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玉坤,你说的没错, 我与当今陛下是有总角之交, 我父亦手握重权, 以我的身份,本不必下到这动乱之地, 为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所欺。我在这里, 原本就说明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 当今陛下, 并不是如你们所说的那般, 年少无为德行有失,目光短浅枉顾民生!”在单杭之与襄州百姓僵持之时,台上的钟羡再次开口。
他扫视台下众人,语气沉重而恳切道:“蝗灾水患,乃是天灾,非是人祸,与君王德行更是无涉。打个比方,你们临水而居, 平时就靠这河水灌溉良田, 洗衣做饭,捕鱼弄虾赖以为生。半个月不下雨, 河水浅了, 你们着急。可若雨一下半个月, 河水满溢, 没了你们的良田,淹了你们屋舍,你们说,这怪谁德行有失?物有生死理有存亡,在这样的自然规律面前,任何的怨天尤人遁天妄行都于事无补,我们能做的该做的唯有体天物实事求是。
“扪心自问,你们真的想打仗吗?你们不想。你们只是想有一个容身之处,想要一日三餐有所着落,一座宅子几亩良田足以。而这些,远不必你们用命去拼。横龙江经年泛滥,乃是江堤不牢之故,只要我们这一代人辛苦一些,花上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将横龙江堤修建牢固了,使它在以后的几十年上百年之内都不再泛滥,江之两岸,皆是良田,能活人无数。那是你们的故土,叶落归根狐死首丘,你们若真的想为自己的子子孙孙留下点什么,还有什么比你们自己亲手建设起来的能让他们安乐度日的家乡更好的东西吗?
“当今陛下继位四载亲政两年,他没有为自己谋求过什么私利。他没有为自己建造什么华美的宫殿,宫中过年过节也从不大操大办,为节约开支,他甚至连三年一度的选秀制度都废除了。国库再空虚,他也没想过要增加百姓的赋税,反而接纳光禄大夫高烁大人的建议,实行摊丁入亩的新税法。如此,没有田地的人可以少交税,拥有田地多的人才需要多交税。此举维护的是谁的利益,你们不明白吗?赋税向来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财政收入,这是与百姓切身利益相关的事情。哪个皇帝敢说他不需要向百姓征税?你们反他,就能保证下一个上台的皇帝实行的赋税政策,一定能比他更贴合百姓的利益吗?
“我告诉你们,不可能的,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比战争更损耗民生国力的东西了。如今大龑灾患四起腹背受敌,然而不管是出兵应战还是拨款赈灾,朝廷都行动迟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原因?并不是当今陛下他懦弱怯战置民生于不顾,而是因为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重税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国库充盈,但当今陛下继位以来,明知敌寇未灭,仍然采取了休养生息与民休息的薄税政策,这才造成了如今这应接不暇捉襟见肘的局面。这皆是他年少心软之故,如若不然,想让一个皇帝在建国之初用自身利益为百姓利益让步,做梦!
“单杭之迫我做应天将军,想让我带领你们与朝廷作战,这样的事,我钟羡死也不做。我愿意带领你们去做的事,唯有一件,那就是,回横龙江去修建堤坝,用我们这代人的热血年华,换子孙后代安居乐业穰穰满家!”
一言既落,掷地有声,余音绕梁,满场静默。
静默中,有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钟先生,我想爹娘,我想回家。”狗剩哭着道。
“钟公子,修堤给饱饭吃吗?”高台台阶下那个壮实男子问道。
“当然。”钟羡道。
“那俺跟你走,修好了堤再找个婆姨,总好过死在外头。当初一同从襄州过来的三百来人,就剩我们这么些了。”那男子回身问同伴“你们呢?留下,还是跟钟公子走?”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还有些犹豫不决。然而人哪有不怕死的,如果能活下去,自然还是活下去的好,更何况他们参加起事,原本不就图个有饭吃活下去吗?
“我们也走,回襄州,回家乡去!”
