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家

    就在双唇将要相接时,肚子里的孩子一蹬腿儿,结结实实踢了千秋厘一脚,把她从幻境中踢了出来。

    千秋厘醒过来脸都气绿了,她气的倒不是险些被调戏了,而是轻易中了古苍龙的暗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若被褚双拾知道,够他笑一年的。

    怎么怀了个孩子,就如此的不济了?

    咬着牙把古苍龙笼进了自己的结界,一顿哪吒闹海似的暴打,就差没扒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古苍龙几乎被她打成性冷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

    “夫人歇了吗?”这时有人敲了三下门,礼貌地问道,听上去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不像客栈的人。

    千秋厘对哭哭啼啼的古苍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谁啊?”

    门外的人答道:“老夫是寿仁堂的大夫,是烛心师父请老夫来为夫人号脉。”

    千秋厘一愣,呆呆地眨了眨眼。待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嘴角便忍不住往上翘了,越翘越高,对着满脸泪花的古苍龙,笑得像朵迎风招展的花儿。

    古苍龙目瞪口呆,它呆默愣登看着这朵大王花瞬间变娇花,不知怎的生出几分看破红尘的沧桑。

    “我还没睡呢,先生快请进来吧。”千秋厘欢快地说道。

    上能上房揭瓦,下可下河捉鳖,这么瓷实个人,号个屁的脉啊!古苍龙翻了个白眼。白眼翻到一半,两眼一黑。

    千秋厘把它变成只黑手镯,套在了小偶人儿藕节般的胖手臂上,往床上一扔。

    郎中推门而入的时候,千秋厘已经在桌边坐好了。是个白发白须的老郎中,后面还跟了个十五六岁的侍童。

    那侍童乍一抬眼看见千秋厘,人就入了痴,老郎中唤他几声都没听见,还是老郎中重重咳了几声他才从痴态中醒过神来,忙将诊具从诊箱中取出一一摆放在桌面上,然后红着脸低下头退到一边。

    千秋厘自小审美被褚双拾强行拗歪,对于自己的美貌没有半分自知,见老郎中带的侍童如此一副痴傻木讷的模样,还以为是天生,暗忖下梁歪成这样上梁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的情况复杂,这凡俗老头儿能诊出个所以然来就怪了,但他是烛心找来的,她便非常给面子地把手腕露了出来摆在桌面上。细白瓷似的一截手腕晃得那小侍童眼都花了。

    老郎中摇头叹气,三指分别搭上千秋厘腕部的寸、关、尺三位,开始切脉。

    没过多久,脸色逐渐转沉,眉头深深一皱,问道:“夫人近日精神如何?可是常有不适?”

    千秋厘问他何故,他却又说得遮遮掩掩含糊其辞。千秋厘心道,果然如此,老头儿开始瞎蒙了。

    她素来喜怒形于色,心思浅显易懂,心里这样一想,面上便免不了有所流露,一脸看庸医的表情睨着郎中。

    老郎中顿时就不痛快了,心想他话有保留不过是怕这年轻夫人受不住刺激,要不是他欠着烛心师父的人情,要不是烛心师父深夜敲门恳切相求,他才不会这天寒地冻又大晚上的跑这一趟。

    好啊,一番好意体恤却反而被你认为无能,当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夫人脉象细弱濡散而无根,脉如散叶,元气离散。太息五至,夫人的脉象多时竟达七八至,且浮浮沉沉……”

    老郎中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这一套晦涩的词句直接把千秋厘整懵了,每个字分开来她都懂可组合在一起就成了天书。

    她和褚双拾从小打到大,不爱文只爱武,爹娘也由着她。饱读诗书?那是不存在的。所以,这位现任不死城主平素最恨与人交流时对方咬文嚼字拽词儿不好好说话。

    当然,烛心除外,和尚说什么她都是爱听的。

    千秋厘甚是烦躁,不想再与老头儿浪费时间,看在烛心的面子上挤出个笑,一挥手直接起身送客了。

    她自觉遮掩得挺得体,也笑得挺客气的,老郎中当然又看出来了。他一辈子受人敬重,何曾受过这种轻慢,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不由晚节不保地冲动了一回,赌气似的脱口便道:“夫人脏腑之气将绝,腹中胎儿倒是生龙活虎,夫人却是活不长了,不出百日,必死无疑!”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愣了。

    侍童愣是因为可惜这位风华绝代的年轻夫人。郎中是在看到千秋厘愣之后也愣了,她莫不是被吓傻了吧?命不久矣,换谁能受得了这种晴天霹雳,何况还是个双身子的孕妇,不禁有些懊悔不迭。

    哪知,千秋厘才愣了没一会儿,脸上开花儿似的开出个笑来。

    她这一笑啊,足把郎中骇得一个哆嗦。完了,真吓傻了啊!

