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轻轻一声“是”, 落到郑菀耳里,却像是往她心里扔了一块大石头。
大石头一声“砰——”重重落下, 溅起了无数水花儿, 将一切打得湿淋淋。
郑菀下意识往前看去, 却只看到崔望被风吹得扬起的袍摆, 归墟门的白袍极其适合他,即使少了一截,依然不减其风华。
墨发披散, 玉骨仙姿。
他走在前, 即使是在这荒凉的山涧、高耸的峭壁,都仿似走在金殿华堂,衣是他的皮,剑是他的骨,折不去他一点儿傲。
可郑菀恨他这样, 他越是这般孤傲清冷,她便越恨, 尤其在她动了心之后……
“郑真人, 真君为了寻你, 吃了许多苦。”
千霜言语恳切, 话里话外, 都在为崔望说话。
郑菀一声不吭。
她觉得,自己完蛋了。
她当真是个坏人, 坏透的那种。
千霜越是大方得体, 她便越讨厌。
她讨厌她随口便能说出的“真君”二字, 讨厌她敬慕的口气,更讨厌她好似语重心长的劝解。
她懂什么呢?
郑菀想。
她知道,她与崔望之间经历了什么吗?又凭什么以自己人的口气,来劝慰她?
假惺惺。
“后来呢?”
明玉在一旁,却听得津津有味,催促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出现了一道悬崖,叫‘一人渡’,真君说这是他的幻境,要过幻境,便要下崖,我们便只好下崖,下了崖……”
千霜的声音是与郑菀截然不同的。
她说话时若黄莺出谷,清脆悦耳;不似郑菀,声音软糯糯,便仿佛一块甜滋滋的米糍糕,寻常说话也似撒娇,真撒起娇来,那股黏糊的娇娇劲儿,放许多人眼里,便是不够……正派。
郑菀这时觉得,千霜连声音都很讨厌。
她不想再听了。
“你很难过?”
自进了罅隙,便未曾开口的烬婆婆突然问,“为什么?”
“我小时候爱做梦。”
郑菀并未正面回答,反而轻声道,“每当闯了祸,梦里总会出现一个身披铠甲的大将军。大将军很勇武,很高贵,他有许多事儿要忙,可每次都会及时出现。”
“他说,我是他永远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小丫头,梦啊,总是要醒的。”
烬婆婆发出“嘎嘎嘎”的难听笑声,笑了会儿问:
“所以,你动心了?”
不待郑菀回答,又自问自答道:
“也是,这样的人中龙凤,日日耳鬓厮磨,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女娃,怎么可能不动心。”
郑菀默不作声。
前方已经出现了一道堵路的崖壁,几人快要接近了。
烬婆婆还在耳边喋喋不休:
“不过你也没资要求,你本便是骗他的,你待他之心不诚,却要他待你全心全意,要了好处,又要痴情,是不是太贪了?”
“你现在捧了一颗心出去,便要他立刻千倍百倍地回报你,这世道啊,可不是这个理。”
是不是这个理。
可郑菀管不着,她也不认,反正世间之事,也不都是讲理的。
她现下看明玉百倍千倍不顺眼,看千霜千倍百倍不顺眼,更看崔望千倍万倍不顺眼。
他云淡风轻不顺眼,他不理,她不顺眼,他理她,还是不顺眼。
“行了,”烬婆婆叹道,“你啊,被你爹宠坏喽。这世界啊,可不是围绕你转的。”
“是。”
郑菀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从做梦起便知道,可崔望更叫她知道,她以为的特殊,不过是她以为。
一样的情况,他待旁人……也是一样。
甚至那人不需要讨好卖乖,不需要温柔小意,便能得到他的垂顾。
“停。”
便在这时,队首位的崔望突然扬了扬手,他指着前方千仞之高的石壁:
“血手印。”
果然,在崔望拂袖掸去一道剑风后,方才还空无一物的石壁上,赫然出现一只血手印,血色比方才还浓上许多,颜色浓得发黑,乍一眼看去,倒仿佛有血迹滴落。
而在血手印浮现的同时,“壹贰叁”等字样也同时在旁边浮现,且有三个数字与旁的字号不同,灰扑扑的,一片黯淡。
郑菀认出,那三个号对应的,正是跟下来的另外三位知微境修士,迄今为止,这三人还未出现。
黯下去的三个数字透着股不祥之兆,这下,连千霜都不说话了,几人看着血手印,一时陷入死寂。
“寥计修士他们……”
良久,李司意突然道。
“不在了。”
崔望斩钉截铁地道,他说起这话来,面上依然古井无波。
“书远列阵,其余人依次排队,跟在我身后,郑菀——”崔望往回看了一眼,在其他人的注目中,“过来。”
郑菀不动。
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一道极快的光影,崔望突然现身在她面前,不待她反对,便强硬地捉起她手腕,拽着她往前走。
郑菀被拽得一个踉跄,一下子便撞到了他后背:
“崔望,你想干什么?”
