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六年秋,京都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月的雨。
景帝在勤政殿里批着奏章,在他的手边是堆成了一座小山一样的折子,全都是有关户部的事情。前些日子户部尚书贪墨渎职被革职以后,满朝文武都盯着这个位子,都想把自己的人送上去,送上来的人员名单挑拣下来,竟没有一个中用的。
批完最后一道折子,景帝方觉有些累了,搁笔揉了揉眉心,闭上眼睛去摸桌边的茶盏,端起来却觉得肩膀一痛,手上失了力茶碗就掉在地上打碎了,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哐当——”
“皇上您没事吧?”景帝平日不喜人伺候,勤政殿的宫人一向都在殿外侯旨,此时苏正听见声音进来,焦急的看了一眼,吩咐人赶紧把地上的狼藉收拾了。
“朕无碍。”景帝有些怔仲的看着地上的碎瓷很快就被收拾走了,一片点末碎片都没有漏下,就连水迹都很快被擦掉了,桌上又摆了一碗新的,简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除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提醒着刚刚发生过的一切。
苏正跟了景帝二十年,可以说看着景帝长大的,对景帝的一切都很了解,此时看到他故意隐在袖子里的手,心思一转便了然于胸。
陛下怕是,老毛病又犯了。
这毛病也不严重,只是每逢阴雨时节就肩痛难忍,太医说是那次砸伤了骨头,手是救回来了,平日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可偏偏这次遇上了缠绵一月的阴雨,折腾的陛下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偏殿下还说,这雨幸亏是下在京都。要是落到了那些州府里,指不定又是一场灾,还得派官派银粮去镇守,以那些官员雁过拔毛,贪墨成性的劣根,又要是一场民不聊生,他还得发罪己诏。
景帝说的十分轻松,苏正那时听的却心酸。
陛下是个有德的陛下,勤政爱民半分不敢懈怠。可偏偏一直都是孤家寡人,偌大后宫妃嫔寥寥无几,空空荡荡连个可心的,能在他疼的脸色铁青的时候去坐一坐,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苏正想着的时候故意回避了一个人,六年来整个前朝后宫都回避的,不敢在景帝面前露出一丝关于那人的痕迹的一个人。
其实景帝也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孤零零的,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有个容颜明丽,温温柔柔的妻子陪伴,他们还有一个孩子,正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景帝几乎从不涉足后宫,也就只有这一个孩子,是放在心尖上疼的。
苏正想起了小太子,看了看景帝问道:“陛下,您还说要检查太子背书呢,要去看看吗?”
景帝点了点头,“嗯,备辇吧。”
一路还下着雨,风刮的雨丝斜斜,景帝衣袍上不可避免的沾了雨水。他的眉间也落了几滴雨,在他的眉睫上如同霜雪一般。
离东宫越来越近,途径凤仪宫,他不自觉闭上了眼,等到了东宫,他刚下辇,就有一道小小的明黄色身影飞奔过来,像一道影子在青灰色的背景里格外清晰。
景帝把小家伙抱在了怀里,安静的与他对视。
小太子沈谦趴在景帝肩头,清秀稚嫩的脸庞与景帝有五分想象,眉毛像景帝,眼睛却比景帝温柔像一汪明湖,目光又灵动的像沾了春水的桃瓣。他开心的喊了一声父皇,他说,“父皇,今天太傅夸我书背的好,跟父皇当年一样聪明!”
