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怅然若失地走在夜晚的风妩城。
她将自己埋进热闹的灯市, 可灯市的热闹却完全挤不走刚才的一幕,离微居然会为了那样一个轻浮浪荡的女人, 对她放狠话。
恼怒与失望、痛苦与嫉妒,仿佛川西江上的潮水, 不断地向她涌来,将她湮没。
明玉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是这般多愁善感的女人——便像她从前鄙视的那些无病呻-吟的女修一般。
“真人要来盏灯么?”
有摊贩朝她兜售。
明玉看了对方一眼, 视若无睹地走过去, 顺着人流往前走, 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思虑太过, 竟觉得前方那位白袍修士是……
离微?
不, 怎么可能是离微。
离微自来玄苍界以来, 不是在洞府闭关,便是在无妄峰顶练剑, 或去极险之地历练, 如何会出现在这般人声鼎沸之地?
明玉怀疑自己看错了,推开人群下意识便随了过去。
靠得近一些,便能见男子雪色的丝袍被一只小巧如玉的手紧紧攥着。
两人并肩而行, 挨得极近,许是因为人流太多、磕磕碰碰, 那红衣女修嘟囔了一句什么,那白袍修士一抬手, 将对方揽了住, 虚虚隔开人群。
“崔望, 这灯笼好不好看?”
那红衣女修蓦地侧过脸来。
灯市晕黄的光落到她的脸上,勾勒出薄透晶莹的影子。海棠红面纱遮去大半张脸,可唯独遮不住一双灵动的眼睛,乌鸦鸦的长睫下,那一双剪水双眸,若鸿光流影,动人之至。
明玉几乎是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这样的一双眼睛,只要看过之人,便无法忘怀。
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可很快,方才还背对她的男子也微微侧了头。他一身墨发白袍,冰雪雕作的脸容晕了一层暖光,黑漆漆的双眸映着琥珀色,好似突然添了一层温柔:
“想要?”
明玉便见男子招来摊贩,不一会儿,红衣女修手中便拎了一盏飞天美人灯。
她这才发现,离微那只从来只拿剑的手中,竟然还拿了一支红艳艳的糖葫芦,以及一串说不出是何物的吃食——
不由心头恸击。
她何曾见过崔望这一面。
他在她面前从不逾矩,若雪山顶不染尘埃、不沾俗世的冰莲,清冷孤傲,在她不断地努力下,两人也不过是近了一点儿,她从前甚至还是有些自得有些享受的,这等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旁的女修连得都未曾得到过。
可与他给予另一人的特殊相比,她从前种种,不过是自以为是的错觉。
“离微?”
她忍不住出声。
可谁知前面人似是未听到,正欲追上去,却听旁边一声惊讶的招呼:
“明玉真君?
明玉转过头,却见一位颇为眼熟的黑衣小修士,眉目清秀,大眼睛,两只若隐若现的梨涡,她蹙了蹙眉:
“是你?”
书远颔首:
“明玉真君也来逛灯市?”
“你呢?”
明玉道,“为何……不与那位小修士一块?”
“你是说郑真人啊?”书远赧然地挠了挠后脑勺,“我与她……其实,并无关系。”
“所以买额饰那日……也是她骗我的?”
书远点了点头。
明玉早知那小修士不甚正派,却不知她还谎话连篇,若说方才是因为对她的敌意说她欲杀她,还能理解;可若她与书远关系都是假的话……
这般一个奸诈狡猾、谎话连篇的女修……说不得,离微也是上了当,否则怎会如此举止失智,是了,修道界手段万端,她玉清门一门上下全是蝇营狗苟的手段……
明玉方才还惶惑的心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她要救离微出苦海——不论处于是朋友立场,还是旁的关系,她都不能眼睁睁看着离微这么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明玉瞥了眼这人,心想这人或可一用,不过……
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多谢告知。”
明玉颔首,与书远交换了传音玉符,便朝崔望与郑菀方向而去。
书远站在原地,看着不断交错而过的人流,将自己隐入了人群中。
“少主,为何不跟上去?”
