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号室的门嘎吱一声响，身着白大褂的两个看护一人拽个胳膊，半拉半扯，把那个腿脚虚浮的小姑娘带了出来。
再往前几步就是个小会议室，空荡荡的，只有把椅子，上边儿坐了个中年男人，手里牵了条瘦弱的狗。
见到小姑娘进来了，那男人就扯嘴一笑，手高扬起往那狗身上重重一拍。
狗呜咽着惨叫:“呜汪！”
“柳萤，你还听得懂狗叫吗？”
那中年男人带了和气的笑，视线透过镜片定在柳萤身上。
“报告木教授，我听不懂。”
柳萤低垂着头，面上表情不显。
被称作木教授的男人脸上笑意更深了:“那你以前为什么说自己听得懂狗叫呢？”
柳萤的小脸苍白，似乎随时都要倒下，扶了墙才站直:“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想要哗众取宠吸引别人注意力。”
小姑娘的低着头细声细语，语气非常诚恳:“多亏了木教授的教导，我现在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后再也不会犯了。”
柳萤的态度极好，加上那张带了稚气的脸蛋儿，整个人看着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屋里的人看了都笑，像是对她的坦诚感到满意。
木教授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态度和蔼得像是邻家老伯:“出去后做个好孩子，要听话。”
柳萤对着木教授深深鞠了一躬，又说了好些感谢的话，这才顺利出了那道门。
再回头看的时候，长任医院被初升的朝阳包裹着，那间13号室依然窗户紧锁，在阳光下显得通透又干净。
一点儿都不像个精神病院。
*
“小萤！这儿！”李雪柔在医院门口对着柳萤招手。
柳萤父母离异好多年了，被她爸爸和后妈送来这儿一整年都没人管。
亲妈李雪柔回国了才知道这事儿，塞了好些钱，又因为柳萤在医院这一年表现越来越好，好说歹说才把她从这所特殊医院带回家。
“你长高了好多。”
李雪柔抬手摸了摸柳萤的头顶，后者没避开也没凑上来撒娇，只文静地笑了笑，一点儿也没她印象中那个熟悉的活泼模样。
女儿和记忆差距太大，当妈的那些关心或是问询就堵在嗓子眼里，半晌没能说出话。
最后，李雪柔只能叹口气:“好了，咱回家，你在这儿等我把车开过来。”
柳萤在长任医院门口站着等，一整年没出来，阳光映得那两条纤细小腿白得过分，脚踝处的青紫色血管都能看到。
刚才被杨教授牵着的瘦狗奔来，在她光洁的腿肚上蹭蹭，一双棕色的大眼湿漉漉的看着她，小声呜咽。
少女站在原地，抿着嘴沉默，而后轻不可察地点点头。
她后退着蹲到了香樟树后，那条瘦狗机敏地跟了过去。柳萤伸手在它的肋腰上摸了摸，一根闪着银光的细针从狗的身体里拔出。
是刚才木教授为了让狗叫，随手扎进去的。
柳萤捏着那根针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车喇叭就响了起来:“小萤，过来了！”
她应了声儿，低头一看，脚边的狗听见动静飞快跑远了。
“刚才我看那边有条狗，你是不是……”李雪柔问得小心翼翼，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柳萤偏过去看驾驶座上的李雪柔，微微笑着摇头:“我没注意看，可能是哪儿的野狗吧。”
“没看到就好，回去妈妈给你好好补身子，然后你认真复习，中考……”
白色的小车油门一踩，扬起些许细微到几不可见的灰尘，长任医院的金色牌子在柳萤的视野中越来越远。
*
中考结束后，海城高中又迎来一批新生。
虽然学校在市中心，不过面积够大绿化够好，因而夏天树枝上的蝉鸣声越来越响，震得人昏昏欲睡。
讲台上的人走了一个又换一个，等到柳萤前座的那女生都走上去又下来后，她也站起身做自我介绍。
“我叫柳萤，柳树的柳，萤火的萤。是常宁初中升上来的，希望以后可以和大家成为朋。”
中规中矩的介绍，乏善可陈。
不过比起之前那些学生的沉寂，这会儿底下有些热闹了，后排不知是谁起头在哄笑:“小校花，再多说点儿啊！兴趣爱好透露些啊！”
小校花这名头在军训那会儿就被人叫过好几次了。
柳萤其实并不算多漂亮，只是托了那身晒不黑的冷白皮的福，军训半月曝晒下来依然白得亮眼，站一圈儿黑人里格外打眼。
也不知是谁在学校贴吧传了许多军训照片，三十三班的柳萤飞快被扒出来，赐了个莫名的小校花名头。
她弯了弯眸子，认真回答:“我喜欢看电影。”
“什么电影啊？一起看呗。”底下又有个男生闹，不过柳萤听得出这人不带恶意，纯属凑趣。
于是柳萤也好脾气地顺着答:“漫威的都挺喜欢。”
复联带来的超级英雄热席卷全球，柳萤也看了不少。谈到喜欢的东西，她也难得的多说了一句:“我最喜欢复联了。”
“哈哈哈哈哈！”
“我的妈真刺激！”
这句话说出后，班里顿时一片哄笑，柳萤捏着校服的衣摆，有些不明所以。
前座的女生站了起来，柳萤还记得她的名字，叫关若玉。
她几乎快止不住笑了，半开玩笑逗柳萤:“你们常宁中学也知道傅涟啊？”