景帝一手抱着沈谦,一手从苏正手里拿过一把伞撑着,大步流星的往东宫正殿走去。听到沈谦的话,简单的“嗯”了一声说,“你很聪明。”
他并没有告诉沈谦,当年他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当年作为皇子伴读的太傅从来不会多跟他说一句话。
检查了沈谦今日背的书,沈谦背的很好,景帝难得的露出一个笑容,摸了摸他的头。
然后肩膀又一阵痛,蔓延着从肩膀向下疼到心里去,但景帝面上却半点也看不出什么,甚至连手都没有再抖一下。
只是他看着沈谦的眼睛,忍不住想起另一张温柔如春风的脸,她也有这么一双含着春水的眼睛,会安静的看着他。
沈谦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拉着他的衣角给他背诗经里的《静女》一篇,背完了一眨不眨的看着景帝,眼里是小小的期待,想要得到夸奖。
景帝有些楞楞的想。是太傅教的吗,不,太傅绝对不会教沈谦这样的诗,那么就是沈谦自己学的了。
景帝一时不知该夸奖他,还是该说他
可沈谦只会背,并不解其意,睁大了眼睛看沈彻:“父皇,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景帝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回答,手指敲着木椅的扶手,“大概是说一个人遇见了喜欢的姑娘,即使等待他也很高兴。”
沈谦还是不懂,睁大眼睛迷惑的看着景帝,“就像您和母亲那样吗?”
沈谦早就不记得早故文德皇后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和看不清面容的温柔怀抱,会在夜深的时候抱着他,哄他睡了等着父皇回来,睡前朦胧睡眼看到的就是一个模糊的温柔笑容。
有一瞬间的恍惚,景帝在那双眼睛里失了神。半晌,他才从落针可闻的安静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对,就像我和你母亲。”
苏正听到太子提起已故皇后,心里一惊,等到景帝淡然的声音落下,提起的那颗心才缓缓放下了。
最初的那两年,景帝听不得别人提起文德皇后,有不懂事的宫人无意提起了,都遭到了重罚。
沈谦还在景帝怀里待着,景帝垂着眼眸看他,从沈谦的脸上寻找那个人的痕迹,勾勒描绘着那个人的模样。
其实他很想听别人提起她。
最开始的时候听到她的名字愧疚和悔恨就接踵而来几乎要在深夜的梦里扼住他的喉头,那时候听不得别人提起她,见不得和她有关的一切。可后来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所有人都默契的缄口,他却又怅然若失。
在他的一生中是否真的曾经拥有过那样明丽温暖的颜色?
直到现在,只有与她容颜相像的谦儿,和肩头时不时的疼痛才能证明她存在过了。
自焚于火中的那个人,用一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与他诀别。
那夜他冲进熊熊燃烧的经楼里,被烧断的梁木砸到在地,又被人抬了出来。他一直清醒着,却不能再动。青冥山上的寺庙在半山,河水要跋涉一个时辰才能挑一个来回,远水解不了有东风和灯油助燃的冲天大火,他眼睁睁的看着火光不灭烧亮了天边,经楼坍塌,最后成了一堆焦土废墟,再从废墟上飞出几点零星的火星。
回忆至此景帝痛苦的闭上眼,把一切情绪都隐藏起来不曾泄露。怀里的沈谦察觉到了一点,抬头看着景帝,此时景帝已然将一切情绪收拢好,把沈彻交给了身旁的宫人,吩咐苏正赐一套文房四宝给太子,于是出了东宫。
雨还在下,景帝不上龙辇,独自打着伞仅带了苏正一人,在雨中的宫道上走着,雨越发的大了,噼里啪啦打在竹伞上又顺着伞骨留下来,四周景物模糊,他像踏过了重重叠叠的时光来到了凤仪宫门口。
他在台阶前停下,微微抬了伞面,抬头看着牌匾上飞龙走凤的三个字,沉默良久。
门口的侍卫跪拜请安,景帝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让他们起来,等他回过神,他已经在正殿里了。
一切都维持着那人走时的模样,连香炉里的龙涎香都袅袅的飘出青烟。
安静极了,脚步声都显得嘈杂,景帝望着珠帘垂下的偏厅,总觉得她就在那里面。但他不敢过去,怕一动一出声,就把她惊动了。
他望着微微浮动的珠帘,慢慢的有些微红了眼眶。他轻轻张了张口,良久,像是哽咽,又像是叹息,“楚楚,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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