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舞一曲

    石舫龙首凤尾,石头雕就,如今龙首位坐了一身玄色常服的太子,容沁县主居太子左,未来太子妃柳二娘子居右,其余人分列两旁。

    舫内颇为热闹,丝竹管弦,轻歌曼舞。

    郑菀上来时,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她,蒋三娘子“啊呀”了一声,掩唇惊道:“菀娘,都忘了留你的位置,不若你坐我的?”

    以龙首位延伸开来,越远的座次,地位越低。

    此时,只剩船尾几个空位了。

    在座都是上京城数得着的官眷儿女,谁还不知道谁?这蒋三娘子口称让座,屁股却挪也未挪,明摆着是嘲讽。

    想想当初车架出行连县主都要礼让三分的郑氏女儿,落得如今保不住座次,要与那些六品、七品的小官儿女拼一块的田地,不得不叫人唏嘘。

    郑菀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摇头拒绝:

    “很不必。”

    她进来时一眼便瞧见了舱尾阖眼休憩的青袍郎君,这般情势,于她反倒合意。郑菀径直向后,直接跻坐于崔望几旁,“坐这便好。”

    “郎君,又见面了。”

    郑菀螓首低垂,双颊适时飞起一抹绯红。

    崔望眸光淡淡:

    “很巧。”

    不巧。

    郑菀心道。

    这石舫二楼于崔望而言存在一道莫大机缘,他不可能不在这儿——否则单凭容沁几句话语相邀,她如何会乖乖上来?

    舱内衣衫轻薄的舞姬正赤足袒腹,跳一曲胡旋舞,节奏明快的悬鼓声将石舫内气氛燃得更是热烈。

    偏偏郑菀所坐一隅,仿佛与世隔绝,静得针落可闻。

    她便罢了,那崔望便似佛堂里那尊泥塑金镶的菩萨,一动未动,一声未吭,修得也不知什么功法,坐他身旁未久便觉锋锐彻骨,委实难熬。

    郑菀可算是亲身经历了一回书中所谓“剑气千条”“威压凌身”了,这还是收敛过的……她挺直腰板让自己坐得更正些,见胡旋舞结束,那舞姬顿首于地,殷殷求赏,不由跟着叹了口气:

    “今日还是座上宾,他朝便成阶下囚……许到了明日,我便连这祈怜的舞姬还不如。”声音到最后,弱得只有嘴边的风能听见。

    可郑菀知道,崔望听得到。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除非不愿听。对他而言,方圆百米内的风吹草动尽皆在耳。

    崔望依然一声也未应。

    ……果真是铁石心肠。

    郑菀在心底叹了口气,却见容沁眯缝着一双小眼朝她看来:

    “菀娘与这位救命恩人倒是相谈甚欢。”

    “尚可。”

    郑菀点头,只当上首位太子酷烈的眼神是毛毛雨。

    容沁眉毛微挑,她同样也穿了一身朝霞色云锦,脸上傅了粉,只可惜青春正少,总有些不听话的鼓包出来,破坏美感。

    “自古美人配英雄。菀娘若欢喜,可尽早让首辅大人禀明圣主,圣主必会愿意为你与这位郎君赐婚,成就一段佳话,也免得坊间对我皇家颇多微词——”

    “太子哥哥,你说是也不是?”

    一言出,太子还未表态,旁边绯服小娘子却接了话:

    “县主此话不对。”

    “那柳二姐姐与我分说分说,哪里不对?”

    “无一处对。”

    “郑家毁亲在前,笞人在后,不仁不义,此其罪一。瞒下退亲事实,欲以二婚女上嫁于天家,犯下欺君大罪,此其罪二。”

    “圣主不予追究,是宽宏大度,仁德体下。圣主追究,是彰我朝法度昭昭,警示万民。”柳二娘子朝皇城拱了拱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臣有何可议?”

    太子绷紧的下颔松了些,赞许地朝柳家二娘子送去一眼,淡淡道:

    “阿沁,吃些浆汁,这可是番邦进贡过来,叫人捣成汁倒是费了不少功夫,很是甘甜爽怡。”

    容沁险些被唬住,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儿,这二人倒是般配,一个假道学,一个假深情,都惯会拿大旗张虎皮的。

    纵使前座对她郑家之事,论辩滔滔,恨不得直接打入死地,郑菀却始终挺直了背脊,一言未发。

    崔望瞧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容沁看郑菀跟个没甚脾气的木头人杵在那,又觉得无趣了,眼睛咕噜噜转了下,立时计上心来。

    “这般枯坐吃酒,着实无聊,舞姬也看厌了,不若我等亲自下场?”

