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苍灵之中，宸音隐在灵山秀水之间自在悠然；碧海苍灵之外，天下五族大战正酣，不周战场大地震荡，血海滔天。
碧海灵泉中心青翠竹楼外的庭院中，一面巨大的水镜凝在半空，水镜中是不周山战场的一角，五族精锐在疯狂厮杀，山崩河断，流血漂橹，漫天煞气几乎要从水镜溢出来，这是宸音第一次以观微之术将战场景象投影在庭院上空。
庭院里一株皓白如雪的梨树下，一双年轻男女坐在青玉案旁凝神注视着投影，正是宸音带着东华观摩五族大战。
能够被宸音选中投影出来，必然是足够典型的精锐强者。从他们的身上，东华可以充分见识到各族的战斗风格和功法秘术，以达到宸音意图极力拓宽东华眼界、加深他的底蕴的目的——虽然碧海苍灵周围也生活着大片的仙妖魔怪，并且没少欺负年幼的东华，东华迄今为止的全部战力也都是和他们打出来的，但是这种野生的游兵散勇小喽啰如何同天下各族最精锐的战士相提并论？传承这种东西在蛮荒时代有着不可想象的重要意义，那意味着底蕴；而没有足够浑厚的底蕴是走不到世界的最高处的。哪怕宸音有着好几次轮回积累的底蕴，不还是要外出游历亲身见识世间万类吗？更是因此花费了一万年的时光！
一万年长吗？相对于此界动不动就以万年为单位的计时方式来讲，并不长，也许还不够一个先天神胎脱离幼年期；然而相对于宸音曾经生活的几个世界，一万年究竟能代表多少次生灭轮回？
对于还不曾彻底扭转前世时间观念的宸音来讲，一万年足够她做太多的事情了；如果有此界神灵见识到她的生活方式，必然会从心里为她惊艳，却也将会感到疲惫。但无论如何，谁都不会反驳这种“见多识广”给她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好处，那决定了她有多少力量底蕴冲到世界最高的层次。
眼前是五族的血腥死战，耳边是详实的女声解说，满面认真的东华凝神投入到学习当中，以不可想像的速度加深着自己的积累，清澈明亮的眸子不时地闪过明悟的光芒。宸音敏锐地感知到少年周身不慎流泻出的丝丝越加厚重的气息，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一轮战场详解完毕，待东华停下了记忆与思考，宸音看着少年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的脸庞，清声问询：“这么惨烈的一场大战看下来，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这种命如草芥的时刻，更加容易激发人们内心深处的念想，得到一些意外收获。
比如有人会感叹“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继而对天道变化体悟更深；有人会深恨“弱小是原罪”，从此一路奋发拼搏，只为成为强者；有人会对战争深恶痛绝，立志威压天下，重建稳定秩序；当然肯定还会有人被吓破道心，自此沉沦……只是不知这个孩子会有怎样的感想？能够给他带来怎样的刺激和收获？
“特别的感想？”东华容色淡淡地转过头看向宸音，淡如静水的眸子划过浅浅的疑惑，薄唇轻启，“没有感想。五族大战，与我无有相干，不是吗？”
宸音微微一愣，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出人意料近乎敷衍的回答，然而看着东华少年那纯粹又静谧的眸子，她知道对方说出的是真心话，他是真的认为那边的大战离他太过遥远，遥远到他不认为自己会和它产生什么交集——是啊，他还只是一个幼生的神灵，每天需要思考的只是怎样填饱肚子，怎样把欺负他的恶邻打出家门，怎样保证自己平安完好地长大，那些天下大事，哪怕关乎万物苍生世界演化，又与他一个幽居荒僻之所的少年人有什么相干？
意志坚定，心念纯粹，目标明确，脚踏实地，这才是仰接天泽俯饮地泉的东华，那个相处十数载的让她惊艳于心的东华，永远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心性境界无有半分动荡之虞。
那么，自己心里微不可察的失望是什么呢？自己究竟悄悄地期盼着什么呢？
宸音垂下眸光扪心自问，终于发现自己还是过于执着了——执着于少年身上的突破机缘，执着于移情之事，不知不觉间竟是魔障了一般，将那个人的标准有意无意地平移到少年的身上……不是每个人都是以守护苍生为信仰的，不是每个人都誓约大爱天下……她潜意识地期待少年能够成长为白衣上仙模样的细微念想，终究是着相了。
