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大人,康斯薇露小姐的女仆传话来了,似乎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暂时不宜乘坐马车,恐怕还要再延迟一些。”
阿尔伯特的管家爱德华在他的耳边说着,声音不大,站在一旁的艾略特也只能听清几个字,但足以让他把整个句子串起来了。
“是吗?”阿尔伯特微微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此刻他们站在教堂的一侧,艾略特正忍着因为宿醉而带来的头痛欲裂,今天早上醒来时,他已经记不得昨晚发生的大半事情,直到现在也没能想起床上那个被他打发走的女人的名字。爱德华的消息让只想赶紧回去华尔道夫酒店休息的他开始有些烦躁不安,只得将精神都集中在欣赏眼前这座美轮美奂的教堂上。
艾略特不愿承认美国竟然也能有如此优雅的教堂,但圣托马斯的确打破了他的不甘。只是站在这儿注视着被无数吊起的烛台映照出的高达80英尺①的祭坛画②便已足以令人心驰神往,哥特式的拱顶则更让整个教堂的景致显得空灵神圣,精致的彩窗将照射进的光线切割成均匀的光晕,一圈一圈地罩在那些正在男仆的指引下一一在教堂里就坐的宾客身上。艾略特可以想见当这间教堂空无一人时的模样——恍然间能让人觉得上帝正在耳边轻语,使人摒弃一切世间罪恶,不自觉便跪在神前恳求饶恕,在仁慈与威严中匍匐。
阿尔伯特该是很喜欢这个教堂。
艾略特思忖着,扭头向身穿伦敦裁缝量身剪制西装,显得高大英俊的阿尔伯特看去,后者神色如往日一般淡漠平静,只是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他注意到了即便是在今日,阿尔伯特的右手上还带着那个路易莎当年送给他的祖母绿扳戒,同时阿尔伯特还在一圈一圈地转动着戒指,那是他感到心绪不宁时才会有的动作。
一丝不快飞快地从心间划过,艾略特转而将视线放在了那辆停在教堂门口,被装饰得过分华丽夸张,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仙女教母变出来一般的马车,10分钟以前它就该出发去迎接康斯薇露,如今它还在这儿,如同退潮后被可怜巴巴地留在沙滩上的贝壳。穿着厚厚的毛呢西装的马车夫热得取下帽子拼命为自己扇风,看上去似乎恨不得能像狗一般伸出舌头,但那个能解除他苦苦等候的命运的人现在正站在教堂门口,笑容灿烂地一一与宾客握手,享受着众人的奉承与羡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迟到了。
“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眼角仍然能看见阿尔伯特转动扳戒的艾略特小声地凑过去对他说,“范德比尔特家的宅邸就在街道拐角。”
“不必了。”阿尔伯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的语气很平淡,但他那双如同寒冰凿成的眼珠让艾略特感到他似乎在抑制某种怒气,“被我请来的私人侦探此刻恐怕已经在范德比尔特家的宅邸里确保康斯薇露小姐不会再拖延任何时间了。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我的伴郎,这些被范德比尔特太太请来的宾客不需要更多的谈资了。”
“私人侦探,你的意思是像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艾略特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好笑。
“我对那个试图质疑上帝所制定的世界原理的男人的作品毫无兴趣③,”阿尔伯特向艾略特投来冰冷的一瞥,后者无所谓地哼了一声,“不过,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所想的意思的话,那么,是的,我的确聘请了两个私人侦探。”
“为了催促你的未婚妻尽快前来与你结婚?”艾略特讥讽地问道。
“为了……呵,让我们这么说吧,调查一些范德比尔特家显然并不愿意让我得知的事实。”阿尔伯特冷笑了一声,他平缓而毫无任何波澜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锐意。
“这是什么意思,阿尔伯特?”艾略特皱起了眉头,他的内心因为对方的语气而涌起某种不详的预感。
“在我到达纽约不久以后,阿斯特太太邀请我参观一场由她赞助的画展,相信你必然听过她的名字——”
艾略特的目光落在了教堂第二排长椅上已经落座的一个衣着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身上,她高挺的鹰钩鼻是那张还能看出年轻时美丽风韵的脸上最为显眼的特征,勾勒出了阿斯特夫人的坚毅而又傲慢的个性。他自然知道卡洛琳·阿斯特太太,单凭报纸上的照片他也能认出顶着这个哪怕是在欧洲也响当当的名字的女人,阿斯特家族千万家产的实际掌权人。她此刻正在与身边的一名英俊青年交谈着,那估计就是她唯一的儿子,J.J·阿斯特。
“——在画展上,阿斯特太太告诉我了一件大为令我惊讶的事情,与康斯薇露小姐有关。我自然不能以她的一面之词为准,谁知她是否因为范德比尔特太太威胁到了她在纽约上流社会的地位而开始散播不实的恶毒谣言?因此爱德华替我找来了两个据说十分靠得住的私人侦探为我调查这件事的真假,他们今天早上将调查的结果送来了。”
“他们发现了什么?”艾略特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地口吻问道。
“许多。”阿尔伯特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他们发现了什么并不重要,艾略特,重要的是这些结果背后所代表的意义,那将一切都改变了。”
“阿尔伯特,我希望你不是——”
“噢,别担心,婚礼还会照旧进行,”阿尔伯特轻轻地笑了起来,“只是,艾略特,还记得那些我说过的关于会如何尊重我未来的妻子的话吗?看来,我现在只能说,我会尊重一个懂得如何尊重及敬畏她未来丈夫的未婚妻,如果她做不到,那我便只能以她如何对待我的方式来对待她了。”
“你从一开始对待她的方式就是一场天大的谎言,阿尔伯特,”艾略特不客气地说道。
“是的,我已向上帝忏悔我的罪孽。”阿尔伯特说,“而她也回敬了我一个天大的谎言,所以,我猜我们扯平了,不是吗?”
