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怎么还没出来?”
浩书城城池中央, 再一次挤满了人。
进去的修士们大都已经从黑色光门里出来。
运气好些的,出来时衣裳还是囫囵着的,精神也算爽利,而运气差一些的,看上去便不太妙了。他们大都穿着破衣烂衫,形容狼狈,连出光门的姿势都带着股狼狈,缺胳膊断腿的也有——
当然,他们还算幸运。
毕竟最差的那一拨,根本回不来。
修士自踏上道途, 便是与天争命, 折损在这半途之中的人,实在多不胜数。
“二师姐, 你可别晃了,”四师姐眯起眼睛往光门旁巨大的铜色滴漏看了一眼, “不还有半柱香时间么?小师妹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
说起“厉害”二字,她语气便忍不住酸溜溜的。
谁能想到,小师妹入门时才入元境,她已经玉成境大圆满,而当她还在大圆满徘徊时, 小师妹已经到了玉成境, 眼看便要追上来?
就这修炼速度, 除了隔壁归墟门那不是人的离微真君, 啊不,离微道君,也没哪个及得上。
“你啊,这紧要关头还在拈酸吃醋,真是……”
二师姐忍不住点了点她脑门,“算了。”
此时走出光门的修士明显少了许多,半天才见小猫两三只,而且大多是缺胳膊断腿的。
“郑菀呢?”
翠微峰峰主走了过来,紧蹙的眉头半天没展开。
这个弟子,她一直是暗中关注着的,其他峰峰主自然也是。
她玉清门等了多少年,才等来这么位天才修士,若是折损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秘境里——那未免也太可惜了。
可雏鸟总是要放出去飞的。不经历风雨,如何能成才?
她玉清门虽然没落了,也干不出那等因噎废食之事,天才弟子与其他弟子得到的待遇都是一样的。
“小师妹还在里面。”
二师姐不错眼地盯着光门。
光门动了动,从内走出一位头戴书生巾、身穿书生袍的白衣修士,容貌艳丽,是浩然宗那位出了名的纨绔,书晋。
“书真人可曾见过我小师妹?”
“玉美人儿?”
书晋一怔,目光下意识往玉清门那队人里一扫,“她没出来?”
“还没。”
书晋腿一抬,便要重新往光门里走,被随着他的几位浩然宗弟子拉住:
“书真人,书真人,莫要强来,秘境要关了,要关了——”
“我看啊,怕是回不来了。”
也有那嘴贱的,忍不住插了一句,“虽说上了玉成境榜首,可这里边有没有水份还难说……”
战力不独修为,还综合了元力储量、本命法宝、本命元火的考量,无涯榜这东西,谁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只知道自玄苍界诞生以来,便一直矗立在那儿了。
郑菀龟缩在风妩城这一亩三分地,虽说人人都敬她上了榜,可到底也有那不服气的。
“闭嘴!”
谁也没想到,书晋会突然发难,一把小刀划破空气直接插往嘴贱之人面门——
便在这时,光门旁黑雾一阵翻涌,往外吐出一个人来。
那人似幻影流星,倏忽便出现在了起冲突的两人之间,手一招,便将那其势如风雷的小刀招到了手中:
“哟,这么热闹呢?”
“漂亮!”
这一手,便是知微境使来,都未必能那么恰到好处、轻描淡写,偏这人做到了。
众人一惊,但见一位年轻女修浑不在意地把玩着手中小刀。她眼儿弯弯、瞳仁漆漆,一身胜雪的肤光被夕阳的余光打得透亮,就这么笑意盈盈地看着人,将人看得忍不住心中一荡:真真是位姿容绝艳的美人儿。
书晋惊喜地跑她身边:
“玉美人儿,他说你回不来,我这是给你出气呢!”
郑菀随手将小刀抛回了他手中:“城池内不得私斗。”
无论如何,她是坚决维护这条铁律的。
而在这几句话间,旁人也发觉了不同。
“郑真人这修为……”
“玉成境大圆满!”
“我怎么记得,玉真人进入玉成境才三年多?”
不独其他门派惊愕,连玉清门人自己也忍不住咋舌,不过一想到这般厉害之人是自家门派的,那艳羡便通通化作敬慕。
“恭喜小师妹。”
二师姐欣喜地道,连四师姐都期期艾艾地道了一声恭喜。
对这些道喜,郑菀却通通不在意了。
她仰头看着城池中央的无涯榜。
无涯榜上,妙法境下,“离微”二字正熠熠生光,望一眼都像是要刺了人眼。
二师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待看清她所视之物却是一愣。
苍栏报上对小师妹与这位道君之间的关系传得是纷纷扬扬,而其中分道扬镳之说更是甚嚣尘上,唯有她清楚地知道:小师妹与这位,确实是掰了。
西余山一行还在眼前,鸳鸯却已成了旧盟。
二师姐微微叹了口气:
“离微道君他已是妙法境尊者,小师妹你……还是放下罢。”
年方二十三的妙法境尊者,古往今来,只此一人。
“二师姐你想什么呢。”郑菀哑然失笑,“都三年了,谁还在意他?”
