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将纪晴桐薛红药及一众侍卫都扔给袁冬去安排, 自己跟着兰馨来到二楼临街的一间雅间, 果见钟夫人正坐在窗下的桌旁。
“哎呀, 钟夫人, 怎么这么巧, 杂家难得出来逛逛,倒还遇着您了。”长安给钟夫人行了礼,一贯油嘴滑舌的模样。
“不巧,是我着人打听到你在这条街上,特意过来找你的。”钟夫人回望着她,面色平静道。
长安:“……”怎么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见长安目露疑惑,钟夫人放柔了表情, 道:“安公公请坐吧, 我此番前来, 就想向你打听一件事而已, 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长安在她对面坐下, 笑道:“钟夫人不必见外,左右杂家下午也没什么事,钟夫人有话不妨直说吧。”
钟夫人看她男生女相雌雄莫辨,一笑起来长眸眯起唇红齿白, 秀气中透着那么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极少能从旁人身上看到却又极勾人的味道,心中不由暗叹一声:怪不得能把羡儿勾住了,真是作孽!
兰馨给长安斟上茶, 非常自觉地带上门出去了。
钟夫人叹了口气, 眉眼郁郁, 道:“原本这事,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只是那日羡儿醉酒,嘴里嘟囔的都是安公公你的名字,想必你与他也算是十分交心的朋友了,再加上当初与他同行兖州的也是你,是故此事,除了你,我还真没其他人可问。”
长安:“……”钟羡醉酒嘟囔她的名字……咳,她明白钟夫人的来意了。
“不知道到底是何事令钟夫人如此忧虑?”她心里明白,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得配合钟夫人问道。
钟夫人道:“我与羡儿他爹这辈子就得了他这一个儿子,心中对他难免就比寻常子孙昌盛的父母多看重些。去年他陷在贼寇手中差点回不来,这样的惊吓作为一个母亲,我是着实不想再经受第二次的。正好他年岁也到了,我便寻思着替他把亲事操办了,一个男子,只要有了家室妻儿,性子总归会比少年时沉稳安定些,如此也省得我们做爹娘的竟日为他操心。我将这想法与羡儿一提,谁知他竟不肯,问他不肯的原因他也不说,逼急了才道他在兖州看上一名女子,这辈子非那名女子不娶。我就问他是谁家女儿,他又不肯说,说是要等什么时机成熟了才能说。你说不过就是看上了一名女子而已,何必弄得这般神秘?再者他等得起,我和他爹等不起啊。我这也是实在没招了,所以才想到来问问安公公你,知不知晓他口中这位女子的事?”
长安做回忆状,慢慢道:“在兖州时,我与钟公子因为各有任务,所以也不是竟日呆在一起的,女子……除了他的丫鬟之外,我也未曾在他身边见着什么女子啊?”长安此刻觉得有点危险,十分不想钟夫人将她长安与女子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钟夫人目光暗含探究地看着她,道:“莫不是羡儿撒谎?可他为何要撒谎呢?”
长安笑道:“都说知子莫若母,此事若是连钟夫人您都不知道原因,我就更不得而知了。”
钟夫人看着她那坦然的模样,心中倒是稍微舒坦了一些。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若只是钟羡一头热,那总比两人两情相悦要好解决些。
借着长安喝茶的功夫,她又仔细看了看对面这小太监。听说前阵子她在街上遇刺,许是重伤初愈的关系,整个人还透着股苍白无力的羸弱感,这般低眉饮茶的模样,脖颈柔弯身形支伶如女子一般。
不过当他抬起头来时,那模样就跟女子丝毫不搭界了。
“钟夫人,您方才说钟公子醉酒后嘟囔我的名字,如今又这般不动声色的打量我,恐怕您今日真正想问之事,并非咱们方才说的那件事吧。”长安放下茶杯,抬起脸一针见血。
被长安这般直言不讳地一语点破,钟夫人一时倒有些尴尬。
“莫不是钟夫人在外头听到了什么对钟公子不利的流言?”长安开始反被动为主动。
