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庙虽然是庙, 但显然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所在。陈若霖献出了手腕上那只镶嵌宝石的金镯子,才得以把长安抱到大殿后面的客舍里头。
带他们进来的青年和尚去请了个身材肥硕一脸酒色之相的中年和尚过来。
中年和尚进了客舍,上下打量陈若霖一番, 坐到榻沿上欲为长安把脉。谁知手还没碰到长安, 长安忽的像是一口气不来又突然来了一般长吸一口气, 悠悠醒转,倒把这中年和尚惊了一跳。
长安迷糊地眨了眨眼, 侧眸看见中年和尚, 悚然一惊,开口便道:“你这秃驴做什么靠得这么近,意欲何为?”
中年和尚一听,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冷哼一声甩袖欲走。
陈若霖站在床前道:“贤弟, 休得无礼。你在上山途中晕厥, 这位大师是来给你瞧病的。”
“哦。”长安坐起身, 向那中年和尚赔礼道“在下一时迷糊,还请大师勿要见怪。”
“既然无事了, 便早些下山吧。”中年和尚并不领情,丢下这句气哼哼地走了。
长安下了床,对陈若霖道:“既然人家不欢迎咱们,那咱们去大殿上柱香就回去吧。”
陈若霖颔首:“也好, 只是我有些内急。”他回身问带他们进来的青年和尚“大师, 请问此处可有茅厕?”
“你们得罪了凡清师父, 还是……”
“这位大师, 我兄长不过就想如个厕而已,劳烦大师带一下路。”青年和尚的推脱之词还未说完,长安便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来塞给那和尚,赔笑道“如我们这等身份,也不能幕天席地地放水不是?”
青年和尚虽看不惯他们这种自持身份的做派,但拿人手短,便对长安道:“那你在此处好生呆着,不要乱走。我们这庙地势陡峭,若你乱走以致发生意外,庙里可不负责。”
长安一副虚弱模样地在榻沿上重新坐了下来,道:“放心,我纵有意游览,此刻怕也没那个体力。”
青年和尚轻蔑地瞥了眼她那弱鸡样儿,带着陈若霖往后院去了。
长安在房中等了片刻,忽见那青年和尚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大师何故如此匆忙,我兄长呢?”长安站起身,望了望他身后,问道。
青年和尚见陈若霖并未回来,更着急了,道:“我也不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不见……”
“大师你腿脚好生利索,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我便寻你不着了。”青年和尚话音未落,身后忽传来陈若霖的声音。
和尚见他回来,松了口气,忙忙地将两人送出了庙门。
长安站在庙前的广场上,看着陈若霖道:“被赶出来了。”
陈若霖道:“大约我们拜神的诚意不够。要不,明天再来试试?”
“好啊。”长安展颜。
两人一道向山下走去,长安问:“可有收获?”
陈若霖道:“不过就是座普通的庙宇罢了。比起别的庙宇,大约也就多了三间库房,一间存放煤炭,一间存放兵器,还有一间存放女人。”
“如此说来,他们最大的倚仗,也就是山下河神县的百姓了,不足为惧。”长安斜睨着陈若霖“今天表现不错,与杂家配合甚是默契。”
陈若霖不以为意:“若是连这点默契都无,还怎么做夫妻?”
长安:“……”强行忍住一脚踹他下山的冲动,她负手走到他前面,不再跟他说话。
因陈若霖那只金镯子看着贵重,河神庙下头的人没敢私吞,交到了知事慧光手里。
慧光看着四十过半的年纪,眼窝深陷鼻勾如鹰,虽是出家人,却长了副刻薄阴险的面相。
他拿着那只宝光闪烁的金镯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眉头微微一皱,问下头人:“那两个人呢?”