    “哦,阿沁你还会跳舞?”

    太子奇了。

    “太子哥哥,好歹给妹妹我留点面子。”容沁瞪了他一眼,转向郑菀的方向,笑嘻嘻地道,“我不跳,自然有人会跳,菀娘,你说是不是?”

    “是。”

    郑菀颔首。

    “不若……菀娘你替我跳?”

    在场众人齐刷刷的视线,又落到了郑菀所在的角落。

    郑氏小娘子名满上京,一因貌美,二为家世,至于旁的才华,从闺阁流传出来的诗稿可见,诗才上佳。

    女学中御、射、书、礼,也都颇受先生赞誉,至于旁的,却未听说了。

    倒是有相熟的传出,郑菀曾有言:舞艺之流,不过伶人讨巧媚上之技,实难登大雅之堂。

    此时容沁当众提出,不过是为着让这心气高上天去的郑氏菀娘做一做从前瞧不上眼的营生,折辱她罢了。

    至于旁人,既不帮腔,也不认为郑菀当真会去学一样“难登大雅”的技艺。

    “阿沁,莫要胡闹。”

    太子将手中瓷盏一掷,“换一样。”

    容沁牛脾气上来,僵着脑袋非是不肯:“菀娘,你不跳,可是瞧不起舞艺?容妃娘娘乃当世舞艺大家,十年前一曲绿腰舞艳惊四座,得封赏从此常伴圣主左右,莫非你要说,荣妃娘娘亦难登大雅之堂?”

    石舫内顿时鸦雀无声,人人屏息凝神着看郑菀如何接招。

    反倒柳二娘子轻轻叹了口气:

    “县主何必,谁都知晓,菀娘不会跳舞,你……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若菀娘实在不愿,不若我来代她一舞?”

    郑菀笑了声,这柳二娘子果然与书中所述一般无二。

    明面上是为她解围,实际上却落实了她“厌舞”之名,既彰显出她未来太子妃的泱泱气度,又能在太子面前舞一曲,以讨个巧。

    她柳二娘子,在闺中可是以擅舞出名。

    郑菀觉着,相比较这绵里藏针的柳二娘子,她反而更欢喜容沁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一些。

    “你、你们欺人太甚!”

    容怡亭主不知何时自水榭回来,上了石舫二楼,气急败坏地冲来,“才几日,那些姐姐妹妹亲亲密密的话,全成了耳旁风?好,这且不提,你们便由着县主这般糟践人,我皇家、皇家何时成了这、这等——”

    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从前那些与郑菀相交甚密的小娘子们个个面色涨红,窘迫不堪。

    “容怡——”郑菀站起,从容走至她身旁,按她坐下,“莫要为我伤了和气。”

    容怡抬起头:“可——”

    “无妨。”

    郑菀拍了拍她肩膀。

    容怡不知怎的,心突然跟着安定了下来。

    “我跳。”

    郑菀从容向前,福身款款一礼。

    众人但见小娘子着翠碧云锦衣,尺素纤腰、曼曼亭亭,乌发如瀑、肤光胜雪,端的是仪态风流、天质自然。

    这才是世家大族养得出的气度。

    可惜。

    可惜了。

    “这可怎生是好?方才我等争执时,舞姬和乐师偷偷跑了。”

    蒋三娘子惊呼道。

    “一惊一乍作甚?”容沁皱着眉,“我看他们个个抖得跟只小鸡仔似的,就让他们先退了。”

    “那菀娘跳舞……”

    郑菀摇头:

    “何苦为难他们,不过都是些可怜人罢了,这位郎君,”她转过身,看向角落正自斟自饮的崔望,“可愿与我伴奏?”