    千秋厘的愣纯粹是因为意外,没想到这老头儿真诊出来了,说得与事实几乎丝毫不差。好嘛,走眼了,原来老头儿不是庸医啊……

    也是,烛心不是她与褚双拾这样的人,他聪慧机敏,心思细腻,沉稳可靠,是千昭寺最有佛缘的和尚,明知她不是普通人,他去请的又怎会是一般的郎中。这样想着,心中快活极了,脸上才又藏不住地露出了笑。

    老郎中能诊病却不能治病,不死族万千年以来阖族上下都对此无可奈何,任由一位接着一位的母亲油尽灯枯而亡,他一个人间郎中又有什么对策。

    千秋厘之前,不死族有男无女,不死族要存续绵延不得不与人族女子结合,生下来的也全是男丁。

    但不死族天生强大,人族相对而言弱得太多,不死族人还在胎儿时期已是一种超然的存在,人族女子的肉体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超然,母体的脏腑之气逐渐被胎儿掠夺殆尽,出生之时也是母亡之时。是以,不死族是从来不过寿辰的。

    这种局面在褚双拾与千秋厘出生之后才得到扭转,因为他们的母亲容佩玖是唯一一个诞下不死族的孩子却还活得好好的人族女子。

    按说千秋厘身为不死族,怀个孩子不至于就像人族女子这样凶险,她和褚双拾当初也是这么认为,否则褚双拾也不会只稍作反对就顺了她的意。

    可她近日却觉出些不妙,她肚子里也不知怀的是个什么翻江闹海的小怪物,让她渐渐吃不消,身体的不适有时如慢火炙烤,有时像疾风骤雨,比如今天那突如其来的一阵疼痛,令她不支倒在雪地里。

    父亲那般强大的血脉,她与褚双拾也没要了母亲的命,为何到了她与烛心这么个毫无修为的和尚这里,便混出个如此凶猛的种……

    她是百思不得其解。

    千秋厘掏出一颗极品灵丹塞给老郎中当做诊金。老郎中简直对千秋厘被吓傻确信无疑了,他不过诊出她的病症,却不能救她于必死无疑的命运,这样昂贵的诊金,显得服务与报酬也太不对等了,为人的操守令他百般推辞。

    殊不知,别人眼中的无价之宝在千秋厘这里其实和鸡肋差不多。

    褚双拾在和她找茬的闲余一般是以炼丹来打发时间的,他有顶级禅修的修为,练出来的丹药八成上品两成极品,上品都被他扔莲池喂了鹤儿,极品全塞给了她。

    但是她身边有褚双拾这么个顶级奶妈在,哪里需要用到丹药,扔又不敢扔。褚双拾在这方面简直蛮不讲理,他送的东西都是他认为送得出手的东西,你敢不要,就是看不起他,和他作对。

    于是,千秋厘有时候只好偷偷摸摸地喂些给鹤儿,那也不敢多喂,怕鹤儿一不小心就成精了。

    这么些年下来,识海里的顶级灵丹渐渐堆成了山,她是真嫌这些丹药占了她识海的地方。

    千秋厘挺烦和人推来推去的,说了几句见老头儿还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形容,不耐烦道:“拿出来的东西我也懒得再放回去,你不要那我扔了”。说完,扬起手对着窗子的方向便要扔出去。

    老郎中慌忙拦住她,一咬牙,昧着良心收了。老郎中走之前,千秋厘嘱咐他不可将自己的实情说给烛心听,但也不能将她说得一点事儿都没有。

    和尚不是以为她是装的吗?在他那里吃冤枉她也是不肯的。

    第二日一大早,按原定的计划回不死城。

    瞬移的时候,千秋厘有些力不从心之感,还要带着烛心,只能瞬移一段再歇上一段。一路上,烛心待她似乎不同了些。也是奇怪,她自认不是一个细腻的人,但烛心对她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变化她都能感受到。

    千秋厘觉得烛心虽仍是客气疏离,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淡,甚至会在她停下来歇息的时候问候她一声。她一面难受着,一面心里满足得尖叫打滚。

    足足瞬移了两日才到的不死城,比预想的时间超出了一倍。

    褚双拾站在城门口,将千秋厘上下一打量,一脸嫌弃地说了第一句话:“果然,胖成只猪了。更丑了。”

    接着,冷笑着说了第二句话:“怎么不继续野了,还舍得回来?”

    千秋厘生平第一次没有和哥哥对杠,惨兮兮地一笑,白眼一翻就朝他一头栽了下去。

    褚双拾脸色煞白,将她抱起就往城内跑,一阵风似的眨眼就消失了。

    烛心捻珠的手停住,望着兄妹二人消失的方向。

    他在城门口站了许久,并没有出来一个人管他。

    周围是一片沙海,不死城是一座地下城,位于极西之地的荒漠之中,除了城门露出地面,整座不死城都深埋于地下。

    城门内是一段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绵延朝下,阶梯的尽头便是不死城的入口。

    不知何时起的风,刚劲无比,将沙粒卷成一个个昏黄的旋涡升到半空中。

    烛心的僧袍袍摆和宽大的袖子在风中胡乱地飞,黄沙迷眼,他半睁着双眸,半开的视线中,是一片黝黑无光的空洞,那是城门的里面。

    城门就像一张饥饿的嘴,大张着等人送上门。

    前方是樊笼,身后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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