“那你露出这般神伤的样子……”
“师妹我不过是有些酸。”
特酸。
“行了,我去交东西去。”
郑菀拎着储物袋,去旁边排队。
秘境一行活着出来的,要交十分之一的收获予浩书城,当然,用掉的不算,郑菀在出来前,做了回好事,见时间还剩一些,沿途就又挖了些草,捡了些炼材好作交代。
队伍排了长长一条,最前边,是一张长几,长几后坐着一位浩书城的黑衣执事,执事手里拿着面鉴心境,谁来,都要照上一照。
不过一会儿工夫,郑菀便见有两个意图耍滑头的散修被拖到一边,不仅没少交,反而还被迫多交了一成。
“他们图什么?”
郑菀不明白。
“心存侥幸,总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烬婆婆一声冷笑,“书册子看多,膨胀了。”
郑菀:“……”
心虚。
总觉得婆婆在说她。
队伍越缩越短,轮到郑菀时,那黑衣执事竟是朝她恭敬地拱了拱手:“拜见郑真人。”
“请郑真人将储物袋放于这钵盘。”
郑菀老老实实地将储物袋放了上去。
鉴心境一照,执事满意地看到镜面光滑如水,一伸手,将储物袋丢入一旁的大箱子里,这大箱子装满了黑乎乎的储物袋,眼看快要满了。
“行了?”
郑菀要走,便在这时,那镜面突地一跳,现出二字:“未足。”
黑衣执事嘴角一僵,未曾想,这无涯榜玉成境第一竟也是……
心中揣测连连,倒未如之前对付散修那般不客气,在队伍起骚乱前轻声提醒:“郑真人可有旁物未交?”
郑菀下意识想起了那把费了她老大劲儿才得来的秘钥,这可关系到日后能不能进大日仙宗。
不成。
绝对不能交。
她看了眼书晋,见他在一边没心没肺地拨草叶子玩,想了想,从储物袋中一抓,抓出一个后来得来的小一些的石雕像:
“执事看,是不是这个?”
小小石雕像在半空中蹬着四条胳膊腿,拼命挣扎,可到底还是被郑菀毫不留情地丢到了长几上。
它一落到几上,便往几上一坐,捶地作嚎啕大哭状。
在众人的侧目里,郑菀道:“这石雕我自秘境偶然得来,见它活泼,原想留着……没成想,竟是被发现了。”
她赧然道。
黑衣执事懂了。
年轻姑娘嘛,总是会欢喜这些活泼的小玩意儿,他看了眼傀鉴,见傀鉴再无涟漪,点头:
“过。”
郑菀心下胆战,面上盈盈地过去了。
烬婆婆在魂识中笑:
“胆小。”
她舒了口气,先不说秘钥珍贵,就说这众目睽睽之下,她因私藏被抓——
那得多丢人。
幸好她灵机一动,想了法子掩饰,鉴心镜,顾名思义,窥心以鉴真伪,若心不动,则镜不动。
《莫虚经》为幻法。
她方才造出一幻,借着小石雕像吸引众人注意力的刹那,造出一具与她相类的幻象,真身却使了障眼法藏于这幻象之后——
鉴心镜照的是一片幻象,是虚无,自然也就不起作用了。
只可惜,浪费了她一尊石雕像。
她还挺欢喜那小玩意儿的。
“说明它命中不属于你。”
“按命数来,我早该死了。”
郑菀嘟囔着回到玉清门一队。
这时,天际突来一道流光,流光划破长空,遥遥飞于这浩书城之上,乍一眼看去,竟有数百之众。
郑菀凝目看去,发觉来的,竟然都是归墟门剑修。
与此同时,浩书城城主府方向飞起一道灰色身影,将这些人引来,直接落于城池中央,这数百归墟门剑修一落地,便将整个广场围了起来。
个个都是知微境修为,白袍当风,长剑执于胸前,另一端,则直指着场中修士。
“师兄们这是何意?”
底下一阵人头攒动,被包在内的归墟门弟子自己都傻眼了。
城主双手下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归墟门领队为无妄境,他朝远处拱了拱手:“我等得离微道君之令,特来将黑水秘境混入的邪修清缴,诸位勿怪。”
说罢,他抛出一朵纸做的莲花,手中剑芒暴涨,纸莲被迅疾撕碎,碎屑纷纷扬扬,化作无数光点,自天空飘入人群。
郑菀只觉神智一清,却见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十数位修士化作一道灰影,纷纷往外突围——
显见那白光对他们伤害不小,背上已是几个血窟窿。
她抬手便是一朵冰莲,往最近那人的脚踝削了去。
各派修士虽对被围十分不快,可见自家队伍也出了邪修,不由大吃一惊,反应快些的,已经开始帮助外围的归墟门修士将人擒住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不过十几息,骚乱已经平息。
那些邪修也个个都是狠的,见逃脱无望,竟都咬破了牙中毒药自尽。
“一个活口都没留。”
归墟门剑修见此,收了这群尸身,又如来时那般浩浩荡荡地踏剑走了。
纸鹤化作的光点还在天际纷纷扬扬地洒落,郑菀伸手接了一接,光点穿过她掌心,又颤颤巍巍地飞走了。
“归墟门好大的手笔,竟然连传说中的净玉明台都请了出来。”
郑菀问:
“不就是纸莲花么?”