    便她眸光若春雨迟迟,殷切凄怜,奈何郎心似铁,崔望摇头,以沉默推拒。

    郑菀头一回在郎君面前踢了铁板,心里快呕出一滩血,面上还得保持得体从容的微笑:“郎君既是不愿,便罢了。”

    “我以清音跳之。”

    她福身在一礼,再站直时,面色已经变了,“舞名,《破阵》。”

    仿佛指尖有乐,在郑菀抬手摆出第一个姿势时,那乐就从耳鼓出发,在她那翠碧云锦纱里,在她那白如霜雪的皓腕里,在她那如瀑的乌云墨发里,一路缭绕到了心脏。

    这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舞,比起绿腰舞无骨似的柔,这支舞太刚太硬了,硬到让你觉得风霜雨雪加身,都折不弯她的腰,打不断她的脊梁,她在这如山的重压里,不断地伸出手。

    手指断了,她便用脚。

    脚骨折了,她便用身体。

    身体都不能用了,她还剩一颗铮铮的头颅。

    明明微末如蚍蜉,却不肯随流水,非要破出这绵延天地的阵法,她要破天!

    人人心头发痒,眼眶发胀。

    不止是美,还是傲,还是身体里别的什么东西,绝望与希望并存,眼泪与欢笑同在。

    忽而,有乐自九天来,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道琴音,完美地嵌入这支舞,琴声铿锵,嘈嘈切切如珠玉落盘,似银瓶乍破。

    铿锵的雨点簌簌而下,伴随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将舞者裹挟着往命运而去。

    乐声抚过众人的耳朵,穿过他们的心脏,传出石舫,传出水榭,最后飘荡在四季不腐的骊泗汤。

    不论是临窗赋诗之人,还是嬉笑清谈之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侧着耳朵静静地听。

    他们听到了金戈铁马,听到了潺潺流水,听到了江南烟雨,听到了漠北狼烟。

    心脏在噗噗跳动,可谁也没法控制,直到琴音起至最高,戛然而止。

    郑菀也伴着这琴声,停止了跳舞。

    腮边还有泪,她方才仿佛一个人倏忽走完了一生。那是属于她郑菀的人生,对所谓“既定命运”的不服。

    她看向崔望,他不知何时从长几后走出,膝上是名琴焦尾,如玉雕就的十指还按在琴弦,她第一次在他看中看到了情绪。

    似春日街头的微风,不够浓,不够暖,却让人想就地大睡一场。

    “你——”

    “啪啪啪——”

    容怡大煞风景地鼓起掌来,脸蛋笑得红扑扑,“菀娘,菀娘,你跳得真好!这位郎君,也是天音。”

    “此琴此舞,便折寿十年,亦无怨耳。”

    有一儿郎起身,将髻边所簪之花递与郑菀,“郑小娘子,是我之前粗碍,能跳出此舞之人,便是有些狂悖,也是应当。”

    这人仿佛开了道闸,方才还对欺辱视而不见的儿郎们纷纷摘下鬓边之花,赠与郑菀。

    不到一会儿,她手中便捧了厚厚一堆。

    赠花以酬情,对大梁人来说,得他人所赠之花,代表着那人的钦慕和敬仰。

    容沁皱着鼻子,半晌才道了一声:

    “菀娘,你骗得我好苦!”

    郑菀未说话,只捧着花默默回了座位。

    “菀娘原来会舞,倒叫我虚惊一场,当初也不知哪位传出来的话柄,让人说了这许多年!”

    柳二娘子半嗔半怪道。

    还能是谁。

    她阿耶。

    郑菀五岁时,父亲便找了舞艺大师方大家来府中常住,亲自教授,她学艺六年,方大家便教无可教,自请离去。

    只离去前留了一句,莫现于人前。

    这才有了那些传言流出。

    郑菀但笑不语,时间一久,大家也都各干各的去了。唯独太子面色甚是复杂,似懊恼,似留恋,看她良久才肯挪开视线。

    “郎君本不愿与我伴奏,后又为何助我?”

    郑菀的舞确实动人,可若没有博陵崔氏子琴音的加持,还到不了这般高度。

    她可还记得,这人在修剑之余,唯独两个爱好,一个是做剑穗,虽然从来不用,乾坤囊里已经堆了上百个剑穗。

    还有一个,便是弹琴,这焦尾琴便是他母亲遗物。

    “兴之所至罢了。”

    崔望从宽袖间取出一方帕子,摊开,沁红的鸡血石碎粒被小心地包在一处。

    “此物可是你遗落的?”

    郑菀面色惊诧,心藏暗喜:

    “确实是我。”

    猎物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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