这个口子一开,后面应者如潮。
眼见好好一个誓师大会竟然演变成这般模样,单杭之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想叫人来把这些被人几句话就煽动了的泥腿子和钟羡一道剁了。
眼看事态即将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张丰年上前一步,高声道:“钟羡,我们可以放你和愿意追随你的人走。”
此言一出,广场上立时又安静下来。
“张兄!你……”
“单兄不必多言,心不在了,人留着也不过是徒耗粮食罢了,既如此,何不成人之美?”单杭之刚欲开口,张丰年便抢在他前头道,“只不过,我们作战在即,若此时放你们离开,恐怕会有泄露风声之忧,所以请各位稍安勿躁,待我们的队伍开拔了,再放各位离开。”
散会之后,张丰年单杭之与吴玉坤等人来到官衙后院的厅房内。
“张兄,真的就这么放钟羡和那些叛军走了?”一进门,吴玉坤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单杭之也是同样的疑问。
“不然还能怎么办?难不成杀了他们?且不说钟羡,咱们起事是为百姓请命,如果连百姓都杀,以后谁还肯来投靠咱们?”张丰年忧虑道。
“可那也不能这般轻易地放走他们,如若不然,咱们这里岂不就成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以后手底下这些兵,还怎么管?”吴玉坤道。
“对对,还有,钟羡可是咱们的一道护身符,咱们起事这么久了尚未遭到朝廷大规模清剿,说不得就是因为有他这个太尉之子在军中的缘故,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放走。”单杭之补充道。
“那你们说,该怎样不损民心又把人留下?”张丰年头痛之余,干脆把这个难题抛给了他俩。
三人正苦无对策,外头门卫报道,沈巨万求见。
“沈巨万?这不是你那钱粮师爷么?”单杭之对张丰年道。
张丰年道:“正是,此人点子极多,他这时候求见,备不住就是为我分忧来了。来呀,请他进来。”
不多时,沈巨万进了厅房,团团地向三人行礼,一张又丑又奸的脸笑起来更是坏得冒泡。
“你不是在准备此番进攻荷塘郡所需的粮草么,此时过来,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张丰年给他赐座,问。
沈巨万道:“广场上那般大的动静,我想不知道也难呐。三位将军是真的打算放钟羡与那些百姓离开?”
张丰年眉头深蹙,道:“当时那种情况,我若不答应放他们离开,接下去恐怕就得兵变了,双方一旦从肢体上冲突起来,更不好收场。如今是进退维谷,放不是,不放也不是。”
“张将军,这人可千万不能放啊。钟羡这等身份,哪怕拿他去跟朝廷或者钟太尉做交换,也能换回大笔好处,怎能就这般随随便便将他放了呢?再一个,今天提出要跟钟羡走的百姓不过就是一批出头鸟,后头还不定有多少人出于谨慎在观望着此事,若是放他们走了,后头还有人提出要离开,怎么办?这队伍可就要散了啊!”沈巨万难得一见的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大道理你就不必多说了,我们都懂,你要有什么办法就说一说,余者不必多言。”单杭之有些不耐烦道。
沈巨万闻言,沉默一阵,忽道:“我还真有个主意,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你不说出来谁知道可行不可行,快说!”单杭之急不可待。
“我们明面上放他们离开,暗地里派人穿上朝廷官差的公服,假装救钟羡,但跟随他的百姓仍按叛军剿杀。待双方交上了手,我们再派人去救他们回来。如此,既能保证人走不脱,还能挽回队伍的形象,更关键的是,经此一遭,以后就算钟羡再鼓动人心,只怕也不会有多少人附和他了。”
“妙啊!张兄,你这个钱粮师爷真是个人才!”沈巨万话音方落,单杭之便拊掌赞道。
