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风雨杳如年。

小说:承德十三年 作者:花木扶疏c
    二房在宋府东苑,明湖绕堤,两岸分花,张氏住在三面环水一带香径的沁水庭,赵氏则隔得远远的住在柳烟叠翠的绿筠院。宋德钰的书房设在沁水庭旁的闲云楼上,窗向北,一抬眼就能看见绿筠院里的假山泄雪,绿萝倒垂着在风里摇晃。

    宋德钰的书房地势偏僻,平素少有人往来,今日却蓦的聚集起人来。宋德钰有些无措的站着,书房两侧的太师椅上各坐了一位夫人,皆都穿着锦衣华服,风姿绰约。赵氏伏在桌上哭,张氏脸色铁青挺直了背站着,地上跪着两个小丫鬟。

    “我便知道,我当日进门的时候你们就都瞧不起我了,现如今连个丫鬟也能编排我!”赵氏越哭越觉得悲从中来,锦画劝她,她便向锦画哭道:“你劝我做什么,你早怎么不劝了,现如今我还不如走了,没的惹这些人清净!”

    宋德钰向前走了一步,又不敢再近前,只低声全道:“你别多想,没人瞧不起你,都是丫鬟……”

    张氏闻言,冷笑一声:“呵,谁敢瞧不起夫人啊,谁不知道夫人咳嗽一声天上的雪都不敢再下的……夫人是正经的公侯小姐,可别说这种话,碍人眼的是我,该剪了头发的也是我,我走,我今儿个就走。”说着唤了银屏就要起身。

    宋德彰坐在正座,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冷脸一拍桌子,唬的屋里一静,赵氏也不敢再哭了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张氏冷脸望着门外,宋德钰求救的看着宋德彰。

    “你们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不过就是两个丫头碎嘴,以下犯上竟敢编排主子,让人打了板子赶出去不就是了,至于这个要走那个要走的,成何体统!”

    赵氏泪眼朦胧的看着自己的手,宋德彰看着她。张氏则看着门前,门前空旷的路上落了两只鸟,它们笃笃的跳了几下,没有找到吃食,又振了翅膀飞走了。

    它们成双成对的,风也好,雨也好,它们都是在一起的。一个陪着另一个。

    她似乎站成了一座无言的雕像,在她的背后,是安静肃穆的内堂,陈设俨然,人亦俨然。

    张氏就那么笑了一下,在落针可闻的环境里显得那么突兀,她转身行了个礼,慢悠悠的道:“诸位主子爷,你们就慢慢论你们的体统,我小门小户的,不懂那些,就不奉陪了。”说完,她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瑟瑟发抖的两个小丫鬟,顿了顿道:“这两个丫鬟是新来我屋里的,还没□□好坏了规矩,要打要罚随了你们,不过总是我屋里的,打完了,罚完了,还得回我屋里,听我发落。”

    说罢,她便走出门去,银屏赶忙跟上。赵氏看着她走了,一口气没出来,恨得眼睛又红了起来,宋德钰走过去拉她的手,又被她甩开。赵氏重新伏到桌子上。

    宋德钰就站在她身旁,宋德璋见事情了结,便也要走,经过宋德钰时,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咬牙道:“你啊!”

    宋德钰低着头听哥哥训示,虽是嫡兄庶弟,两人却没什么隔阂,宋德钰从小就对宋德璋言听计从。宋德璋走了,地上跪着的两个丫鬟也出去领板子。屋子里的人陡然间少了,宋德钰就站在赵氏身旁,看着她肩膀一抖一抖的,头发在肩膀上起起落落,他忍不住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要哭了……你只怪我就好了。”

    “本就怪你!”赵氏直起身子来推开宋德钰,满脸泪痕的看着他:“要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受这么大的委屈,娘家都回不去……这么些年,你见过几次我家里人来看我?你就这么让人作践我!”

    宋德钰无话可说,只沉默着把赵氏拥进怀里,他拥着赵氏的肩头,感觉到她的肩膀是那么瘦那么小,半晌,他才低声说了句:“对不住。”

    赵氏在他怀里,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她的脸,遮住了她整个人,听见宋德钰的话,她抖动的哭噎停了一停,随后更哀恫的哭声便从宋德钰怀里穿出来,哀哀切切的,像是一刀一刀的在他的心上敲,敲着这些年岁月流年被粉饰的空洞。

    宋德钰夜间处理好公务,想起赵氏近日来身子虚弱,怕她又一个人哭伤了身子,便唤了人打了灯笼在前面照着,有小厮先行吩咐绿筠院的小厮丫鬟不要惊动吵闹,轻声进了绿筠院。

    赵氏心事郁结,胸中缠绵了一股愁闷之情,早早地便命人熄了灯。锦画在外间撑头打盹,宋德钰脚步声虽轻,却还是惊醒了她。锦画赶忙起身迎接,宋德钰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命令她不要出声。

    “她歇下了?”宋德钰问道。

    “歇了,夫人今日有些乏,天一黑就歇下了。”锦画恭敬回道。

    宋德钰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她。”