常宁中学在个小县城里，位置偏远，和市中心的海城中学比起来，根本就是乡下地方。
海城中学作为全国排的上号的重点高中，学生大多数都是从其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像常宁这样小地方来的学生，每届最多不过两位数。
柳萤愣了愣，对着关若玉脾气极好地笑了笑:“嗯，我们也知道复联的。”
底下有人忍不住窃笑，手机是个好东西，一会儿功夫就能把刚才那句话从高一传到高二。
大家都能听懂的“喜欢看复联”，硬生生给传成了“喜欢傅涟”。
关若玉嘴边溢出戏谑的笑，一双乌亮的眼眸打量着柳萤，旋即低头噼里啪啦开始发消息。
关若玉:“我班上那妞儿，这届的小校花，刚才说‘最喜欢傅涟了’！”
明明知道说的是电影，她偏要胡说一通，为的就是看看傅涟的反应。
不过意料中地没有收到回复，关若玉也不气恼，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人家这么想看傅涟了，你明儿过来让她看看？”
*
一整天都被人时不时用奇怪的目光注视，柳萤倒没太敏感，只是闷头在座位上看书。
刚升入高中压力不算大，但是海城向来竞争残酷。尽管柳萤是常宁中学第一名考进来的，中考成绩在班里也只能排在中游。
在这种地方，不努力只会被浪潮拍死。
“晚自习都下了，你还在看书呢？”
关若玉转过头来跟柳萤说话，后者正在计算数学题，抬头对着她笑了笑，轻轻地应声后继续埋头看解题步骤。
关若玉叼了个棒棒糖在嘴里，敲敲她的课桌: “刚才老班让你去办公室我们班军训的奖状，你别忘了。”
柳萤虽然个子不高，不过军训时态度比男生还端正，没偷半分懒，站军姿也半点不晃，结束后拿了个军训标兵。
如果不是她提醒柳萤还真忘了这事儿，于是收了书去老师办公室。
到了那儿才发现奖状和一堆学生信息表混在一起，乱糟糟的。
班主任有些抱歉地看着柳萤:“你帮我收一下行吗？我家孩子还在幼儿园等我去接。”
柳萤点点头，心里倒没有什么抱怨的。
她军训那会儿就听学校里爱八卦的麻雀讲了，他们班的班主任小张老师是个单亲妈妈，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生活得挺不容易。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柳萤找出自己的奖状，又把各类文件按着日期整理收好。
她扒拉出一叠成绩表，是高二和高三上学期期末的成绩。视线不经意扫过，最后有些讶异地停在高二的榜单上。
旁的都是白底黑字，唯独榜首那名字是特意标注的大红。
“傅涟”
各科成绩都是遥遥领先的高分，底下前十名没一个超130的，看得出上学期的数学很难。
傅涟那个150满分，格外显眼。
柳萤终于明白今天同学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奇怪了。
任何学校的第一名都不会是无名之辈，更何况是学霸辈出的海城中学的榜首，想来这名字早就传遍学校了。
原来傅涟是一个人的名字，想起自己做自我介绍时说的那话，柳萤也有些后知后觉的尴尬。
好在当事人没听到她说的话，不算太糟。
把东西收好，柳萤锁了办公室的门准备出去。到楼梯口才发现大事不妙，二楼的楼层铁栅门不知何时被锁了。
海城中学管得严，教学楼每层楼都有封闭楼层用的铁栅门，只不过平时很少落锁。
柳萤小跑着沿走廊走到另一边出口，果不其然，那边的铁栅门也被锁了，只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她就被困在了二楼。
随着学校熄灯时间的到来，一栋接着一栋教学楼由明亮变成黑暗，柳萤身处这栋也不例外。
柳萤贴着墙站着，夏天的夜风从走廊的窗户口灌进来，让她有些烦闷的心安静下来。
漆黑一片的校园，只有手机散发着隐隐微光，寂静的学校，虫鸣声和那三两声猫叫听得尤为清楚。
柳萤摸着光滑的手机屏幕，滴滴的电量过低提示音又响了两声，随即黑屏关机。
她抿抿唇，终于做出了决定。
“喵呜————”
猫儿似的叫声，惟妙惟俏地从柳萤嗓子里传出。
不多时，听见楼下草丛里跟着传来一阵应和的猫叫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只有柳萤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曾被关在长任医院一整年，只因为当初她坚持说自己能听懂狗叫。为了离开那儿，她装乖认了别人扣在她头上的“撒谎精”名头。
其实她没有说谎，她是真的能和动物沟通。
可惜现实不是电影，她没有成为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
她只是别人眼中的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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