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窝山匪打劫有精兵强将护卫的太监九千岁的车队, 怎么听都应该是一场恶战, 谁知最后却演变成山匪头子与九千岁单独过招定胜负来决定山匪是得财还是招降的问题,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带着这种想法,袁冲再看与他对面而站的文弱白净的太监, 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荒诞之感。
“呔!你丫还要这般目醉神迷地盯着杂家看多久?杂家虽也好男色, 但不好你这种的啊!”因双方人马屏息观看而显得尤为紧张的对峙气氛中, 长安忽的开口斥道。
双方人马顿时被雷得外焦里嫩,连抱着双臂骑在马上看热闹的卫崇都身子一歪,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原本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袁冲感觉自己胸口憋着的那股劲儿都悄无声息泄了些许,当即不再迟疑, 侧身道:“大牛,把棍子给我!”
一名皮肤黝黑的男子扔给袁冲一根丈把长的木棍。
原本气定神闲的长安见状, 悚然往后一跳,惊道:“放着刀箭不用却用棍子, 难不成你还会打狗棍法?呸!打虎棍法?”
杀鸡焉用牛刀?就你这弱鸡样儿, 待会儿被我一棍子撂倒能不受伤就算老天保佑了!袁冲这般想着,口中便道:“废话少说,看招!”
他手执长棍向长安冲去。
龙霜握着刀柄的手一紧,看这架势, 这个山匪头子确实练过武,不过就像大多数乡野武夫一般, 粗略懂武并不精通, 但是再不精通, 对付长安也是绰绰有余。
虽不知长安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安全起见,她还是悄移脚步,找了个危急关头便于施救的方位站着。
吉祥太瘦等人都提心吊胆地看着这边,他们与龙霜不同,他们对长安感情多于责任,那是真心实意地担心长安。
袁冲与长安两人原本距离就不远,袁冲几步便冲到了她跟前,但她却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毫无动作。
“这太监是不是吓傻了?站着等我哥去打吗?”袁俊一脸不解地嘀咕道。
他身边的一个山匪哼笑道:“就他那体,我看老大拿棍子都多余,直接过去撞他一下就能把他给撞飞咯。”
近旁的山匪闻言一阵大笑,仿佛已然胜券在握。
袁冲冲到长安面前,见他犹自不动,心中起疑,但手下动作没停,横起一棍准备扫他下盘,可就在这时,长安动了,动作极快,却也极简单。
她抬起右手指住袁冬的头。
袁冲扫到一半的棍势戛然而止。
两边观战群众见长安一个动作就制住了袁冬的攻势,一时不明所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唯有吉祥身边的太瘦双眼明亮一脸激动。
袁冲看着长安勾在指间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袖珍弩-箭,那对着他脑袋的只比手指略长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寒光。这前所未见的武器衬着对方白皙修长的手,小巧得像是孩子的玩具,但是瞧着眼前这太监此刻的气势,他却不敢将此物当成是毫无杀伤力的玩具。
明明眼下自己手中拿着的也是冷兵器,但结合这姿势以及对方的反应,却让长安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热-兵器对原始武器碾压式的优越感来。
见袁冲盯着她手中的袖弩,她扬了扬手,笑眯眯道:“是不是在想,这小玩意儿能有多大杀伤力?纯粹拿出来吓唬人的吧?”她手往下一垂,对着袁冲身后的圆木手指一勾。
袁冲以为她射的是人,急忙回身,却听“笃”的一声,那小箭整个箭头都没入圆木之中。这般大的力道,若是这么近的距离对着他的脑门射,整支箭都没入他脑中不成问题。
后面的太瘦见长安果然是用他做的袖弩一招制敌,那幸福感,比第一次吃饱肚子还要强烈。
“安公公手里那东西是你做的?”吉祥察觉他的激动,用手肘拱了拱他小声问道。
太瘦点点头。
“看不出啊,你小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想不到这么厉害!怪不得平日里看你啥也不干,安公公还把你当宝贝一般养着。”吉祥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道。
太瘦脸一红,道:“如果你不嫌我抢了你的差事,我愿意与你一道近身伺候安公公。”
“去去去!知不知道什么叫各司其职?”一听他要来跟自己一起伺候安公公,吉祥立马变了脸。
袁俊等人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袁冲竟是败了,当即叫嚷起来:“不公平,你这太监使诈!”
“使诈?我哪儿使诈了?是这位袁寨主自己挑的我,他自己选了棍子做兵器,我也不过是拿出了自己的兵器而已,怎么就成使诈了?”长安好整以暇地问道。
“你……”
袁俊还欲说话,袁冲抬手制止了他,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输了就是输了。”虽然他此刻心里也已经明白过来,确实是着了这太监的道。但这太监既然有这等兵器在身,他的兵将说不得也配备了什么厉害的武器,双方若真的打起来,纵有上面的圆木巨石相助,清风寨的弟兄们怕也讨不得什么好。
他看着长安,道:“你若真心招安我等,我等自是愿赌服输,但你若是假意招降,将我等弟兄带去依兰堡交予当地衙门处置,又当如何?”