二师姐嘴角抽了抽:
“净玉明台被归墟门供于禁地的三清道祖像前,其形与纸张相类,撕下抛洒,鬼魅邪修都无所遁形,至于莲花……大约是随手折出来的罢。”
“行了,走了。”
她拍拍郑菀。
这一闹,除了还有几位没交的还在排队,其他人都随着队伍安安静静地往城主府走,谁能想到,邪修竟然已经混入了门派,还跟着进入了黑水秘境……
若不是归墟门反应及时,等他们进入门派核心,那就不是眼前杀几个人便能解决的了。
“不愧为离微道君。”
“想想人家,再想想自己,年岁大了人家三轮有余,却还在玉成境徘徊……唉。”
“离微道君已是妙法境尊者,也不知归墟门这尊者大典何时会办。”
“归墟门大长老明光道君大寿将近,不日便要坐化,道法境尊者眼看即将少一位,离微道君这尊者大典,自然是早办早好。”
“说的也是,听闻太白门那位宗掌还不死心,日日为他女儿作势,想与归墟门这炙手可热的天才弟子结亲,尊者大典上,也不知会不会提……”
“无情道还能联姻?”
“不动心不动情,联姻算个屁?”
郑菀站传送阵前排队,听了一耳朵的“据说”、“传闻”,才从浩书城传送回了风妩城,与领队打了声招呼,直接告假去了一趟长鹿书院。
书院内书声琅琅,时间像被人按下了休止符,跟她离去时没什么两样。
她在外经历的惊心动魄,好似被一个透明的罩子隔离开来。
郑菀在暗处看了会,阿耶还在学堂内授课,阿娘带着山山在小院中玩,炊烟袅袅,老树昏鸦,一切都显得温柔而静谧。
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过来黑铁令士存在的意义:
他守护的,便是这一方安宁。
所以,从前那些修士慷慨大义,从容赴死。
她内心突然感觉到圆满,可这圆满里,却又带了点莫名的、叫她鼻酸的东西。
说不清,道不明。
郑菀没进去,她给门房留了个口信,又悄悄儿地走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凡人见她,总是一口一个“仙师”“仙师”地叫着,态度诚惶诚恐,她觉得没甚意趣,便又去了修士的坊市。
可这里也无甚意思。
人人都行色匆匆,修士大都性子独,除了修炼对一切都兴趣缺缺,连逛街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
郑菀自来玄苍界后,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般悠闲了。
这一悠闲,她便感觉到了孤独。
每天忙忙碌碌、汲汲营营,只为让自己赶快强大起来,生活被压得只剩下一点儿干巴巴的东西。
郑菀去了霓裳阁,看着先前好不容易存下的元石花净,买了许多漂亮衣裳,那股闷气才算出了。
在店小二与掌柜一叠声的恭维里,神清气爽地出了门。
路过轩逸阁时还在想,等崔望解了蛊,她便来这儿选两个可意的陪着,这些人惯会讨人欢喜,那时,她便不会觉得孤独了。
“没想到你玉成境的心魔……”烬婆婆语声古怪,“竟然买两件衣裳便治好了?”
“心魔?”
郑菀这才反应过来,“你说我方才那是……心魔?”
“不然呢?闲得慌?”
烬婆婆理直气壮道,“你升阶升得太快了,心境当然会有些不稳。”
“那崔望涨得比我还快。”
“你那旧情人是无垢琉璃体,身不染尘,则心不染尘,妙法境前,是没有心魔这玩意儿的。”
“你的意思是,以后便会有了?”
“自然。这等人一旦起心魔,比那关山还难渡,天道在这一块,倒还算公平。”烬婆婆悠然叹道,“当年的奔雷仙君,何等惊才绝艳之辈,人人当他必是要飞升合道,谁知……竟也在劫雷之下飞灰湮灭。”
郑菀边听边走,在快走到玉珍楼时,脚步不由停了停。
没有带回尸身,让她无颜面对那位垂垂老矣的母亲,可《莫虚经》下半卷的消息,她却不能放弃,正为难间,储物镯中的传音玉符动了动。
郑菀拿出,接通元力:
“师尊?”
“你这死丫头快不点儿给老子回来!”紫岫道君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暴躁,“升那么快,不怕有心魔?”
“还有,自己来选个道号!都快知微境了,连个道号都没有,也说不过去!”
“自己选?”
郑菀一惊,她这师尊真是别具一,别人家都是师父直接定的,“那清芜行不行?”
这是她阿耶为她取的字。
而且她也实在不想像师兄师姐那样,全是一堆带侍女小厮那样的名儿。
郑菀说这话时,就跟挑青菜萝卜似的。
紫岫没好气地道:
“字是好字儿,玉清门名字里带个‘清’,为避讳,你这不行。”
“……哦,那弟子回来。”
郑菀瞬间没什么兴趣了,不过,看了看玉珍楼,她决定还是先回门去取个道号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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