“已经下山了。”
“这镯子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赶紧派人去山下打听打听这两个人的来历,别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慧光面色阴沉道。
“是。”
长安与陈若霖回到县衙时,天已经黑了。
县衙门前的百姓早已散去,钟羡龙霜他们找长安与陈若霖找了有一会儿了,见两人安然归来,陈若霖怀里还抱着大束花枝,便只当两人是随意出去转了转。
用过晚饭,几人喝着茶聊了一会儿后,长安便回了狄淳为她安排的房间沐浴。
从今天见面至今,钟羡还没找到机会和长安单独说话,心中不免有些焦躁,回到自己房里也没心思做别的,只在窗口默默盯着长安那边,预备等她沐浴过后便去找她。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
小半个时辰后,长安开门叫侯在门外的吉祥等人把她的浴桶抬出来。
钟羡见状,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刚准备出门去找她,不料斜对面吱呀一声,陈若霖散着一头微带卷曲弧度的长发,宽袍广袖衣袂翩翩地从房里出来,直接就往长安那边去了。
“陈公子。”钟羡出门叫住他。
陈若霖转过身来,左腋下夹着个枕头,一袭大红色绣大朵金线牡丹的长衫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高硕的身躯上,衣带不整胸膛微露,再加上他姣好的面容轻浮的姿态,活像个正要去侍寝的男宠,冶艳放浪。
“钟公子有何见教?”他语气淡漠,一副与钟羡不太热络的模样。
纵然同是男人,一向恪守礼教的钟羡也不太能习惯陈若霖这副模样,强忍着心中的不适道:“见教不敢,只是不知陈公子半夜携枕欲往何处?可是房中有何不妥?”
陈若霖瞧着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想起长安曾为了护他背叛慕容泓,他唇角勾起笑弧,左颊风情无限地凹出一弯月牙,瞟一眼长安亮着灯的窗牖,不答反问:“我要去何处,钟公子看不出来么?”
钟羡见他竟如此的不加掩饰,眉头愈皱:“陈公子若嫌房中简陋,缺什么我为你添上便是,不必去打扰安公公休息。”
“我房里惟缺个长安,钟公子替我添上?”
钟羡闻言心中大震,今日自见面起他就察觉这个陈若霖对长安态度不一般,难道他也知晓了长安乃是女儿之身?
“陈公子此言未免有失体统。安公公并非物件,岂容你我这般轻慢谈论?”钟羡怫然不悦。
陈若霖一脸无辜:“我也未曾说她是物件啊,只不过没她我睡不着觉,如此钟公子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岂有此理!你若再如此说话,休怪我不念地主之情!”钟羡真的怒了。
“哎呀,瞧钟公子如此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钟公子对长安有多关心呢。到头来,你关心的只是她晚上是不是和我睡的问题,却不关心我为何能有这个机会与她一起睡的问题。”说到此处,他身子微微前倾,盯着钟羡的眼睛低声问“你就不会想一想,大龑朝臣都死光了么?如此重任要落到一个太监的头上?”
钟羡一怔。
这时距两人数丈之遥的房门忽然打开,长安披散着长发出来,道:“陈三日,你怎么那么多话?”
“分明是两个人在说话,何以只说我多话?”陈若霖叫屈。
长安走过来,“尽听见你在絮叨了。去房里等我。”
这话陈若霖爱听,他得意地冲钟羡挑了挑一侧眼梢,夹着枕头去了长安房里。
见他消失在门内,钟羡才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长安:“这是……为何?”
长安道:“文和,今日我有些累了,明天我们找时间好好谈一谈。你回去休息吧。”说着转身欲走。
钟羡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你不可能会……你既累了,去我房里休息,今夜我为你守门。”
长安仰头看着他,剑眉星目贵丽温润的少年,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她知道他此刻心里焦灼,但她却无法宽慰他。
“这不是第一次了,你此刻阻止,没有意义。”她道。
钟羡看陈若霖方才那副模样,心中虽有猜测,但亲耳听见长安承认,还是忍不住心痛如绞,“为什么?他胁迫你?”