长安笑道:“原来是怀疑杂家的诚意。这好办,让你的弟兄们下来,跟我的人走,我跟你走。”
袁冲:“……”这话什么意思?
“九千岁,什么叫你跟他走?”袁冲尚未来得及将自己的疑问问出口,旁听多时的龙霜早按捺不住过来问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目前看来,这依兰堡比前面经过的几郡都有意思,杂家想白龙鱼服一回,好生体验一把这里的风土人情。”长安一脸悠然道。
龙霜道:“九千岁想要白龙鱼服,也无不可,请让末将跟随保护。”
“不行,人人皆知杂家此番出来身边带了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你若不在队伍中,岂不等同于告诉别人杂家也不在队伍中,那杂家还白龙鱼服个屁啊!就让小袁带上几位了解当地情况的弟兄,再带上老卫保护我就行了。”
袁冲:“……”小袁?不是在唤我吧?应该不是吧?
“可是……”
“忘了杂家上次对你说过的话了?”长安脸一放。
龙霜僵了僵,到底是拗不过长安,只得拱手道:“末将遵命。”
长安这才有功夫问袁冲:“你寨子里有多少人?”
袁冲道:“四百八十五人。”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并非全部是壮年男子。”
长安抚额,喃喃道:“又多了几百张吃饭的嘴。”
“真的甘心接受杂家的招揽为杂家效命?”纠结了一会儿,她再次向袁冲确认。
袁冲道:“方才我说过了,只为一条活路,若这活路九千岁真的能给,我等自是愿意。”
“那我们丑话说在前头,我队伍里这些钱粮,原本都是运往灾区去以供赈灾修堤之用的,你们这一加入,消耗势必大增。既然吃我的用我的,你们就必须摒弃以前的陋习,以我队伍中的纪律原则为准。若有敢寻衅滋事乃至作奸犯科的,我可不会因为你们是招安的就对你们手下留情。”长安道。
袁冲叹气道:“我等落草为寇,实在是被逼无奈,寨中兄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这一点还请九千岁放心。”
长安仰头看了看天,对袁冲道:“天色不早了,你速速回去整肃人马,找个有威望能代你主事的人领他们下来听从龙将军安排。你带几个熟悉依兰堡人事的兄弟跟我走。”
袁冲想着还要回去为招安一事做大家伙儿的思想工作,便连忙带了几人上山去了。
长安与龙霜商议了一下归降山匪的安置问题,又令吉祥假扮自己坐在自己的马车中,让太瘦假扮吉祥去伺候他,把自认僭越的吉祥给急得差点哭出来。
半个时辰后,袁冲带着包括他弟弟在内的五人急匆匆赶来,告诉长安寨中兄弟还在收拾行李,恐怕还要等一阵子才能下来。
长安不管,只叫龙霜率人在此等着,她带着圆圆上了马车,捎上会骑马的姚金杏,掀开窗帘唤卫崇:“老卫,走吧。”
卫崇抱着双臂望天。
“老卫,老卫!卫崇?卫大爷!”
听到长安唤卫大爷,卫崇才瞥了她一眼,一抖缰绳,策马跟着她的马车一同走了。
长安放下车帘,小声嘀咕:“一把年纪了还学人傲娇!”
圆圆吃吃地笑着,扫一眼外头跟着马车步行的袁冲等人,对长安道:“爷,您可是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话贯彻到极致了啊!”
长安翘起二郎腿,道:“这几个人卫崇对付得了,不足为虑。”
因袁冲身边一人说有条岔道可以直通去往百花洲的折柳渡,长安的马车便离了官道,往那岔道行去。
天将晚时,刚打盹醒来的长安隐隐听得外头似有妇孺的哭喊之声,睁开眼问圆圆:“可听得什么声音?”
圆圆道:“似是有妇人的尖叫与孩童的哭喊声。”
长安朝马车外抬了抬下颌,道:“使人去看看。”
圆圆撩开车帘,冲就走在车旁的袁冲道:“傻大个,爷叫你去看看前方何人哭喊。”
袁冲原本还在纠结今日这事对寨中兄弟而言到底是好是坏,长安这个太监到底是不是真心招降他们?心事重重之际,忽一道极其娇嫩清脆的嗓音钻入他耳中,听得他后颈上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连心里头都觉得麻酥酥的,忍不住就回过头望向声音来处。
一张银盘似的白嫩脸庞正探在车窗前,柳叶眉杏仁眼,鼻梁不算高,玲珑的鼻头下一张圆鼓鼓红艳艳的小嘴。
袁冲方才见过这个白胖丫头,觉得她就像是夏天吸足了阳光与雨水的甜桃,水灵灵地坠弯了枝头,引人采撷。只没想到,她的声音这般好听,比山林子里叫得最好听的山雀的声音还要好听。
他脸上两道疤痕狰狞,寻常女子第一眼看到他总忍不住避闪目光,她却毫无厌憎惧意,见他看着她发呆,只可爱地将眉头微微一蹙,继续用那又娇又嫩的嗓音问:“你听到没有啊?傻盯着我作甚?”