就在这时,教堂的侧门被推开了。一个秃顶的,穿着格子呢大衣的高个子男人走进了艾略特与阿尔伯特所在的侧厅里,他的神色有些惊惶,更有些迷惑不解,他先看了看艾略特,又看了看阿尔伯特,似乎拿不定主意自己是否该开口说话。
“怎么了,塔克?”阿尔伯特发问了,“康斯薇露小姐准备好了吗?”
“不,公爵阁下,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个叫做塔克的男人用手帕擦了擦只有稀疏毛发的头顶,为难地开口了,“我想康斯薇露小姐失踪了。”
直到站在康斯薇露大开的房门之前,艾略特才真正接受了这个事实。
微风与薄纱缓缓在窗边起舞,空气里似乎还残留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挂在衣架上的婚纱,梳妆台上的头纱,镜子前的白色蕾丝高跟鞋,一切都在。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康斯薇露,的确如那个叫塔克的私人侦探所言,消失了。
安娜,那个康斯薇露的女仆,表情谦逊地站在一旁,低着头,但是在垂下的发丝间向房间中的四个男人扫过来的目光却令艾略特感到毛骨悚然,那眼神如同刀子轻轻在裸露出的骨头上划过一般,予人一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
这是一条会咬人的狗,艾略特心想,甚至,很有可能是一条套着狗皮,藏着尖牙的毒蛇。
“你的小姐去哪了?”两个私人侦探中较为矮胖的那一个突然发难,他转身抓起了一旁的安娜的衣领,大吼道。女仆徒劳无力地掰着他的手,剧烈地咳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你肯定知道她去了哪!”
“嘿,你放开她!”艾略特一把拉开了将他与安娜,对他怒目而视,“你可以询问,但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对她举起一根手指,就给我从这间屋子里滚出去。”
“安娜,你知道什么吗?”阿尔伯特开口了,表面上看,此刻他仍然是那个冷静自持,恪守风度的贵族,但他微微捏紧的拳头出卖了他此刻的愤怒。房间内原封不动一切早已表明康斯薇露并不是被人掳走,也不是神秘失踪,她是主动逃走的。从那两个私人侦探尴尬又窘迫的神色来看,他们也很清楚这一事实。
“不知道,公爵阁下。”
“是你告诉爱德华,我的管家,康斯薇露小姐情绪有些激动,还不宜登上马车,穿过夹道欢迎的人群,前往教堂。没错吗?”阿尔伯特又开口了,他看向安娜的浅蓝色眼里布满血丝,那种只属于世袭贵族的压迫感——每一个就像阿尔伯特与艾略特这样的勋爵从小就懂得一种本能,能够使他们周围的人确实地感到渺小而无能,那是贵族的血脉天生就带来的优势——就像风雨欲来前低低降下的乌云一般笼罩在安娜的身上。她的确看上去害怕了,甚至有些颤抖,但艾略特几乎能肯定那不过是这个女仆演出的假象,他甚至感到自己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屑地嘲弄。
“的确是我,公爵阁下!但……但这也的确是小姐吩咐我的,‘安娜,我感到有些呼吸不过来,似乎是太紧张了。’康斯薇露小姐如此对我说。‘小姐,您觉得您现在可以准备出发了吗?’于是我这么问。‘不,安娜,我想我还需要几分钟平静一下。’听了小姐这句话以后,我就跑到了教堂找到爱德华管家,将小姐当时的状况转告给了他。等我回到屋子里以后,小姐就不见了。我知道康斯薇露小姐的为人,她绝不会在婚礼前夕逃走的,她十分地爱公爵阁下,她一定是——”
“够了,安娜。”阿尔伯特突然呵斥了一句,安娜浑身一颤,立刻安静了下来,头也低垂了下去。艾略特注视着阿尔伯特深吸了一口气,手飞快地在有些纷乱的额发上一抹,捏成了拳头又松开,终于还是回复了脸上的平静神色,“我很抱歉……安娜,是我失礼了。”
“恕我直言,公爵阁下,”塔克开口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不超过十五分钟以前,如果我们组织一些人手分散去找,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富家千金小姐不可能走得太远,一定会有人注意到她——”
有什么不对,艾略特心想,有什么完全不对。
康斯薇露为什么要逃跑?
