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一夜未眠。
康斯薇露陪在她身边,整整一晚,伊莎贝拉都睁着眼睛瞪着四柱床上暗红色的床帏,没有哭泣,没有自怨自艾,更没有歇斯底里,她冷静得几乎让康斯薇露感到害怕。她才被自己第一个产生好感的男人极尽其能地羞辱了一番,对任何情犊初开的女孩来说,那也许是足以令人崩溃的打击——
但对伊莎贝拉来说不是。
“所以,无论如何,离婚都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再三向康斯薇露确认了这个事实以后,她便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中,康斯薇露给不了她任何意见,只能默默地在内心听着。等到长岛上的第一束阳光穿过薄纱照在床脚时,伊莎贝拉已经从容地爬了起来,拉响了摇铃,她有了一个计划。
马尔堡公爵并不知道他为自己挑选了一个怎样的对手。
康斯薇露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作为一个出生在19世纪的女性,比起伊莎贝拉那惊世骇俗的一拳,她更能理解马尔堡公爵的怒气与行为——至少以她在这个时代养成的观念来看,公爵阁下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倘若昨晚躺在这张大床上的女孩是她,一切恐怕已经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妻子理应顺从自己丈夫的任何意愿,并为他延续血脉,而丈夫理应支配自己妻子的行为,并给予她完整的家庭,这一切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无论夫妻彼此心里各怀怎样的鬼胎,而贵族家庭则更是如此。只要生下了足够的继承人,一位贵族夫人身上所负担的最为重要的义务便已完成,此后她的人生便会有更多的自由,甚至能进行丈夫默许的私情。
只是伊莎贝拉绝不会履行这一义务,而马尔堡公爵怕是不会允许如此亵渎婚姻的行为。两个如此极端相反的人,却被绑在了人类自从文明诞生后最为亲密的关系中。
最滑稽的命运,也不过如此了。
“您起得真早,公爵夫人,我还以为您——”
端着早餐托盘走进来的安娜发出一声惊呼,嘴里的念叨戛然而止。她瞪大的眼里倒映着还穿着婚纱的伊莎贝拉,康斯薇露能看出她已用作为一个贴身女仆最大的职业素养将对所见而感到的不可思议压到了最低。她没有说任何别的话,只是将托盘放在一旁小桌子上,走上前来为伊莎贝拉更衣,
“昨晚公爵阁下睡在这儿了吗?”解开绑带时,安娜似乎是终于忍不住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安娜现在内心的想象一定很精彩。伊莎贝拉说。只可惜我不能像听到你的心声那样听到她的。
任她再怎么想象,她也绝不可能相信昨晚在这儿发生的事情。康斯薇露说。恐怕英国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几百个公爵里从未有哪位在新婚之夜被自己的新娘狠狠地揍了一拳。
那只是因为他们娶的人不是伊莎贝拉·杨。伊莎贝拉回应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骄傲。而且那是结结实实的一拳,可不是什么娘炮的一巴掌。
“不,他没有,也许他睡在了更衣室里。”一边与康斯薇露对话,伊莎贝拉一边回答着安娜,故意不使用敬称称呼马尔堡公爵,“范德比尔特先生起来了吗?”
“起来了,公爵夫人。范德比尔特先生昨晚特意嘱咐了一大早就要将书房里的火生起来,所以他现在应该已经在那儿。”
“很好,安娜。麻烦你将我的早餐端下去吧。”伊莎贝拉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说,“今天我将在餐厅用餐。”
已婚的贵族妇女都在房间里用餐。康斯薇露提醒伊莎贝拉。你在餐厅的出现只会更让公爵觉得你是个毫无教养的女人。
那么,等他听完我将要跟他说的话,恐怕他就不再有任何心思注意到我为何会出现在餐厅里了。伊莎贝拉说,她向安娜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安娜,你认为你能补好婚纱上的这条裂缝吗?”
