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盐巴不知道他在说自己,以为老人家单纯感叹城里塌陷的建筑几十年不动, 无人管辖, 无人重造,仿佛被放弃一般。
老者浑浊的眼睛对上小孩明亮的视线,很快, 眉头忽然皱出深深的川字:“你中了降头?”
他的神情变幻莫测, 阴暗不明, 苍老的手指抚上小盐巴的脸颊察看, 手背蜿蜒的血管爆凸, 像一条条扭动的蚯蚓。
“怎么会,你明明是——”
“高老, 你糊涂了。”白盼的手指滑上小盐巴的耳垂,捂住左边那一半耳朵,沉声打断老者, 语气间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已经一百多年过去了。”
一百多年可以发生很多事。
高老已经活了一百三十岁,皮囊和机能坚持不了多久,再没几年就得归西,也没有年轻时那般耳聪目明,故看到两个曾经同出同进的两人,自然而然认为他们与一百年前一样。
原来其中一个已经转世投胎。
另一个披了一层人类的外衣, 混迹凡间。
表面毫无变化, 实际已经大相径庭。
“我的确老糊涂了。”高老搬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自嘲道:“这么明显的变化, 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难怪匆匆忙忙要与我见面……”
白盼笑道:“中了降头术,自然要来找您。”
高老摆手:“得了吧,不敢受你这声尊称。”
他指着挂在木椅上的一件绿色外套,道:“我准备准备,先把它穿上。”
待高老回到卧室,小盐巴偷偷问道:“我怎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白盼皮笑肉不笑:“老人家年纪大了,总归有点老年痴呆。”
“是吗?”小盐巴狐疑,沉默半响,手指轻轻相互扣着,小心翼翼地问:“我,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嘛……”
“嗯?”白盼挑眉。
“你今年几岁呀。”刚问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听起来怪怪的,便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活了很久很久。
白盼想说什么。
高老走出卧室,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他凑近小盐巴,两手按在上眼皮和下眼皮当中,道:“你看看你的眼睛,有一道赤褐色的暗线,布满红丝,这是中了血咒的前兆,幸好你们来得及时,再晚几天,神仙都救不回来。”
说罢,又问:“你们这是得罪谁了?”
白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冷笑,眼底闪烁着暗光:“甘阳市离冥城不算太远吧?”
高老一愣。
“你在那里有认识的降头师吗?”
高老放下手中的动作,满脸褶子皱在一起。
“怎么了?”白盼:“难道是熟人?”
高老露出复杂的神色,眼底五颜六色的感情交织成一种情绪,苦涩地叹道:“差不多吧。”
……
不管白降头师还是黑降头师都是违背天伦的。
修炼之初已经不算正常人了,谁会喜欢在阴冷潮湿不见天日的暗洞里生活?但没有办法,我们必须这样做。
我们可以娶妻,可以收徒,但不能生子。
二十八年前,我走路逐渐觉得吃力,看书老眼昏花,才意识到我已经一百多岁,已经老了,快入土了。
从那天起,我有了收徒弟的打算。
我那个徒弟,极有天赋,换成别人,在阴森之地待上三天三夜,估计要痛哭流涕,心智脆弱的估计落荒而逃,再不想做降头师了,而他却不一样,他不哭不闹,甚至觉得享受,舒服,看到人骨,尸油这种材料,不仅不害怕,还觉得兴奋,这样的人,是最适合做降头师的了。
我当时心花怒放,根本没想过天赋异禀之人,也最容易误入歧途走捷径,我是做白降头师的,但对黑降头师不是一窍不通,我的卧室里,到处都是如何施展黑降头的资料……
他跟我学习了五年,不得不承认,他的天赋跟我年轻时差不多,小有所成,那时候冥城已经变成一地废墟,妖魔鬼怪横行,当然,只要你有本事,别人也不爱来找麻烦,倒也相安无事。
可是就在那年年底,冥城里来了一个男人。
……
白盼蹙眉:“什么样的男人?”
“很漂亮,有种蛊惑众生的感觉。”
“叫什么名字?”