提起流言,钟夫人的面色更难看两分,没说话。
“恕我直言,流言终究只是流言,做不得真的。钟夫人您是钟公子的娘亲,按道理来说该是天下最了解他的人才是。若是连您都把流言当真,又凭什么叫外头的人闭嘴呢?”长安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有句话您却是说对了,钟羡与我乃是生死之交,我也断容不得旁人恣意玷污他的名声。以后钟夫人若再听到这样的流言,烦请派人知会我一声,我自会教她们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半点不会牵涉到您太尉府上去。”
钟夫人见长安说这话的时候面色虽还平静,但那深黑的双眼中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毒蛇般的阴险与凶兽般嗜血的光芒来,心中一惊的同时又忍不住暗自自责:他说得对啊,羡儿纵真是个断袖,也不会……不会喜欢上像他这样的人吧。
“安公公你说得有理,是我关心则乱了。”钟夫人喟然道。
长安道:“夫人明白就好。至于钟公子婚娶之事,虽然作为朋友我认为自己并没有这个资置喙,但既然钟夫人今日来找了我,我也会尽我所能劝说他的。”
钟夫人见长安如此识趣,顿时对她印象改观不少,面上也终于泛起了笑容,道:“如此,我就先谢谢安公公了。”
两人谈完事情,钟夫人命人将带给长安的阿胶人参等物交予长安带来的人,然后坐上马车回太尉府去了。
长安回到自己的宅邸,将自己关在房里思考钟羡的事。当初是她不知轻重撩了钟羡,一路纠缠到现在,听钟夫人的意思钟羡竟是为了她耽误了人生大事了。有道是先撩者贱,这件事她不想负责也得负责。
钟羡数度向她求婚,她好话歹话都说尽了,眼下看来根本没起作用,但这件事显然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时候了。这次是钟夫人来找她,若下次是钟太尉呢,想必不会如钟夫人一般好打发吧。
也许,是时候给他下一剂猛药了。钟羡不是蠢笨之人,他只是还没认清现实,或者说,还不肯接受现实,认为只要他不成亲,他和她终归会有在一起的可能。她得把他这点侥幸的小芽儿给彻底掐断了。
她是个难以预计未来的人,他不一样,他值得拥有美好幸福的未来,再不济,也不该把宝贵的青春年华耗在她身上。
说来也是合该有事,因着礼物还未到手,又出了钟夫人这档子事,长安当晚便没回宫去。
仿佛心有灵犀,她准备今晚回宫却没回,宫里那位对于她不回宫这件事的忍耐心也恰好在今晚告罄。
“长福,几天前许晋来向朕汇报长安伤情时,怎么说的?”
慕容泓本来一直安安静静地在批奏折,亥时了,长福正发困,他突然来这么一句倒将他惊了一跳。
好在在御前当差久了他也习惯了时刻保持警醒,加之许是看在长安的面子上慕容泓待他特别宽容,纵有什么做的不到位的地方也不会苛责,所以即便打瞌睡被发现,他倒也没多紧张,回忆了一下便道:“回陛下,奴才记得当时许御医是说,安公公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泓捏着笔暗忖:伤好了这么多天都不回来,死奴才,准她在外头安个家便浪得不行,也不知成天在外头忙些什么?
恼了一回,他脑中倒又冒出个大胆的想法来:既不知她在外头做什么?何不亲自去看看?若是他突然出现在宫外,出现在她的宅邸,出现在她眼前,怕是会惊得她瞪圆了眼珠如小鼠一般吧?
想到那情形,慕容泓简直控制不住自己唇角向上弯的弧度。
她想在宫外躲清静,他偏不让她如意。嗯,明天可以带一株花去栽在她的庭院里,然后在她那儿用个宵夜,再在她床上小憩片刻,如此,那宅子里便处处留下了他的痕迹,以后不管她是闲庭信步,还是吃饭睡觉,恐怕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来……
长福在一旁瞪着眼睛看着方才还满脸不悦的陛下不知想到什么,红滟滟的唇角一弯,居然笑了起来。那平日里总是平静淡漠,精致得近乎锋锐的眼眉毫无预兆地柔和下来,瞬间就似换了个人一般,亲近不得的年轻帝王,一下子就变成了个姿容无双的温柔少年。
是因为安哥吗?