书房里很暖和,就跟康斯薇露记忆中一样,威廉喜欢在燃着熊熊炉火的房间内沉思,就像他如今正坐在一张舒适的扶手椅上做的那样,火光映照在他静止不动的五官上,像跳跃着为他半闭的眼皮拉动催眠曲。从小时候开始,威廉对于康斯薇露来说,就更像是一个有着冷漠的距离感的哲学家,亦或者是商人,甚至有点类似大学里的教授,他可以是任何的角色,只是不像一个父亲。
听见伊莎贝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向她看去。
“你起得很早。”他说,伸手拨了拨炉火,让它烧得更旺了一些,“让我猜猜,一晚没睡?”
“是的。”
“新婚之夜总是这样的。”威廉说着,毫无感情地笑了笑,他眼里没有任何突然浮现的柔情提醒人们他想起了他曾经的新婚之夜,“有什么事吗,康斯薇露?”
“也许吧。”伊莎贝拉挑了挑眉毛,单刀直入地挑明了主题,“我是来与您讨论我的嫁妆的。”
“你的嫁妆?”威廉看上去似乎有了一点兴趣,他双手交叉,放在了膝盖上,偏着脑袋与眼前这个实际已不再是他的女儿的人对视着,“我以为那是你的母亲该负责的事情。”
“但那2000万范德比尔特铁路股票的确是来自您的名下,没错吗?”不等威廉邀请,伊莎贝拉就主动地在他的对面坐下了,“为什么不是现金?”
这是伊莎贝拉几个小时以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我明白了。”威廉轻轻哼了一声,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睨着伊莎贝拉,“十年前,当你的母亲准备为你挑选新的小提琴教师时,我说,‘那孩子拉得够好了,让她到我的书房里来跟我学学怎么做生意吧。’你猜怎么着,要是你的母亲那时听从了我的建议,你如今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你曾经想要培养康——我是说,你曾经想要培养我作为你的继承人?”伊莎贝拉有些愕然。
“为什么不呢?”威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难道你认为一个女孩不能成为范德比尔特商业王国的继承人吗?”
“那绝不是我的意思——”
“你要知道的是,我有三个孩子,康斯薇露。这是一个不错的数量,你至少会以为这其中会有一个继承了来自父亲的才能——再不济,个性——我并不在乎,任何一个孩子都可以成为我未来的继承人。所以,当你的母亲执意要将你培养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妻子人选时,我没有阻挠她,‘感谢上帝,’我那时想,‘我还有两个儿子。’但上帝没有告诉我的是从那个女人的肚子里爬出的生命将会一个比一个更加软弱,一个比一个更加无知。而其中唯一那个似乎有点希望的,居然在结婚的第二天早上问我为什么赠与她的嫁妆是股票而不是现金这样可笑的问题,而人们竟然称我为上帝的宠儿,你能想象吗?”
先是艾略特,紧接着是马尔堡公爵,再来是你的父亲。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男人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冷嘲热讽一番来表达他们的意思呢?伊莎贝拉气愤地向康斯薇露抱怨道。
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我,没有丝毫可能他会承认曾经有那么一刻他打算把我当成他的继承人培养。康斯薇露略有些心酸地说道。至少他的讥讽是一种对你的能力的肯定,伊莎贝拉,我的两个弟弟一个只懂得赛马与游艇,另一个沉迷于音乐,那一定让他很失望。
“又不是我的错让父亲您的两个儿子一个只懂得赛马与游艇,另一个沉迷于音乐,”伊莎贝拉马上便将康斯薇露的话学了过去,反驳着威廉,“也不是我的错使得您这么晚才意识到我原来才是三个孩子中比较有希望的那一个,现在,您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会以股票作为我的嫁妆中最值钱的一部分了吗?”