    锦画低了头,退到一旁。

    赵氏已睡得熟了,宋德钰进屋掀开帐子,微俯身,见她发丝盖在脸上一点,便蹑手给她拿开了,赵氏没有被惊醒。

    宋德钰看着赵氏略略浮肿的眼眶,便想起她白日说的话。

    宋德钰看着赵氏,看她在睡梦中皱起了眉头,心里就难受起来,他想起他一直故意忽视的事情,赵氏为他已经失去了赵家的支持,也是孤家寡人了。

    宋德钰为避免打扰赵氏安眠,不多时便给她放下床帐出了屋子,嘱托锦画好好服侍,便离了绿筠院。

    回了闲云楼,他独自对着烛火,想起当年的事情。

    他任满回京时,未归宋府。张氏随他一同进京,不告而娶之事早在一年前便告知了家中,他先将张氏安置在他梧桐巷的宅子里,等安顿好了再接她进府。

    那一夜下着雨,他从宋府赶回梧桐巷,路上雨水泥泞,倾盆大雨打在轿子上发出沉闷的响。他在轿中昏昏沉沉的,突然听见抬轿的人说:“老爷,门口有人。”

    轿子停下了,他掀开轿帘,小厮赶忙把伞打在他的头顶,他便扶着轿往门前一看,风潇雨晦里,门上悬着的灯笼飘摇欲坠,门前站了一个消瘦的人影,撑着竹伞,独立在凄风苦雨中,一动也不动。

    他往那灯光不明的地方看了一眼,踩着地面哗哗流动的雨水,雨水湿了一点靴子,他问道:“阁下是谁?”

    那个人回过身,抬高了一点伞,宋德钰就看见她被雨水打湿的一张脸,雨水顺着鬓边的发流下来,她月白色裙摆也被雨水沾上了泥泞,微弱的灯光照亮她,又“啪嗒”折断在风里,从屋檐上掉下来滚落到地上熄灭了。

    “赵姑娘……”宋德钰心里一窒,不由自主的举着伞过去,雨水顺着伞骨留下来,哗啦哗啦的,似乎万物都隐去了,只剩这两个人,这一片雨。他哑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婉筠不答话,只看着他,她在雨里冻了好久,眉睫都被雨水打湿了,一双眼睛就显得分外清明。她开口,声音在瓢泼大雨里格外的低,但宋德钰还是听清了,她问他:“你要退婚,是真的吗?”

    是真的吗,一年前他的亲笔信寄到京城,宋家便悄悄退了婚书。她知道了,也没有哭闹,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问一句,是真的吗?如今他回了京城,她顶着大险,丢下名门闺秀的矜持,冒雨前来,只为了问他一句,是真的吗?

    宋德钰却无法回答,他看着竹伞下的赵婉筠,忍不住抬手为她扶正了伞,良久,他才言道:“回去吧,我命人送你回去。”

    赵婉筠没有再说话,她安静的撑伞在雨里,手微微发抖,宋德钰只当不见,他命轿夫把轿子抬来,看着赵婉筠坐了进去。赵婉筠收了伞,宋德钰就发现她比两年前高了,也瘦了。轿帘轻轻放下的时候,宋德钰看见了赵婉筠的眼睛,安静又倔强。

    他看着那顶轿子在雨夜里抬远了,他却还是看着,良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冷气,吐出了一口浅淡的烟雾散在风雨中。

    他扶着小厮的手进门去,那盏熄灭的灯笼在泥水轻轻的颤动着,他踩了雨水过去,进了那道门,看着满园静默的花木,他就败给了自己的私心,他想,他舍不得。

    他在宋德彰案前站了三日,被宋德彰骂了一天,又视而不见两天,他没有走开过。三天三夜滴水不进,最后还是老夫人于心不忍,重下聘书。赵母自觉蒙受奇耻大辱,不肯下嫁爱女,赵婉筠却答应了。

    老夫人大发雷霆,险些气晕过去,摔了屋里一个掐丝珐琅彩的花瓶,在屋里骂道:“好一个闺阁小姐,竟这般没脸面的么?都退过婚了还巴巴的嫁过去,这就是我生的好女儿,当赵家是什么了!”

    赵婉筠在屋子外,听着屋里霹雳乓啷的碎花瓶摔东西的声音,紧紧的攥住了锦画的手,僵直着脊背站着,眼微红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锦画担忧的看着她“小姐,我们回去吧。”

    赵婉筠一动不动,好一会儿,她才走了。

    她出嫁的那一天冷冷清清,赵家抬的嫁妆极少,一向慈爱的母亲不曾前来相见,她就亲自到母亲门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上了花轿,盖头下的一张惨白的脸没有丝毫笑意,从那一天她在赵家就被当做是个死人了。有人将这对新人当做笑话,一个坐享齐人之福,一个正妻变平妻。

    拜堂时,张菡坐在椅子上如枯木一般。她已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对于这桩破镜重圆的喜亲未发一言。她与赵婉筠互敬礼茶,别无二话。

    那一夜绿筠院的风便如今夜徐徐,池塘旁的岩石上贴了喜字,廊檐下挂着红灯,锦鲤在泛着红光的水里浮浮沉沉。

    便如同今夜一般,安静而沉重。

    宋德钰对着烛火枯坐到天明,东方的鱼肚白将拂晓的光撒在窗棂上,从窗户纸里透进灰暗的光,他伸手去端桌上凉透了的茶,他喝了一口,等着天亮了,他去找了宋明蕤。

    他想让赵氏回一趟赵家,或者,见一见赵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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