高老回忆:“好像姓苏,叫苏薄。”
白盼想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生气了呀……
小盐巴不明所以,还去拉了拉他的袖子。
白盼被他一扯,回过神,蓦地对上小孩眨巴眨巴无辜的目光,整张脸重新柔和起来。
高老仿佛察觉,顿了顿,再次开始诉说。
……
我那徒弟平时就是个闷葫芦,心里想的从不主动说,不过老头子我活了一百多年,看一个十几岁的娃娃,还是很准的。
那男人来冥城以后,徒弟就像丢了魂,一个劲地往外跑,降头术也不练了,书也不看了,我急啊……我活了一辈子,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子,这五年来我是真心教他的,也注入不少心血,徒弟这么荒废,我是不愿意的,便偷偷跟了上去。
那男人就住在筒子楼外的三公里处,不知道什么毛病,穿着一身喜服,要不是骨架宽大,说不定我会以为他是个女人。
他跟我徒弟攀谈起来,大概是有人想要他的命,到处逃窜,还问我徒弟有没有情蛊。
降头术也是有分支的,分为飞降,灵降,药降。
这药降呢,和苗疆巫蛊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用实物下毒,控制人心。
来求我们下药降的,大多都是自己陷入情爱,对方又不喜欢你,怎么办呢?下了药降呗,你喜欢的那人不管曾经喜欢谁,今后都会爱慕上你。
我已经能看到徒弟充满嫉妒的神情了。
他刚感受到爱情,下一秒就失恋了。
但为了能和男人说上话,我徒弟没有立即拒绝,反而不动声色问起原因。
他大概还打心底觉得自己睿智吧。
那男人绝不普通,我所说的普通,相当于身怀绝技的术师,或者充满怨气的恶鬼,所以他不普通,是比这两样远远厉害得多。
他的眼神平静如水,仿佛沉淀了上千年,一个人要是活了上千年,什么都看透了,你在想什么,只要一个动作,对方便心里有数,那多可怕?
所以我判断,这男人从一开始就有计划地接近我的徒弟。
但目的是什么?
真的只是单纯想要情蛊吗?
男人说他曾经喜欢一个人,但自己没有意识到,伤害了才幡然醒悟,那时候已经晚了,要是用情蛊,说不定还能挽救。
我徒弟心都碎了,还是强撑着答应回去,看看有没有符合他说的东西。
药降是黑降头热衷于学的,我绝不允许徒弟误入歧途,等徒弟走远,原本我打算跟着离开,那男人却突然站在了我眼前。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压迫感和恐惧,他警告我不要管太多,不然性命不保,但我一大把岁数了,还能再活几年?我徒弟还小,二十都不到,不能被白白毁了。
我虽这样想,也不蠢,表面答应,回去从长计议,我警告徒弟少跟这种人来往不然卷入其中,生生世世摆脱不了!
……
高老苦笑道:“你们猜后来怎么样了?”
他解开纽扣,胸膛有一道长长的蜿蜒恐怖的疤痕,正不断淌着血,也不知道疼:“这就是我徒弟留下来的,我认认真真教他五年,当亲儿子养的,他给我留下的回报。”
小盐巴哑然,良久才问:“……为什么会这样?”
高老看了白盼一眼,又撇开视线。
……
我一直纳闷是谁要至他于死地。
后来才知道,要他命的是地府里的官差,这就奇怪了,你要是人,或者是鬼,都是由地府管辖的,要你的命可能欠点火候,但找到你可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就住在冥城那么久,地府里还不来动静呢?
渐渐的,我想明白了。
他不是人,也不是鬼,他能够逍遥法外,清闲惬意,是因为地府很难管辖到他。
但他逃跑,我也可以跟地府联系,当夜,我便传了张符纸出去,结果好死不死,被那男人给截胡了,男人截胡按兵不动,实际已经对我起了杀心,自己不动手,让我徒弟狠狠刺在我的心脏上。
我徒弟没杀过人,刺了我一下还以为我死了,就扔了刀仓皇而逃,实际上我哪有这么脆弱,多的是起死回生的办法,我用四十四个蛊虫融合做成心脏,用壁虎尾巴和变色龙的腿制成药减缓我逐渐腐烂的身体。
你看,二十年过去了,我不是还活着吗?
……
语毕,小盐巴哑然。
二十年用药降防止自己身体腐烂,真的可行吗?
小盐巴虽能看得见恶鬼,若是恶鬼活的和生前没什么不同,表情并非麻木而僵硬,自然也察觉不到,他看向白盼。
白盼冲他摇了摇头。
动作微小,却足以让人了然。
原来……高老已经死了。
想必白盼早就知道了,只是高老自尊心极强,又受到打击,一蹶不振,二十多年没有走出来,也不好再刺激。
高老仰天大笑,笑完之后道:“我徒弟就在甘阳市,他的降头术都是我教的,看你这症状,我用脚都能看出来是他做的,我可以帮你们解,但有一个请求。”
“帮我杀了他。”
白盼蹙眉:“血咒被破降头术便会反噬,他自然暴毙而亡,不需要我们插手吧?”
高老身体轻颤:“你不是说甘阳市养小鬼的人有很多吗……”
“他们大概是我徒弟养的鱼,以捷径获利的诱饵钓鱼上钩,等鱼养肥了,离不开饵,便成了听话的蛊。”
白盼眯起双眸:“所以,这降头最终反噬到谁身上,还说不准。”
朱灵,夏长辉,那天虐待猴子初中生的父亲,说不定都是高老徒弟养着的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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