她的确对阿尔伯特动心了,艾略特知道自己不可能看错,她的确想要这一场婚礼。这一生,艾略特还未看错过任何一个女孩,那些对普通男人来说敏感而弯绕的少女心事对他而言就像白纸一般简单易懂。他能看出康斯薇露不加掩饰的纯真,不谙世事,可爱娇俏,就像他能看出眼前的这个女仆嘴里的语句没有哪怕一个词是真的一般。这些不可能是假装出而诱骗阿尔伯特上当的陷阱。这一切不可能是两个各有所爱的人共同上演的一出好戏。
康斯薇露不可能是一个如此高明的骗子,竟然能将艾略特·康普顿的双眼也蒙蔽了,只为了好好地羞辱马尔堡公爵一顿,在婚礼前夕逃走唯一能达到的目的也就只有这个了——他清楚这件事情对一贯骄傲的阿尔伯特来说是多么大的耻辱,这好比是在觐见女王时当着一宫廷的勋爵夫人们被自己的妻子扇了一巴掌一般。无论康斯薇露离开的理由为何,阿尔伯特都绝不会原谅她,艾略特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绝不会原谅对方在这样一件在他看来已经屈尊纡贵而尽力促成的婚事上给他带来如此狠绝的耻辱,更不要说在此之前他才刚刚得知对方就像对待手掌心里的一只耗子般将他玩弄了两个月——
但艾略特仍然要尽力促成这场婚姻。
这是他的职责,这是贵族间的游戏规则,并非谁先找到就算谁的,并非谁先爱上就算谁的,而是谁最需要才是谁的。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将腐烂坏死的一切都隐藏在平静优雅之下。
“这件事必须低调的处理。”艾略特缓缓地开口了,打断了塔克滔滔不绝的搜寻计划,“任何人都不得知道康斯薇露小姐失踪了,我们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尽快将她找回来,好让婚礼得以进行,我说得对吗,阿尔伯特?”
他略微提高了声音,看向此刻紧抿着嘴唇,眼神凌厉恼怒的阿尔伯特。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滚烫的烙铁突然插|进一桶冰水一般,语气既平静又狠辣,“我们不能引起任何注意。安娜,请你现在前往教堂,告诉爱德华一个女仆偷走了康斯薇露小姐的首饰,使得她受了惊吓,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婚礼还可以照旧举行,不过稍微延后——与此同时,塔克,山姆,你们在这附近寻找康斯薇露小姐的踪迹,如果有必要,寻求警察的帮助,只要告诉他们你们在寻找的是偷走首饰的女仆,至少也可以暂时将这件事情压下去……”
阿尔伯特警告的目光在两名私人侦探身上来回打转。
“如果这件事情顺利完成,不消说你们将会得到的丰厚报酬,如果期望到英国来为我做事,也可以得到安排。但若是今天发生的事情泄露出去半句……我相信你们也明白,没有哪家报社能出得起比范德比尔特家更高的酬金,而他们想必也不介意将这笔钱拿去做别的用途……”
“我们明白的,公爵阁下。”塔克的脸上沁出了豆大的冷汗,连连向阿尔伯特点着头,鞠躬向后退着离开了房间。那才是普通人遇上一个发怒的公爵该有的反应,艾略特的目光转到了昂首挺胸,神色淡然地走出房间的安娜身上,至少也绝不是她那样。他心想。
“我想我们现在该回到教堂了。”阿尔伯特用手捏着眉心,皱着眉头说道,他的声音里透出些微僵硬与疲倦,“新娘不曾出现,新郎又不见踪影,明天全纽约的八卦杂志会为了此刻而欢呼雀跃的。”
“你先回去吧,阿尔伯特。”
艾略特说,他脱下了笔挺的黑色西装外套,扯下了白色领结,抓起了山姆留在椅背上的蓝色粗呢大衣,套在身上,“我要去找康斯薇露小姐,多一个人,至少能多快一会。”
阿尔伯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只管去找她,艾略特。我不想知道,也不在乎她为什么逃跑,只要你把她带回来,只要婚礼能进行下去——”
“我会找到她的。”
艾略特轻声说。
但不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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