长福惊觉自己这个念头简直大逆不道,于是赶紧低下头不再乱看乱想。
慕容泓神往一回,猛然想起身边还站着长福,于是笑容一收向朝他那边瞥了一眼,见他规规矩矩地低头站着,心中一松,暗想:到底是近朱者赤,这奴才终于也开始学聪明了。
次日一早,长安倚在她办公室的窗口等钟羡,结果钟羡还没等到,倒是等来尹衡。
“安公公,早啊。”尹衡笑着走过来打招呼。
“早,近来理政堂忙吗?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长安随口问道。
尹衡道:“理政堂哪日不忙?不过今日我早来,却是为了安公公你啊。”
“哦?”自开始那段时间两人热乎了一阵之后,长安一直被各种琐事所困,对他倒是冷落了下来,所以对他这般刻意接近的行为倒也不觉意外,只不过有些好奇他的理由。
尹衡笑着为她解惑:“安公公昨日不是在锦和绣庄对那掌柜的讲,若是那台屏的主人不忿,可来内卫司找你的么?”
长安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那台屏的主人竟是尹公子你?那眼下定是来兴师问罪的了。”
尹衡忙摇头道:“安公公误会了。”他从怀里拿出六百两银票还给长安,“安公公在宫外开府辟宅,于公于私我都得给您添置点东西聊表心意,所以就去锦和绣庄订做了几架屏风准备送给你的。那几座大的还未绣好,这个台屏其实就是个添头,想不到安公公昨日恰好过去,竟是看上了,可见我这礼物送的不赖。”
长安接过银票,瞟他一眼,道:“尹公子有心了,不过行事还需注意分寸,这一个小小的台屏便要五百两银子,那大的还不得上千?万一落入有心人眼里,追究起你这钱款的来历……”
尹衡凑过脑袋道:“安公公尽可放心,这绣庄掌柜的小儿子是我的朋友,我这笔生意不入账,若真有人问起,就说是掌柜的小儿子送我的,我转送给安公公你,什么事都不会有。”
长安恍然,伸手指点着他,两人笑得心照不宣。
笑过之后,尹衡又道:“这屏风的花样子都是我那在宫中当选侍的妹妹画的,安公公看得可还入眼?”
这问题问得毫无意义,不过长安还是顺着他道:“若不入眼,我至于强买么?尹选侍真是心灵手巧慧心独到。”
尹衡面露喜色,道:“在家时她便喜欢做女红。”这话一出口,他眼神却又暗淡下来,有些强颜欢笑道“如今看着这技艺倒是越发娴熟了,想必也是闲的。”
这话里的意思已经相当直白,长安不好装聋作哑,加上她脑中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她不在的那个冬天,慕容泓戴了一冬的手捂子,也不想装聋作哑,于是便道:“后宫那么多娘娘,谁不闲呢?陛下少年执政日理万机,每日精力与时间且不够用,加上又是那般清冷不易讨好的性子,后宫的娘娘们想在他眼前心底占个一席之地,不容易。”
尹衡知道她说的乃是实情,也唯有叹气。
“不过相较于别人而言,尹选侍倒是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长安话锋一转。
尹衡非常配合地双眼一亮,急问:“什么?”
“陛下不爱金玉珠宝赏玩器物,他就爱那些寻常见不着的精致玩意儿。以尹选侍的心灵手巧,要做出能入陛下眼的东西来想必不难,难就难在,如何让这些东西被陛下看到而已。”长安说到此处,故意停下做思考状。
尹衡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手指在窗棂上不急不缓有节奏地弹动着。他心中猫挠一般,也顾不得矜持了,拱手道:“还请安公公不吝赐教,他日我妹妹若有出头之日,必不忘安公公大恩。”
长安知道尹衡这话其实没有说错,在外人眼中,她再得宠也是个太监,若是后宫得宠的娘娘能记她一份恩情,那对她来说绝对是有益无害的。然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她心中却只感到荒谬和好笑。
每次回宫都被皇帝搂着睡在御榻上的她,现在要来教后宫的一个女人如何做才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虽是可笑,但她终究还是决定试一试,一来,如她一早想好的那般,建立起和尹蕙的联系有利于她掌握后宫的情况,尤其是那个周信芳的。二来么,她也想知道,如果慕容泓身边有这么一位和他没有任何利益冲突、能处处投他所好、比她长安更听话、比她长安更容易掌控的女子,他,到底会不会动心?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他和她之间这段本来就因为地位不平等而始终让她无法放心投入的感情,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后彼此都能活得简单纯粹些。
心中权衡清楚了,她抬手道:“先别说什么恩不恩的,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上位者的心思,不是咱们做奴才的能猜透的。我能给的,也不过是一些我认为会奏效的建议而已。”