吴玉坤锁着眉头道:“这计划要顺利完成,需得满足两个条件。一,必须晚上行动,这样才能避免冒充朝廷官兵的人被他们认出的风险。二,不能放他们走太远,以免遇上真正的朝廷官兵,徒生枝节。但也不能太近,至少在我们的占领区域内不应该出现朝廷官兵,否则便显得太假了。如此,我们需要派些人混到他们的队伍中去,以便关键时刻拖慢他们的行程。”
“吴兄言之有理,此计虽好,但还需要周全布置,以确保万无一失。”张丰年道。
次日下午,被关在粮仓里的钟羡与追随他的一百八十多人果然被释放,张丰年等人派了一支由十个人组成的小队护送他们,说是方便他们畅行无阻地通过起义军占领的郡县。
“嘿,真没想到张将军他们真的放我们离开,还给我们准备了几日的干粮,不得不说,张将军人还是很好的。”跟在钟羡身边的一名百姓挎着包袱兴奋道。
钟羡看一眼前头那支护送小队,面色并未松缓半分,只道:“先别太早放松警惕,通知下去,让老弱妇孺走中间,青壮走外围,沿途注意警戒。”
那百姓受他情绪感染,将笑容一收,忙下去通知同行了。
一行人走了两天,这才来到起义军辖地与外头郡县的交界处。
那送行小队停下脚步,队长冷冰冰地对众人道:“我们就送你们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你们自己好自为之。”
钟羡拱手谢过他们,带着众人继续前行。
天色渐晚,然钟羡等人现在的处境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看在入夜之前恐是找不到投宿之地了,钟羡建议大伙儿找个避风之处生起火堆,凑合着将就一夜,明日再启程。
众人都安顿下来后,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都拿出来一看,已经不够大家吃一顿了。于是钟羡又挑选一些有捕鱼狩猎经验的壮丁去附近看看能不能弄到些野味回来,至少也要让随行的老弱妇孺填饱肚子。
岂料狩猎队出去还不足一刻,便大呼小叫地跑了回来,直道官兵来了!
众人到底是造过反的,如今一听官兵来了,下意识的就要逃跑,营地上一片慌乱。
“大家莫要惊慌,真是官兵,我来应对。”钟羡高声道。
众人这才想起他们已经跟着钟羡叛出起义军,如今应该不算逆贼了吧?
那队官兵来得极快,很快便将钟羡他们的营地包围起来,为首一位骑在马上的将领模样的人高声道:“都不要动,本校尉得到消息,你们是从叛军驻地出来的,你们到底是士兵还是寻常百姓?在叛军驻地上可有听说钟羡钟公子的消息?”
“钟某在此,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来自何处?”钟羡挺身而出。
马上之人一愣,忙从马上滚将下来自报家门,又言称他们是受上面的命令,专门在叛军驻地周围打探钟羡的消息的,如今终于接到了人,不枉费近日来的种种辛苦。
钟羡谢过了他,道:“如此甚好,这些百姓都是我从叛军那里带出来的,此去襄州,一路就仰赖金校尉多加照拂了。”
不料这姓金的闻言却是面色一变,道:“对不住钟公子,末将可以护送你回襄州,但是这些反贼,上面下了死令,见一个杀一个!”说罢他也不等钟羡反应,直接翻身上马拔出刀来吩咐随行士兵“来呀,给我杀!”
围住营地的士兵得令,举着刀杀气腾腾地向中间的百姓冲去。百姓们在妇女儿童的尖叫声中乱成一团。
钟羡大惊,当即顾不得其它,在姓金的纵马经过他身侧时出手如电,一把将他从马上拽了下来,大喝:“住手!”
“钟羡,外头都传言你反了朝廷,做了叛军首领,如今你这般作为,莫非外头传言是真?”姓金的被钟羡制住,质问道。
“我钟羡反还是没反,自有地方说道清楚。但是眼下,你们不许动这些百姓一根毫毛,如若不然,休怪我翻脸无情!”钟羡声色俱厉。
原本慌作一团的百姓见钟羡不惜与朝廷官兵作对也要保护他们,渐渐地又镇定下来。
“现在,叫你的人全部退下!”钟羡刀搁在姓金的脖子上。
姓金的额上冷汗涔涔,想起来之前上头的吩咐,他将心一横,豁出去道:“我金世泽为国捐躯死何足惜?叛军不灭,家国难安,将士们,不要管我,将这些犯上作乱的逆窛贼兵尽数剿灭,为国尽忠!”
