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士鞠躬,女士屈膝礼。
如此简单的礼仪行为在伊莎贝拉与马尔堡公爵之间却有着浓重的□□味。
更准确一些来说,是来自伊莎贝拉单方面的□□味。
站在她身边的康斯薇露感到伊莎贝拉的视线仿佛都要在马尔堡公爵的喉结上——那刚好是伊莎贝拉的视线自然垂下看到的地方——烧出一个洞来了。
我并不知道这在现代是一件那么难以令人接受的事情。康斯薇露对伊莎贝拉说,至少在1895年,这甚至不是一个足以退婚的理由。
这就像还惦记着梅瑞迪斯的德瑞克却与分居的妻子艾迪森和好①,没能完全放下瑞秋的罗斯在圣坛前说错了新娘的名字一般不可原谅②。伊莎贝拉气哼哼地说道。一个男人在忘记他的前女友以前甚至不应该出门约会。这是原则,任何一个美国姑娘都会告诉你这种事情有多么令人愤怒。
“艾略特勋爵告诉我,您今晚穿了一双不太合脚的鞋子,只能跳诸如华尔兹这般比较和缓的舞步。”对即将降临在他的头上的暴风雨一无所觉的马尔堡公爵轻声开口了,他的嗓音柔和得像晚风在森林里拉出的提琴般的音色,“想必这就是您的母亲为何之后连续四支舞都回绝了其他男士的邀请的原因。”
“想必您还爱着路易莎小姐就是您整个伦敦社交季闭门不出的理由吧?”伊莎贝拉的声音不大,但显然对马尔堡公爵造成的影响比一整排大炮齐齐开火的重击还要激烈,康斯薇露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就如同猫一般收缩了起来,抓着伊莎贝拉的手也变得僵硬起来。但这紧张的气氛丝毫没有影响他们脚下轻盈的舞步,从表面上看,马尔堡公爵与伊莎贝拉此刻就像两个深情地注视着彼此的爱侣般在舞池中转着圈。
“这样无稽之谈的消息究竟是从何处传入您的耳朵?”马尔堡公爵压低了声音问道,他的神色只动摇了短短的一瞬间,迅速又恢复了平静。快得康斯薇露甚至不确定伊莎贝拉是否能注意到。
“难不成这是一个秘密吗?”伊莎贝拉微笑着说道。下一秒,康斯薇露看见她的裙摆一晃,马尔堡公爵平静得如同死水一般的面容登时抽搐了一下,“非常抱歉,马尔堡公爵,如您所听说的那样,今晚我的鞋子不太合脚。”
“没关系,康斯薇露小姐。”马尔堡公爵的声音嘶哑了两分。康斯薇露忍不住在心里询问伊莎贝拉:马尔堡公爵的脚被你用了多大的力气踩下去?
让我们这么说吧。伊莎贝拉回答。他现在如果还能感受到他的脚趾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了。
看来你真的希望让公爵阁下讨厌你。康斯薇露惊讶地说道,她意识到过去伊莎贝拉对马尔堡公爵的感情未必如她所想一般达到了“喜欢”的层次,那或许只是一个从未对任何男人萌发过好感的女孩一时的迷恋,而这迷恋在伊莎贝拉所坚守的来自现代的原则面前就像盛夏中的冰块一般迅速溶解了。
“不,我与路易莎小姐曾经的恋情并不是秘密。但我认为这种已经属于过去的事情——”
“真的属于过去吗?”伊莎贝拉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康斯薇露怀疑她根本没有发现自己适才大逆不道地打断了一位公爵的话语,“那为什么公爵大人您整个伦敦社交季闭门不出,拒绝参加一切宴会呢?”
在伊莎贝拉近乎咄咄逼人一般的目光与语气下,马尔堡公爵的反应出乎康斯薇露的意料——她原本以为对方只有坦白与坚守谎言两种选择——然而马尔堡公爵此刻看上去的神色,如果要让她来形容的话,就像是原本以为自己爪下的猎物是瞪羚的猎豹发现实际上对方也是一头猎豹一般,充满了复杂而又惊讶的意味。康斯薇露发现自己看不懂他。
“不知我能否问您一个问题,假设您不介意的话,康斯薇露小姐。”马尔堡公爵欺近伊莎贝拉,凑在她耳边说道。个子比后者高出一截的他做出这个动作比艾略特勋爵要显眼得多,也要困难得多,康斯薇露的余光看见舞池一旁自己的母亲双手立刻掩上面庞,发出了无声而兴奋的惊呼,“您为何如此在意我与路易莎小姐之间的关系?”
伊莎贝拉脸色微红,康斯薇露能感到她的心跳一瞬间加快了,但她还是勇敢地开口了,“佩吉夫人为何要将我在晚宴上介绍给公爵阁下您,我想公爵阁下内心是有数的。基于这样的前提之下,难道公爵阁下不该对我更加坦诚一些,难道我不该也更在意有关公爵阁下的事情吗?”