袁冲回过神来,面上一赧,道:“这就去。”
“傻大个!”圆圆将车帘子一放。
袁冲徇声往前面赶了一段路,赫见一名锦衣男子正带着几名家丁模样的人殴打一名女子,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被人拦腰抱着站在一旁,不停地挣扎哭喊:“娘,娘,不要打我娘亲,求求你们了,不要打我娘……”
“干什么呢?”袁冲最见不得这种欺负妇孺之事,当即跳出去喝问。
锦衣男子等人抬头一看,见他身形魁梧面目狰狞,腰间还配着长刀,一副强人模样,嚇了一跳。仗着自己这边人多,那锦衣男子外强中干地大声道:“我自抓我自家的逃妾,与外人无干。你要路过便继续路过!”
倒在地上那女子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鼻溢血,此时却拼了命地向袁冲伸出手,嘶喊道:“救救我女儿,求你,救救我女儿……”
锦衣男子闻言大恼,狠狠一脚踹在那女子的胸腹处,骂道:“贱人!亲爹在此,你朝哪个野男人求救呢?”
袁冲见状,上前一把推开那男子,喝道:“就算是你自家的妾,妾难道不是人?你要当着孩子的面这般殴打折辱她?”
“壮士,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别让她爹把她献给平阳伯,她还这么小,她会死的,求求你,求求你了……”地上那女子顾不得自己的伤势,伸手揪住袁冲的裤脚苦苦哀求。
袁冲一听这话,面色当下就变了,目光阴鸷地盯住那锦衣男子问:“你要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平阳伯?”
锦衣男子被他这气势吓到,退到家奴后面才道:“我自己的女儿,我想献给谁便献给谁,要你这个外人多管闲事!”
袁冲看一眼旁边那小小的女娃,只觉一股怒气烈火般直冲胸肺,正待上去揍人,却被长安唤住。
这么一会儿功夫,长安的马车已来到近处,她下了车,走过来问:“怎么了这是?”
袁冲捏着咯咯作响的拳头,道:“这儿有个狼心狗肺的亲爹,要把自己的女儿献给平阳伯那个老淫贼。”
长安看看那锦衣男子,再看看地上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女子,最终确定袁冲口中所说的要献给平阳伯的女儿,是旁边那个才五六岁大的小女娃。
“这么小的女娃儿献给平阳伯作甚?难不成那老家伙信奉丹道,要用童男童女炼丹?”长安问。
袁冲冷笑一声,道:“炼什么丹,那老淫贼就好这么大的女娃子,这些年也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家?只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狼心狗肺的爹,舍得将自己活生生的女儿亲手送去给那老淫贼淫辱虐杀。”
就好这么大的女娃?
长安再看一眼旁边那哭得泪水涟涟却仍玉雪可爱的女童,微微眯起了眼。
“寻常人送礼奉承无外乎两个目的,一为求财,二为求官。瞧你锦衣华服家仆成群,不像是短缺银钱的,那么这送女之举,是为求官?”长安看着那锦衣男子问。
锦衣男子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心觉不妙,道:“这是我的家事,与你们无干。我劝你们还是继续赶你们的路吧,不要多管闲事!”
长安点点头,道:“词钝意虚,看来杂家是猜对了。袁冲,上去砍他半只脚掌。”
她这命令下得奇怪,以至于袁冲一时之间都没能反应过来。但长安话音落下不久,众人耳边便响起了锦衣男子的惨嚎之声。原本挡在他身前的几名家仆只觉眼前一花,回身时,便见自己的主人跌倒在地,右脚连鞋子带脚掌被砍下半只,断口处鲜血直喷,一名头发花白的男子正气定神闲地还刀回鞘。
圆圆趁着众人愣神之际,从那抱着小女孩的家仆手中将小女孩夺了下来。
小女孩一得了自由,急忙跑去她娘身边。那遍体鳞伤的女子也挣扎着坐起身来,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长安往前走了几步,众家仆被她这说砍人脚掌就砍人脚掌的做派吓到,齐齐后退了几步,让长安得以直面坐在地上抱着右腿哀嚎的锦衣男子。
“嘿!”长安伸腿踢了踢那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满头大汗面无人色地仰头看她,眼中满是深重的惊惧痛楚之意。
“呐,残疾之人不能入仕,这官,怕是做不成了。余生,就好好学着怎么做个人吧,啊。”她垂着脸笑意微微。
锦衣男子呆呆地看着她一半完美无瑕,一半却因伤疤而彰显着杀伐的脸庞,脑中一晕眼睛一闭就倒了过去。
见他死狗一般地晕了,长安顿觉无趣,回身看着那对劫后余生的母女,随口问了句:“你俩有何打算?”
那女子见问,拉着女童一起朝长安跪下,磕头道:“我们母女无处可去,厚颜求公子收留,我愿终身为奴,以报公子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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