“时机不对,再等等……何况,还有人替我等打头阵,修真时日漫长,何需计较这一两日的上风……”
郑菀不知这背后的计较,她正站在一堆白袍剑修面前,接受他们的目光洗礼,这些人眼神清正,夹杂着好奇,不让她讨厌。
“拜见离微师叔。”
“拜见师叔。”
“拜见师叔。”
“崔望,”她扯了扯崔望袖子,小声地问,“这些都是你同门?”
崔望“唔”了一声,眸光微蹙,清冷的视线与其他人一触,那些人便似老鼠见了猫,有些还惊疑不定地看着崔望手中的糖葫芦串,表情像见了死去多年的祖宗又活回来一般惊恐。
倒是其中那位白衣女修还大方些:
“师叔勿怪,我等便是来打个招呼,只是不知这位,咳,该如何称呼?”
郑菀眼珠咕噜噜转,心想反正带着面纱,无人认识自己,便恬不知耻地自称:
“便叫我师姨罢。”
崔望瞧了她一眼,竟是没否认。
白衣女修看着红衣女修露出的那一双勾魂妙目,心想,虽说修为低了点,可一看便知是个大美人儿。只是回头与师姐师妹们一说,归墟门上下必是要惨嚎一片了。
她问:
“师姨也是想来夺灯王的?”
“灯王?”
郑菀还不知有这一说,惊讶道,“什么灯王?”
这捡来的女师侄见她不知,便将这灯市的传统与她说了。
郑菀的眼睛越来越亮,听罢连忙拉了崔望胳膊:
“崔望崔望,我们去看看灯王,好不好?”
她想要美颜丹,更想要黑市令。
崔望欲抽回手,却被她早先一步察觉,拽住不放:“崔望,我想要那美颜丹,万一以后我人老珠黄,你嫌弃我了怎么办?崔望,崔望……”
她满嘴胡诌,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被灯光打得透亮,便像两弯泓亮的清泉。
崔望闪了闪神,道了声:
“好。”
归墟门小弟子们私底下不约而同地对了个眼,他们师叔除了练剑,等闲连话都没一句,喝露水修炼大的,居然会下凡去与旁人争灯王……
“走,看看去。”
灯王便在城池中央那块无涯榜旁的一处高台供着,所谓灯王,当然不是指大,而是这灯集华美、精致,与奇思妙想于一身。
这一月的“灯王”,出自太白门下卢邓真君之手,上阶法器,取“走马观花”之意,四面灯罩以浣碧纱制,每一面输入元力,都可生幻影,分别是花、鸟、虫、鱼,若入擅长魅术或幻术的修士手中,将是一件利器——
最关键的是,不过其大不过手掌大小,精致若琉璃境影,很得女修欢喜。
起码,玉清门下的女修,已经在附近站了不少,都对这灯王志在必得。
郑菀也一见便欢喜得不行。
她最喜欢的,便是这等精致漂亮之物,至于实用不实用——还排在漂亮之后。
比如,你让她在一个华而不实的下阶法器,与一坨土-黄-色-大-便型上品元器中作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前者。
“崔望,你一定要拿到哦。”
她讨好地朝他笑笑,面纱上,那双眼珠子黑溜溜的,如同婴儿般纯净,皮肤软软白白,连声音都糯得像浓稠的甜汁儿。
崔望喉结滑了滑,终于道了一声“好”。
“离微?”
便在这时,宽敞阔亮的广场上,行来一位身着黑色袈裟的玉面和尚,他左手持钵,右手一串玉珠儿,眉间三瓣赤色红莲,慵慵懒懒行来,足下是一瓣一瓣的焰色红莲。
凤目狭长,淡淡扫过郑菀,眼尾一挑便是十足风情:
“阿弥陀佛,原来是这位小修士啊。小修士想要,不若贫僧为您取来?”
