
宋楚妗茫然的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眼里的鼓励和期冀,又看见端庄笑着的皇后,她仿佛看见了皇后眼里蛰伏着的那些利剑,她膝下一软差点跪下了,但她没有,她稳住了自己,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了,那声音从她口中吐出,轻飘飘的落进她的耳朵里,她说:“按律处置吧,该如何,便如何。”
宫女被人拖下去了,临走前她还在哭饶,渺渺的哭声出去老远该听得到,年长的嬷嬷嫌她喧哗,拿帕子堵住了她的嘴,然后哭声就听不见了。宋楚妗回头,就看见两条血痕在地上拖了出来,和石柱上摆的月季花一般红。
沈煜良久无言,后来冷笑一声:“母后真的是教的好妗儿,按律……呵。”
宋楚妗坐回椅子,端起一杯茶想安一下心神,闻言手抖了一下,茶杯跌在身上破了一身茶水,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一点都没觉得疼,是梦茶扶她起来擦她身上的水,她呆呆木木的看着沈煜。沈煜撞上了她的目光便转过了头去,极厌恶的眼神。
宋皇后却不知,她只觉得宋楚妗顺了她的心意,知律令,明事理,她甚是欣慰。她关切的问了宋楚妗可有碍,宋楚妗摇了摇头:“茶不烫的,换身衣裳就好了。”皇后允了,她便扶着梦茶走了。
那一天她做了噩梦,梦见那个宫女化成厉鬼回来找她,两只腿呼呼啦啦的流着血,用沾满了血的手指着她,她就惊醒了。惊醒了,也不敢说话,害怕的缩到床脚,抱着被子埋住了脸,把所有的声音都闷进被子里,不出声的哭了起来。
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沈煜便拒她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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