“您是说,范德比尔特先生有意让您成为未来的马尔堡公爵夫人这件事?”马尔堡公爵轻轻笑了起来,他浅蓝色的眼睛带了一点弯曲的弧度,睫毛在垂下的眼睑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即便如今康斯薇露已为亡魂,她也不得不承认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的确让头脑难以思考,“所以您的意思是,既然您与我未来有可能成为妻子与丈夫,至少如今您与我彼此之间该更加诚实一些,是吗?”
伊莎贝拉意外地抵挡住了马尔堡公爵的温柔攻势,回答的语气十分坚定,“是的。”
顿了顿,伊莎贝拉又接着说道,“如果我必然要拥有一段婚姻的话,公爵大人,至少我希望这段婚姻能开始于爱情,这是每个女孩的愿望,我认为那并不过分。如果不能开始于爱情——对于有着该尽的责任与义务的范德比尔特家族中一员而言,爱情是一种奢望,这是无法逃避③的丑恶现实。”这儿的逃避只有康斯薇露明白那意味着彻底从范德比尔特家逃跑,“那么我希望至少开始于选择。您说过,即使一开始的目的只有金钱,也会等到有远比金钱更多的理由时才考虑婚姻。那么我希望,假设您将我选为未来的妻子,至少理由并不是用以忘记另一名女性,或者是某种用以掩盖过去的伤疤,而是因为——”
最后一个“我”字,伊莎贝拉并没有说出口。她看了一眼康斯薇露,又垂下了双眼,她此刻的想法,也正是康斯薇露内心正在思考的内容——事实是,康斯薇露苦涩地意识到,她与伊莎贝拉之间的身份交缠过深,已经再也没有单纯作为“康斯薇露”亦或是“伊莎贝拉”的存在了。
“那么,我猜,我的确该对我未来的妻子更加诚实一些,”马尔堡公爵低声说,原本轻握着伊莎贝拉的左手缓缓向上滑去,直到后者的四根纤纤细指落入自己的手掌之中,再慢慢将自己交错于的手指向下压去,直到与伊莎贝拉十指交握,“的确,如同人们所猜测的那样,我选择在伦敦社交季期间闭门不出是为了避开路易莎小姐。”
“那……”伊莎贝拉眼里已有失望的神色,她试图甩开马尔堡公爵的手,却被对方牢牢地捏住了。
“但如今路易莎小姐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准确来说,一年前,当我决定与路易莎小姐分手时,她就不再占据她曾经在我内心拥有的那个位置了,如今那已属于您,康斯薇露小姐。”
“我不相信,公爵大人。你才见了我两面,就能让您忘记与您相处了三年的路易莎小姐。”伊莎贝拉还保持着头脑中最后一丝冷静。
“我也不相信,康斯薇露小姐,”马尔堡公爵的神色无比温柔,但他避开伊莎贝拉视线的目光让康斯薇露有些不安,“在我试图说服您的同时,我也在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如今的事实。”
“为什么?”伊莎贝拉就像在蛛网里垂死挣扎的一只蝴蝶一般,企图做着最后一搏。就连康斯薇露也不禁有些迷茫,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推断是否太过急切,太过先入为主,也许马尔堡公爵的确有可能爱上伊莎贝拉,也许正是伊莎贝拉的与众不同吸引了他。她无从分辨马尔堡公爵话语的真假,只知道那些语句美好得任何一个女孩都会希望那是真的。
“起初是因为你的样貌,自然,那是任何一个见到你的人都会注意到的第一个特征。紧接着,是你可爱的个性,直率而不带任何掩饰——”
“然而,我赞同公爵阁下您并不支持的离婚。”伊莎贝拉再一次打断了马尔堡公爵的话语。
“实际上,我认为那是一个难得的优点,至少这是我在其他任何英国贵族少女身上——甚至包括美国女继承人——都找不到的特质。所以,你怎么说,康斯薇露小姐……”马尔堡公爵放下了搂着伊莎贝拉的手臂,这支舞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我听说十一月是一个结婚的好时节。”
“我不知道,”伊莎贝拉的双眼因为马尔堡公爵的最后一句话而惊吓地瞪大了,“我——我需要想想——”她嘟哝道。
“而我会静候佳音。”马尔堡公爵说着,向伊莎贝拉欠了欠身,转身离开了,他甚至按照舞会的礼仪将伊莎贝拉护送回她的父母身边。康斯薇露下意识地跟了上去,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她回头向后望去,伊莎贝拉正神情呆滞地向舞池边缘走去,似乎没有发现康斯薇露已经离开了。
康斯薇露来到了允许她离开伊莎贝拉的最大距离,从这儿刚好能看见走到了舞会厅外部露台边的马尔堡公爵,英格兰乡村夜晚的寒风吹乱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柔顺的发丝拂过他带着痛苦神色的浅蓝色双眼。他的双手撑着大理石,弯下腰,尽管听不见,但康斯薇露意识到他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你在痛苦什么?康斯薇露探究地注视着一切,心想。
我没有痛苦什么,康斯薇露。她突然听见伊莎贝拉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响起。
那就好。
康斯薇露想着。
当她再向马尔堡公爵看去的时候,适才那个好似满腹心事的年轻人已经不见了,站在那儿的是一贯冷静自持,仿佛不会被任何事物所触动的,公爵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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