“因为,孩子,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现金会贬值,但人人都要乘坐火车,2000万范德比尔特铁路股票或许3年后价值就能翻了一倍,而2000万现金3年后的价值就不再等于2000万了,更不要说在这期间如果爆发了战争,铁路股票会一路大涨,而货币只会变得一文不值。如果我给你现金,你口袋里的钱只会越来越少,直到入不敷出为止。如果非要我说另一个理由的话,股票比起现金有了太多的限制。我猜我只是不愿意看到我辛苦挣下的家产不仅要分一半给你的母亲,还得把大半都拿去维护一个陌生人的城堡——一个一年里我顶多只会待上一个星期的地方。”
“如果这是我的嫁妆,公爵阁下又怎能掌控它们呢?”伊莎贝拉不解地问道。
“还记得北康普顿侯爵举办的那场舞会吗?”威廉说,“那天晚上,舞会结束以后,公爵阁下直接来到了我的房间之中,告诉我你已同意与他之间的婚事——”
他这个狡诈无耻的混蛋!伊莎贝拉咬牙切齿地在内心喊道。
实际上,你的确没有明确地拒绝他……康斯薇露想发表一句理智点的评论,转瞬便被伊莎贝拉打断了。
你本该是站在我这边支持我的,康斯薇露!她忿忿地嚷道。
是的,没错,他就是个狡诈无耻的混蛋。康斯薇露无奈地说道。
“——于是,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初步就我将会给予你多少的嫁妆达成了一个概略的协议。老实说,至少要有等额于2000万的现金,证券,或股票这一要求,还是公爵阁下主动提出来的。显然,得要有那么多钱才能修缮完成你未来将统治的那个宫殿。后来,在金博尔顿城堡——那时公爵阁下的律师已经起草好一份协议,确保公爵能对你的嫁妆拥有绝对且完全的掌控权——我签署了,这份婚约便定下了,公爵阁下便是这样得到了范德比尔特家的财富。”
伊莎贝拉定定地盯着皮笑肉不笑的威廉看了几秒钟。
“我不信。”她轻声说道。
“不相信什么,我亲爱的女儿。”
“一个像父亲您这样将祖父留下的家业扩展到如今这个规模,既有心机又有城府的人竟然会乖乖地让一个英国贵族牵着你的鼻子走,甚至拱手相让价值2000万的铁路股票。也许那的确是一个公爵头衔在美国的价格,但绝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会支付的价钱。”
“为什么你会在结婚的第二天清早前来询问关于你的嫁妆的问题,康斯薇露?”威廉脸上的假笑敛去了,他挺直了脊背,专注地看着他对面的那个女孩。康斯薇露不知道她的父亲是否发现他的女儿早已不再是同一个人,或许他知道,只是他更欣赏如今的这一个,便不打算追究究竟是什么令他的孩子产生了这样的变化。
或许伊莎贝拉才是他一直渴望得到的那个孩子。
康斯薇露有些难过地想着
“因为,如果我希望能在这场与公爵阁下的婚姻中有着哪怕一点平等的地位,哪怕一点被听到的声音,哪怕一点反击的能力,我的嫁妆就是我唯一的筹码。”伊莎贝拉平静地说道,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威廉的身上,半点也没有听到康斯薇露内心的想法,“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任何可能性,让公爵阁下在不经我的允许的前提下,就无法动用我的嫁妆。”
“这跟我与公爵阁下之间签下的协议相互矛盾,我最宝贝的女儿。”威廉眯起了双眼,“这可令人很难办。”
“很难办,但不是不可能。”
威廉沉吟了一会。
“我只能这么说,我的孩子,公爵仍然对你的嫁妆有着绝对且完全的掌控,但当我的银行接到他要抛售股票的信函时,我会让他们确认一下那上面是否有你的签字。这样听上去如何,康斯薇露?”
“听上去非常完美,父亲。”伊莎贝拉露出了一个笑容,向威廉伸出了一只手,后者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用力地握了握。
“需要我给你一些经营婚姻的建议吗,孩子?”威廉在伊莎贝拉即将离开书房的前一刻突然出声问道,“尽管我的半路夭折了,但如果你问我,这只让一个人拥有更多如何应对的经验。”
伊莎贝拉停下了脚步,思索了两秒。
“不必了,”她回答,“然而,如果哪一天离婚对我来说是个可选的出路,千万要记得把你的律师的名片寄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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