东华便是东华，哪怕在这场突来的机缘里，他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移情，成长为别人的模样；她所期待的突破之机也不会因此平稳降临在她的手中。机缘不是强求得来的，那本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唯有一颗自由宁静的心才能带她攀上此界巅峰。
“我明白了。”若有所悟的宸音收敛起微微散乱的眸光，微笑着注视银发紫衣的东华少年，“那就按着你自己的想法生活下去吧，这也是不错的选择。”话一出口，心上的枷锁似是轻盈了两分，周身气息变得更加温柔纯净。
东华默默凝望着似乎又有进步的素衣女子，眸色更深，丝丝追逐的意念开始翻滚沉淀——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正在把面前这个笼在层层光晕中的女子，仰望成他生命里的一轮皓白明月，挂在不可知的朗朗高天。
那一次的观摩学习之后，东华感到和宸音之间的相处发生了一些变化，倒不是宸音待他不够好——事实上在东华看来，宸音是个相当合他心意的良师益友好伙伴，他甚至愿意将自家碧海苍灵分她一半，两人一起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这对一个将自家地盘甚为看重不容他人入侵的少年人而言是多么难得的事情——而是宸音和他相处时似乎更加放得开了，以往那种若有若无的束缚感完全消散掉了，整个人变得比碧海灵泉的水还要柔和纯澈，往往一个清纯明媚的笑容就让人见之忘俗，连淡定如东华心神都会常常失陷在那份自在美好之中。
宸音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
淡去了心头那份偏执以后，她再次忆起上一场轮回的人生时，心头不再是浓重到散不去的无奈和悲伤，而是开始恢复安然宁和，起码她已经可以温柔地回望那段和白衣上仙相处的日子。将自己放在那人的位置，像他关爱自己一样给东华少年传道授业解惑，从中触碰那人当年的心意；数十载过去，终于将自己因生离死别轮回不见而疲惫沉重的心浸染得重新柔软起来。百年之约将近，宸音虽然还未能直接突破境界，距离尊神却只差薄薄的一层纸，一旦心有所感，必能得偿所愿。
百年之约的最后一日，太阳落山之后，碧海苍灵内一方天地都似末日般一派漆黑，直待到亥时初刻，方以西方的长庚星为首，四天星子次第在黑缎般的天幕亮起，继而从海之尽头，托举出一轮巨大的银月来。明明月末时节天上挂的该是残月，此时此地却有满月当空，还与繁星交辉，无比神妙壮美。
天上月华如水，地下白雾氤氲，碧海灵泉上的花木泛出各色幽光，星星点点，似燃了满目缤纷的平安灯。花木掩映的水面上，莹白如雪的一树梨花下，宸音以一席琳琅的夜宴同相处百年的东华少年道别。
“一直都觉得很神奇，碧海苍灵最美的时节居然是暗沉沉的月末。”宸音饮下一盏清冽的酒水，笑盈盈地对东华感叹。
“喜欢吗？”东华陪她饮下那盏以院中梨花酿制的清酒，淡淡地开口，“我不介意你留下来。”眼底升起丝丝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期待情绪。
“呵呵，谢谢你，东华！不过不必了。”宸音眉眼弯弯地感谢并拒绝了银发少年的邀请，摇头道，“我有自己的归宿。”她是与轮回伴生的冥界之灵，自有造化赋予的职权与责任。
“那么，碧海苍灵随时欢迎你回来。”东华举起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宸音笑而不语，待她成就尊神开启轮回之后，恐怕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要坐镇冥界，怕是没有机会往外跑了，不过，她记下少年的心意了。
一巡酒罢，东华问道：“这百年里，你可曾得到破境之机？”
宸音下意识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尚有一线之隔。”
“不需要再停留一段时间吗？”在东华看来，百年时间太短，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破境并不容易。
“已经足够了。”她的积累早已充足，只差一份疏朗平和的心念。而这百年的移情相处，已经将她的心绪清洗抚平了许多，哪怕没有机缘，仅靠着水磨的功夫，等漫长的时间过去，心绪彻底宁静下来，也能自然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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