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雪这辈子的生命里，有两个很重要的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一个是宸音，一个是方寒。
宸音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两人自幼相伴长大，她是她此生初始最温馨婉转的一段记忆。哪怕后来她陆续觉醒了前世电母天君的人生，心性越发沉静冷傲，哪怕后来两人各自踏上不同道途天各一方少有交集，小妹依然牢牢地占据着她心里属于亲情的最柔软的那一隅。
方寒则是与她宿世纠葛不断的存在。他本是天道至高神器永生之门的器灵，被她带走转生在三千大世界，自此他们的命运便牢牢纠缠在一起。从族中奴仆，到同门师弟，再到宗门新主，最后重归天地之主尊位，她一路看着他从世上最卑下的位置一步步攀爬到诸天世界的巅峰，又被他一同带入到全新的时代里。
而这两个生命里最重要之人间的关系，方清雪却是一直都看不清明。
她看得出来，方寒是心悦小妹的。
幼时初遇，相护之情，入道之恩，加上对她数年如一日的默然守望和追逐，他会将她仰望成心头一抹温柔纯洁的白月光，岂非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而素来淡泊的小妹愿意与一个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小人物”多有交集，甚至时有相助，难道还不能说明她对他的另眼相待吗？
那时候，她是真的觉得两个人是有希望走到一起的。
然后，她就看到玲珑仙尊的“万劫情丝”不知何时悄然缠绕在了方寒的指间；
小妹则又一次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只在神族降临时重新出现，护持着方家和整个玄黄大世界渡过灭世劫难后便飞升而去。
此后漫漫无尽的岁月里，小妹再不曾在他们面前出现过哪怕一次，而方寒的身侧也终是在不知不觉间有了旁的女子的身影。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世间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小妹孤身深入禁忌的永生之门，无数年来杳无音讯；
方寒带领着伴侣、朋友、一众门人弟子纵横诸天世界锋芒无限。
他们都各自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当初少女对少年的另眼相待，就此便定格在了“另眼相待”上；
当初少年眼底那一缕含而不露的情思，到如今似乎只有她一个旁观者还记在心里。
直到纪元的末点，一切终结之时，伴随着此界最巅峰的存在尽数入场，方清雪目睹着相离无尽岁月的重逢，小妹眸光里的一如当初的温和善意，还有方寒眼中已然满溢的温柔恋慕，动容不已——
原来无论岁月轮转，流年暗换，总有些东西从来不曾改变！
只是啊，方清雪忍不住摇头叹息，到底还是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就好像，她此时已经能够完全确定，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这两个人，再没有丝毫希望走到一起了——
小妹是何等骄傲的女子，一生逐道无比坚定，且不说她未曾倾心于人，即便心有思慕，也断然不会委身一个早有道侣的男人，哪怕这男人已贵为一界至高，前途无量！
而方寒同样不会去追求她——
就算立在他身边那位道侣玲珑一直以来都仅仅只是他的道侣而非爱妻，他亦是因此失去了追求她的资格，否则便与侮辱她何异？
岁月，终究是回不去了。
三千纪元生灭后开辟出的新纪元是一个更伟大的纪元，上一纪元的胜利者俱都在新的时代收获了巨大的回报，小妹此番所得更是仅在方寒之下，顺利达成了她降临此界的目的，真正触摸到大罗之上、混元境界的门槛，如此她自是不急着离开此界，而是暂时留下来整理收获，巩固境界。
于是方清雪发现，渡劫成道之后，她终于能够与素来少有团聚的小妹一同度过了一段为时不短的平淡而美满的宁静岁月，那份源自此世幼时的亲情亦是在年年岁岁的朝夕相处下变得深刻厚重起来。
也是在这段相伴生活的亲密岁月中，方清雪开始深入了解这个自诸天转生而来的小妹。
渐渐地，她叹息着明悟，这人当真是个最温柔坚定不过的女子——
因为心地温柔，所以她愿意对每一方走过的世界、每一帧路过的风景、每一个有所交集的人温柔以待，珍惜生命里遇到的每一段缘分。
因为心性坚定，所以哪怕求道诸天的道路上遇到再美好不过的东西，她最终都只会坚定地拒绝驻足，而后决然离去，继续执着追寻至高的道途。
小妹是一个真正的求道者，所以对于她在漫漫岁月后离开永生世界，方清雪一点都不觉意外。