“没有。他……也就言行不羁了些,人还是不错的。”长安低头,握住钟羡抓着她的手轻轻推开,“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总是叫我不要为你担心不要为你担心,那你倒是活出不让人担心的样子来啊。你现在这样,叫人怎么能不担心?”钟羡强抑着痛苦道。
长安平静地看着他,用更平静的语气道:“只要你想担心,不管我过成什么样你都会担心。就算我现在放下这一切,远遁江湖避世而居,你就能不担心了吗?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都在你,而不在我。答案错了,要改,也只能由你来改,你明白么?”
钟羡忍到极致,突然伸手抓住长安的腕子拉着她就往县衙后门的方向走。
“钟公子,你不睡觉,旁人还要睡觉呢。这点待客之道都不懂吗?”没走两步,两人耳边传来陈若霖拔高的声音。
钟羡回身,见陈若霖抱着双臂靠在长安房间的门框上,身高腿长一副侵略性十足的模样。
他心头火起,想去跟他打一架,至少也让他今晚进不了长安的房门。
“何事喧哗?”这时正北主屋的房门突然开了,狄淳披着衣裳一脸懵地出来。
“无事。”长安再次挣脱钟羡的手,低声道“别让狄县令夹在中间左右不是,我们明天再谈。”她反身回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
狄淳还没回过神来,问僵在那里的钟羡:“这陈公子怎么在安公公房里?”
钟羡一言不发,握紧双拳掉头就奔县衙后门去了。
“诶,文和,这大半夜的你去哪里?竹喧,耿全,快去看着你家少爷……”
长安关上房门,手扶在门闩上,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才转过身来,谁料一转身就被男人搂着腰给揽到了胸前。
“你瞧,跟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相处多么累人?你一心为他着想,他还不领情。”陈若霖俯着脸,高挺的鼻子凑在她鬓角旁,细细嗅闻着她头发上的味道低声道。
长安抬手,将他微敞的正肆无忌惮地向外倾泻荷尔蒙的衣襟拉好,淡淡道:“和他相处固然累人,和你这断奶已久的油腻中年相处也未见得有多省心。”
陈若霖不懂油腻中年这四个字的确切含义,不过从字面上理解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也不在意,只搂着她兀自笑道:“我喜欢你对着钟羡形容我的话。言行不羁,人还是不错的,嗯?”
两人眼下这姿势太过亲昵,为避免更加亲昵,长安也没有抬头看他,只道:“能要点脸吗?真话假话听不出来?”
“原来不是真话?”陈若霖伸手抚上她白腻光洁的纤细脖颈,大拇指卡在她颌下,抬起她的脸道:“我哪里不好?你说,我改。”
这个姿势,两人近得呼吸相闻,他只要略低一低头,就能亲到她的嘴。
长安看着眼前这张细看也无瑕疵的脸,眸中一片沉静,“太黏人了,若是懂得给对方留出独处时间,更好。”
陈若霖愣了一下,不可抑制地大笑,道:“想不到我陈若霖居然也会有被女人嫌烦的一天。”
长安趁机推开他,坐到灯下去继续翻看河神县的县志,口中道:“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陈若霖晃过去,突然从她手中抽走县志,翻了两页道:“大半夜的看什么书?你若看这河神庙不顺眼,我今晚就去灭了它,保管你明天再上山,不会有一个活的出来扫你的兴。”
“这庙在此地声望这么高,灭了岂不可惜?”狄淳是慕容泓将来要用的人,她不能让他在政绩上出现诸如治下百姓大规模造反这样的污点。
“那行吧,你去床上躺着,我念给你听。”陈若霖一并拿走了桌上的灯。
长安无奈,脱鞋上床,安安静静地在里侧躺下,心中却忽然想到,她与慕容泓睡一张床时,从来都要争着睡在外侧,但和陈若霖一起,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睡在外侧有什么好?若有刺客,首先遭殃的便是睡在外侧的人。睡在里侧的人若有想喝水想点灯之类的需求,往往也是睡在外侧的人代其劳。
原来她一直争着要睡在外侧,并非她真的喜欢睡在外侧,而是因为与她同睡一张床的那个人,是慕容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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