郑菀几乎能一瞬间感觉到臂下崔望身体的紧绷。
古往今来的史册子都告诉她,一人若是三心两意、首鼠两端,那最后必然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趁此机会,表个忠心最好:
“崔望,我信你一定赢。”
从她的角度看去,能见崔望唇角微扬,便似云雪初霁、百花盛开,她听他又轻轻道了一声:“好。”
“噗通噗通——”
郑菀捂着心口乱七八糟地想,阿耶,这厮居然想用美色惑她,甚是可恨。
浮生真君也愣了愣,抚掌大笑:
“难得离微下场,正好,我二人便比一比。”
“算我一个。”
便在此时,明玉真君从暗处踱步而出,一双英姿勃发的眸光闪亮,她未瞥郑菀一眼,却与崔望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郑菀小鸟依人地站在崔望身边,娇娇地道:
“崔望,不许你与她打招呼,我可是很小气的。”
“唔。”
崔望低声应了一句,看向广场中央的灯王。
此时,一位紫衣中年修士,看不出何等修为,只觉身上气息比崔望还凝实赫人,拂袖祭出一座玄色小塔,小塔落地便涨,涨至千丈,才罢手。
灯王被他当空一摄,放至塔尖,才道:
“夺灯之时,各凭手段,但一不能伤人性命,二不能使用外力,法器、符箓等外力一概禁止,否则取消资;三,不得破坏我风妩城之物,否则,亦取消比试资。”
“请。”
请字一落,无数修士若大雁腾空,倏忽而起。宽袍当空,衣袂当飘,当真是华美无比。
郑菀第一回见这等场景,只觉当真如做梦一般。一双黑眼儿睁得大大的,心想,当初她在凡人界,向往的,不就是这天地任遨游之景?
“知微境,等你到了知微境,学会御物飞行,便也可以了。”
烬婆婆道,“不过现在腾空的,都是轻身术法,要长时间在天际遨游,非无妄境不可。”
“那也极好了。”
郑菀将元力分出一丝注入目中,抬头望着,不过倏忽,夺灯王的,已经分出了三个梯队,头一个梯队的,是崔望与浮生,崔望白袍当风,浮生便站他身后,剑气与红莲相撞,“砰的”发出一声响,便此时——
明玉竟趁机,一个倏忽跑至最前。
浮生哈哈一笑,抬袖挡住崔望,两人又对过一掌。
掌风蹦开,带着呼啸的光和风,刺得郑菀猛地闭住眼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莫看,”烬婆婆道,“你修为境界差得多,伤魂识。”
方才的归墟女修悄悄走她面前,递了她一张帕子:
“师姨,给你。”
郑菀轻轻“哦”了一声,揩了揩眼泪,便收目不再看。
只心里想着,若崔望对明玉心软了,她便、便……
一时也想不到能威胁他什么,只是站一边,反倒是一边的“女师侄”看着她,心道这泪也落得这般动人,我见犹怜,也难怪离微师叔这冰人会动心。
天上的明玉胸口疼得快爆开来,却硬撑着一口劲儿不想泄,到这个高度,对她这知微境其实已经有点勉强了,可她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女修,做不惯求救,便只能一门心思地往前冲。
十丈。
八丈。
五丈。
三丈。
……
近了。
明玉下意识露出抹笑,便在此时,一道白色剑影倏地如利剑一般,呼啸着破空而来,身后是烈焰当空,“砰——”
又是一场巨大的爆炸。
她被弹了开来。
道冠脱落,扎好的发髻飘落了下来,明玉抬头看着那熟悉的白袍修士抬袖将灯王拢于袖中,经过她时,清冷的眉目竟丝毫不动,一径落了地。
反倒是浮生真君“咦”了一声,分出一瓣红莲接住她。
郑菀在地下“呀”了一声,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一般,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崔望,也不动,只俏生生地站在原地对他笑。
明玉踩着红莲落了地。
浮生真君在旁双手合十,道了声:
“阿弥陀佛。”
“今日灯王已出!恭喜离微真君!”
在广场无数修士的眼中,离微真君那是无涯榜上的传说人物,此时见白袍修士长身玉立,一身清冷、凌凌若天山雪,偏偏长睫微垂,对着一红衣女修绽出一丝笑。
这笑极淡,被风一吹便散了。
“你的。”
郑菀抬目看着他,眨了眨眼,小小声“哦”了一下。
“离微,你可真不客气。”
明玉道,长发披散下来,素来硬朗的眉目竟有一丝柔软。
“我突破还需一物,欲去黑市一趟,才与你争这灯王,既小修士要灯,我可能与你讨这黑市令牌?”
她想,这小修士野心勃勃,必是要离微带她解囊一番,不若讨了走,若她不肯,正好显出其她霸道小气。
若她应允,自己讨了来,正好替离微少损失些,等他将来醒转再还他,必会感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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