只是生命里骤然消失了一个亲人的身影，实在让她心神怅然，于是在小妹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方清雪总是不自觉地去到她生活的洞天道场坐上一坐。
和她有着相似举动的还有一个方寒。
那个男人在小妹尚未离去时便与她一般几乎常驻在小妹的轮回洞天道场，时常与小妹交流论道。两人一个穿梭诸天万界见识广博，一个坐拥三千繁华纪元的文明果实，两者浑厚的底蕴交织在一起，对彼此的修行有着绝对的进益。
如今小妹不在了，方寒却是来得更勤了，这一方失了主人的道场似乎也因此多了几分人气，不至于完全变得清冷荒凉起来。
又一次来到轮回洞天，又一次在里面见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方清雪挑了挑眉，对那道伏案执笔书写道文的身影淡淡地开口，表情似笑非笑：
“我倒不知，你何时也养成了这么个爱好？”
方寒也不抬头，双眸依旧流连在身前的白纸上，笔尖平稳，答非所问：“怎么，我就不能多出点什么喜好吗？”
她站在书案旁，看着男人认真沉静的书写姿态，不由得想起已然离去的小妹。读书、写字、养花、酿酒、调香……这些都是小妹闲暇时喜欢摆弄的东西，此时洞天中还珍存着她留下的书画、仙葩和酒水、香料之类；如今小妹走了方寒却将这些小习惯小爱好捡了起来，竟是一个人将洞天里的日子过出了几分旧日的模样。
心头忽然升起一抹冲动，方清雪忍不住开口相问：“你既然如此放不下她，当初为什么还要放任她离去？”
对于一个男人来讲，哪怕不能够和心里最爱的人在一起，往往也希望对方至少能够一直生活在自己身边，出入在自己眼前，那么方寒为何会如此轻松坦然地送别了小妹？
只是话刚出口，她就反应过来——对于一个坚定的求道者而言，这世上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去追寻至高大道呢？方寒与她一样了解小妹，又如何会去做那无用功？
书案前的青年那只修长的大手忽而轻轻一颤，笔尖的那枚古字蓦地失了韵致：“你又怎知……我没有尝试过留下她？”
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方清雪的眸子微微睁大：“方寒你……”
方寒缓缓摇着头，长长一叹，“可是，留不住啊！”
“轮回在诸天万界本就是她的修行道路，我本就不曾期待过直接劝服她留下来……至于通过武力强行扣留我其实也是考虑过的……还记得大家一起切磋过手的那段日子么？那其实就是我对她的试探啊……”
方寒低低地轻笑出声来，含着浅浅几分涩然自嘲，“可惜试探的结果不太好……她身上必有至宝护道，我若强行动手，怕是只会两败俱伤……”
“如此，我又能怎么办呢？不想伤害她，便只能遂她心意，任她远去了……”
方清雪无言，久久沉默。
那个夜晚，月华如水，她看着方寒捧着酒壶一盏一盏地灌着酒，素来清冽的眸子似是染上了一缕醉意，一缕迷离。
伸手迎着月光虚虚一握，男人的眸光柔和而忧郁，就像他掌心抓不住的月光。
“……其实成道前的那段岁月，我一直都认为自己只把她当成仰望思慕和追逐向往的存在……就像头顶这轮明月，很多人都深深地思慕着它，但他们只会仰望它歌颂它，最多不过是追逐它触碰它，没有人想过真正将其揽入怀中以为伴侣……”
“……只是我忘记了，有些事有些人心心念念得久了，终会深深地刻印在心魂之间，再也抹不掉了。”
“……可叹我明悟太晚，早已失了揽明月入怀的资格……到最后我能够选择的，不过是守望相伴，不去更进一步罢了……”
“……可是，人心当真是这世上最难以把握的存在，漫长岁月的相伴终是让我从‘心有所执’变成了‘心有所爱’，于是再也压不下心头的贪念……”
“……想和她在一起，想做她的道侣，想成为她的男人，想博取她的爱情，想让她为自己留下来……”
“可是，不能够啊！”
“不能侮辱她……不能强迫她……更不能去伤害她……”
“……她走了，心都空了一块……”
“清雪师姐，我想她了……”
“想宸音——”
“——我的三小姐……”
那一夜是方清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以聆听方寒的心声，此后她再不曾见过他怅然低落的模样。他还是立于一界巅峰的永生之主，以一副云淡风轻超脱于世的不变的姿态。
他依然喜欢流连在她留下的轮回洞天道场，眸中却已恢复了旧年岁月里的温柔，只多出了几分淡然却坚韧的意味。
不必多说什么，方清雪直觉地明悟，这个男人已经走出了离别的痴缠魔障，坚定地行走在无量光明的道途上，默默守望着与小妹之间未可知的重逢。
如此，也好。
方清雪轻轻地勾动唇角，唇边的弧度和流云一样清浅而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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