尹衡道:“这便已是弥足珍贵了。”
长安道:“既如此,那我随便一说,你随便一听吧。陛下乃是世家出身,奢华金贵的东西他不缺,他偏好一些他很少接触得到的市井乡野风味浓厚的小物件,或是一些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的小东西。尹选侍可在这方面下下功夫。东西做出来了怎么能让陛下看到也得多花点心思。逢年过节陛下都会赏赐后宫,后宫的娘娘们也会送东西给陛下当做回礼,但这些东西到了甘露殿陛下有没有那个时间和心思去看又是另一回事了。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做些精巧的东西挂在自己身上,确保只要遇见陛下就会被他看到的那种。比如说,别的娘娘头上戴花就只是花,而你头上戴的花上却还趴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蜜蜂,是不是就比旁人更容易吸引陛下的注意?再比如说,如今宫里要举办蹴鞠大赛,娘娘们在练蹴鞠的时候难免香汗淋漓,与其让宫女揣着帕子,何不做些好看又小巧的东西挂在腰间用来装帕子呢?如此非但奔跑起来容易被人注意到,好用的话还可以送给别的参与蹴鞠大赛的人,大大增加被陛下看到的几率。诸如此类的小心思,都可以多动动。
“再来就是要多看点书。我这里说的书不是说四书五经,陛下要谈四书五经,前朝有的是大臣能跟他谈。陛下冲龄践祚,不能像我们一样随意出宫四处闲逛,人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的。我记得陛下好像曾去尹选侍那里用过一次膳,据说很快就出来了,想必那次用膳,尹选侍在陛下面前的表现不是很好。陛下不是喜欢和人闲聊搭话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如果他不说话,你也找不到话说,那怎么呆得下去?这时候说话,说什么话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比如就说这次用膳,陛下不说话,尹选侍可以给他夹菜,在夹菜的同时向他介绍这道菜。如果她看的书够多,她甚至可以告诉陛下这道菜是哪个地方的特色菜,进而说到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名人趣事。只要陛下心情不是太差,她讲的也足够新鲜有趣,我想陛下是不会那么快就从她那儿离开的。尹公子,我说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尹衡冲她一个深揖,额头都差点撞到窗台上,被长安一把扯住。
“做什么呢,大庭广众的。”长安蹙眉道。
尹衡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心有余悸地抚着额头笑道:“安公公一席话令在下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激动使然尔。”
“得了得了,你也别激动了,还不一定管用呢。反正你提点一下尹选侍,凡事有个度。后宫的嫔妃娘娘们只要有机会谁都想挨陛下近些,她若是表现得和她们一样急切,可就容易泯然于众了……”
长安正说着呢,眼角余光瞄见钟羡来了,便打住了话头。
钟羡一早就看到尹衡凑在长安窗前两人相谈甚欢的模样,他一靠近,两人居然都不说话了。他心中有点被排挤在外般的不舒服,于是也没走过来,只在路过的距离上跟长安打了招呼。
尹衡见钟羡来了,反正他跟长安也谈完了正事,于是和钟羡一道去了理政堂。
长安跟钟羡没说上话,中午长安有事去了趟惠民堂,没能赶回来吃饭,自然也就没能见着钟羡。等到傍晚下值,长安故意晚走了一会儿,这才堵到了钟羡。
“阿羡,今晚到我家来吃饭。”她把钟羡叫到自己窗口,开门见山。
“怎么突然想起请我吃饭,有事?”钟羡现在处在一种想跟她接近,又恐自己的靠近会给她带来烦恼的境地中,所以长安这主动的邀约让他心生雀跃,却又不敢贸然答应。
“没什么事,就是乔迁宴。”长安道。
钟羡想了想,她辟府也有段日子了,的确该办一次宴会庆祝一下,于是就答应了。然而当长安把地址报给他的时候,他发现她说的并不是他已经去过的那个安府。
“怎么又换了个地方?”他奇道。
“所以才叫乔迁宴啊。”长安摇头晃脑,“狡兔尚且三窟呢,我长安又岂能只有一处宅院。”
钟羡瞧着她那自在轻松的模样,觉得自己也不该一直这么绷着,于是笑道:“好,我回去换身衣服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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