那是士兵闻言,再次举刀向百姓们冲去。
钟羡急得眼中冒火,一脚将金世泽踹倒在地,拎着刀回身就去阻挡那些士兵。
一方有武器一方却手无寸铁,本来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结局毫无悬念,可不曾想到百姓中竟有两三人身手十分了得,夺了兵器与钟羡一道阻了官兵大部分的攻势。
战斗正趋白热化,耳边又有马蹄之声隆隆靠近,伴随着马蹄声来的,是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少爷,少爷!”
是耿全的声音。
“我这此处!”钟羡高声应道。
一长串火把飞速靠近,骑兵一来,砍杀起这些官兵来更如砍瓜切菜。
钟羡见状,急道:“不要杀他们,他们是朝廷官兵,这是一场误会!”
与耿全同来的竹喧大声道:“他们不是,他们是叛军假扮的。方才我们已经剿灭一拨埋伏在附近的叛军,从俘虏口中得知,此乃张丰年他们设下的毒计,目的就在于把你们都抓回去并瓦解你在百姓心中的威望!”
钟羡:“……”果然他还是太天真了么?
战斗须臾结束。
耿全竹喧等人下马来拜见钟羡。
钟羡让人安顿好负伤的百姓,这才问他们:“你们怎会在此?”
耿全道:“自少爷你被单杭之带走之后,属下等奉老爷之命一直跟着你们,就是苦无机会将你救出而已。前天夜里忽有一人找到我们,说你今夜会来此地,原本我们还不相信,他说……他说了一句话,我们才信了。”
钟羡颔首,道:“辛苦你们了。”
他回首看向方才与他并肩作战的那三名男子,其中就有前日在高台下保护他的那名壮实男子。
“三位义士还不打算自报家门吗?”他向三人拱手道。
三人也知就方才自己表现出来的身手,再难以百姓身份来掩饰,便上前向钟羡行礼道:“内卫司襄州临江分属赵伟,钱会,朱振秋,见过钟公子。”
钟羡道:“我猜你们也该是内卫司的人。只是三位在叛军内部成功潜伏了这么久,何以这次突然随我退出,这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赵伟答道:“属下们原先得到的命令是蛰伏待机,最近接到新的指令,见机行事,务必将钟公子从叛军手里救出。属下们此举乃是奉命行事,并非自作主张,还请钟公子勿虑。”
钟羡闻言,沉默有顷,叹气道:“我又给她添麻烦了。”
这话赵伟三人不知该如何去接,干脆就保持了沉默。
“三位义士如今有何打算?返回襄州临江分属么?”钟羡问。
赵伟道:“安公公说钟公子要做的是功在千秋之事,如钟公子不弃,让属下等就留在钟公子麾下效力,愿为钟公子差遣。”
“能得三位襄助,是我钟羡之福。”钟羡再次拱手道。
赵伟三人见他如此礼遇,一颗因为改投主人而七上八下的心才算彻底安定了下来。
深夜,走了一天又花了两个时辰处理叛军尸体的百姓们都累坏了,虽是幕天席地天气尚寒,但营地里的鼾声还是此起彼伏。
钟羡巡视一圈,将从叛军身上扒下来的棉衣给几个睡在火堆旁的孩子仔细盖好了,然后来到在营地边上负责警卫工作的耿全身边。
耿全劝他道:“少爷,你去休息吧,属下已经派人去通知此处的郡守派兵来接应我们,最多到天亮援军便能赶到,不会有事的。”
钟羡道:“我知道。”顿了顿,他问:“前天夜里来找你们之人到底说了什么取信你们?”
耿全有些不好意思地捎了捎后脑勺,道:“那人说,安公公说了,少爷你还欠着他几个月伺候汤药洗衣倒茶的工钱呢,有他在你休想赖账,死也不行。这话一听就像是安公公能说得出来的,我与竹喧一合计,觉着可信,这便信了。”
钟羡失笑,眼神里却又透着些怀念与伤感,道:“我欠她的,又何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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