“离微真君,郑菀她不愿意。”
书远突然出声道。
崔望回看了他一眼,漂亮幽邃的眼里是深沉得化不开的浓雾,书远勾唇朝他笑了笑:
“郑菀她不愿意。”
崔望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他将她拽到印有血手印的壁前:
“莫要再任性。”
又是这一句。
郑菀恨恨地别过头去,她最不要听这话,待回头看见千霜看着自己奇异的眼神,便越发觉得难堪,咬着唇打定主意不要理这人。
不过到底也知道事态严重,此时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崔望看她消停了,才将右手印到血手印上,左手拉着她不放,又一阵熟悉的“咔啦咔啦”声,崖壁一条细缝裂了开来。
血手印旁的“壹”字亮了亮。
郑菀第二个按。
千霜、明玉、李司意,书远一一走了过来,在所有红色数号亮过后,崖壁裂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口子。
崔望当先进了去,一只手牵着郑菀,嘱意书远将阵法罩住其他人,自己带着郑菀走在前面。
通道内,无人说话,连一向多话的李司意都好似因为另外三人的噩耗而一声不吭。
郑菀向前方看去,过了门,是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廊极短,远远能看见一条红色的直线,她将魂识注入目中,发觉那竟是一条被火烧得赤红的铁索。
底下,是滚动的岩浆,岩浆在不断往外爆出火焰。
是了……
这里是李司意丧身之地,他会滚入这滚滚的岩浆,被烧成黑炭。而崔望,却因李司意一托之功,恰恰落入岩浆旁的麒麟洞口。
火麒麟。
此火为三味真火,无物不腐。
在她看到的同时,其他人也都看到了。
李司意一时忘了搀人:
“这……岩浆,怎么过去?”
后方石门“咔咔咔”关上了,离门最近的书远和明玉一同扑了过去,可哪里还来得及,石门开时慢,合时不过一息。
“轰——”
头顶落下阵阵灰尘,郑菀咳了一声,崔望往她身前侧了侧,却被她别过身子,躲开了。
“这可如何是好?”
千霜看着身后,她这腿……可需要尽快回去。
李司意飞剑过去,对着石门一阵劈砍,却连一道印子都没留下,他招手:
“小师弟,你来。”
“万年玄精制成的石门,没用。”
崔望道,“只能一闯。”
可这铁索高高挂在半空,其下是滚烫的岩浆,铁索上还烧着三味真火,上空……
李司意捏了个诀,发觉自己没飞起来,轻身术法无用,“禁空之术。”
“只能走铁索。”
这样一来,在场之人若要过,怕是只有崔望一个人有生还希望。
明玉抛出龟甲,对空连点,龟甲光芒大作,滴溜溜一阵转,便在快要出术时,龟甲“啪地”一声,落了地。
一半朝上,一半落地。
她捂着心口,噗的喷了口血,再站不住:
“天机反噬。”
“九死一生。”
李司意折扇也不摇了,半晌苦笑:
“我那些红颜知己,接到消息,怕是要哭瞎了。”
“呸。”
明玉惨然而笑,“半甲在上,尚有一线生机。”
她此时的瞳仁接近于纯白,直勾勾地看着人时,便让人无端端发渗。
“只是不知,这生机落在哪儿了。”
“是天命之子,还是断命之人,”明玉摇头,“可惜……若是我师尊在,一定算得出。”
“离微,若是让你牵着这火线绳、脚踏赤索过到另一边,你有多少把握?”
千霜从储物囊中取出一条细软的绳索,绳索落地便涨,一下子团成了无数圈。
“你竟有火线绳?也是,太白门向来富裕。”
李司意一合扇子,“我先去探探路。”
“若我不成,小师弟也当看出生路了。”
“我来罢。”
崔望探手一抓,便将这火线绳一头拽入手中,他放开郑菀:“三师兄不行,还是我来试一试。”
他回望了一眼,谁也不知道,他在看谁。
郑菀咬唇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放开自己,魂识不断地往下探,三味真火炙烤着她的魂识,扰乱着她,目中所见,只有一片赤红,完全找不到,所谓麒麟洞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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