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红药一早就被院里的动静惊动了, 不过当时院中全是男人,她就没出来, 后来去采买点心的袁冬回来,将那几名将领都领去前院招待, 她才来到院中。
纪晴桐正六神无主地在长安紧闭的房门前徘徊, 两只手绞得紧紧的。大夫已经来了,可方才就钟公子出来拿了一些伤药,吩咐大夫开一些治创伤的方子, 却不让大夫进去给长安诊视。长安流了那么多血,伤势定然不轻, 这钟公子又不是大夫, 这……这可如何是好?
“纪姐姐,发生何事?”薛红药走过来问纪晴桐。
纪晴桐回头见是她, 忙拉着她走得离长安的房门远一些,低声道:“方才安哥哥带我们去街市,遇到一伙刺客,安哥哥他受伤了。”想起长安是怎么受的伤, 纪晴桐忍不住鼻子一酸, 忙侧过脸用帕子捂住眼角。
“危及性命吗?”薛红药问。
“虽是流了许多血,但看他的模样, 应当、应当不危及性命吧。”纪晴桐不确定道。
薛红药遂不说话。
纪晴桐拭了拭眼睛, 又看着她问:“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既然不危及性命, 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也不能让他的伤快一点痊愈。”薛红药比她还感到不解呢。
纪晴桐:“……”
房里, 钟羡净了手, 针也已拿火燎过了,可坐在床沿上看着长安后腰上的那道伤口,他却迟迟下不了手。
“钟羡,你多迟疑一霎,我便多流一霎的血,你多迟疑一刻,我便多流一刻的血。不难的,就像缝衣服一样,我知道你没缝过衣服,可是你聪明啊,定然知道该怎么做的。”长安道。
钟羡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可是,那是她的皮肉啊……哪怕是缝他自己的,他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心痛难安。
但他心里也明白,此情此景下,他别无选择。若要进宫叫她相熟的御医过来,一往一返至少得一个时辰,在宫外,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也只有他而已。
“那你忍着些。”钟羡调整一下呼吸,对长安道。
“嗯,你尽管下手,没事的。”长安扭过脸去面朝床里,如此他便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钟羡努力稳住动作,让自己的手不要那么抖,几乎是硬逼着自己下了第一针。
针尖刺透皮肉,长安整个脊背都紧绷起来,两条细瘦的胳膊甚至因为用力还绷起了一丝羸弱的肌肉。
她虽是一声不吭,钟羡额头上却瞬间冒出了一层细汗。他知道既然下了针,自己越磨蹭只会让她越疼,于是只能克制自己不去看她紧绷的身体,不去想她到底有多疼,只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伤口上,针尖穿透伤口这边的皮肉,再穿透伤口那边的,将线拉紧,被刀划开的皮肉便合拢到一起,然后重复上一步骤,努力做到又快又稳。
钟羡抬袖子擦了两次汗之后,长安腰后的伤口终于被缝合了。他给她敷上金疮药,再用干净的布带层层裹好,然这还不算完,她大腿上那道两寸长的伤口也得缝。那伤口的位置有点尴尬,靠近臀部外侧,长安不方便把裤子脱下来给他缝,遂将慕容泓那把极锋利的小刀给他,让他把伤口附近的裤子割开方便处理。
腿上的伤口也处理妥帖之后,钟羡去洗手,长安趴在榻上不动,原因无他,伤口痛。
“阿羡,谢谢你啊,幸好有你在。”如若不然,可真就糟了。她这伤势要处理,势必会让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身边纪晴桐等人虽是可靠,可若是让她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她还能放心让她离开么?她能对钟羡交付全然的信任,但对纪晴桐却不能,因为她有个致命的弱点——她的弟弟。为了她弟弟她连失身之辱都能忍,焉知就不会为了她弟弟出卖她呢?
不能让宫外的人处理,就得去宫里叫许晋,这一往一返……
钟羡在墙角的盆架子那儿洗过手,绞了块干净的帕子,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后,回到床边,看着床上虚弱苍白的长安,道:“长安,你嫁给我吧。”
长安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无奈地笑道:“你怎么又说这个了……”
“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把话说完。”钟羡在床沿上坐下,抬眸注视着长安,神色间并无从前那般谈及□□必然会出现的羞涩别扭之意,只是认真。
“自兖州回来后,许是觉着我年纪渐长了,我娘于我的婚事外上心。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对我甚是疼惜,所以在婚事上也愿意尊重我的意愿,说只要家世清白,我喜欢的便好。家世我不在意,但若论我喜欢的,便只有你。”说到此处,他略停了停,伸手拖过长安沾着血的手,用那块湿帕子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她擦干净。
“曾经我说愿以婚姻这种方式对你负责时,你问过我是否真有那般喜欢你。那时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我真有那般喜欢你。”钟羡垂着眸,一边仔细地擦着她手上已然凝固的血迹一边道“只要你愿意嫁我,我愿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不喜主持中馈,也不要紧,昨夜我回去问过我母亲中馈之事,我觉得并不很难,晚上我可将第二日的庶务都安排好,日间若有事,便让管家钟硕处理,如此便不需你费心。我娘其实并不难相处,她只是不知道你是女子而已,我会说服她给你出入府邸的自由,白天我不得空,晚上回来我可陪你去逛夜市,休沐日也可带你去远足。最重要的是,我永远不会让别人再有机会这样伤害你。我知道与我在一起需要你放弃很多东西,但是我能保证,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好好待你。看在我这样认真的份上,这一次,你可不可以也认真地考虑一下?”
长安微微地笑了,看着钟羡道:“你形容的婚后生活真美好,若真能那样过日子,我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可是,你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问题啊。”
钟羡微微凝眉,问:“什么问题?”
“后嗣。”长安道,“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宜生养的人吗?你爹娘就你一个儿子,便是不看重儿媳的家世地位,必也十分看重子孙能否昌衍的问题。你别告诉我你连这一点都不在乎。”
“我不敢说我不在乎这一点,但是你我都还年轻,只要你不再这样新伤叠旧伤地折腾下去,身子是能调理好的。反正我爹娘也只生了我一个,我们也只需生一个便可以了,不计男女。”钟羡道。
“若是我连一个都生不出来呢?”
钟羡侧过脸,看着放在床沿上的那把乌沉沉的小刀,黯然道:“你若非要这样说,我不得不认为这只是一个借口而已了。你不愿嫁,是为了他吗?”
长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柄刀,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若是这样便能让他死心,未尝不好。
钟羡沉默一瞬,低声道:“我明白了。”他站起身,叮嘱长安“你安心养伤,此事的后续,我会替你料理的。”
“钟羡,对不起。”见他往外走,长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歉。
钟羡步子一顿,没有回头,只道:“你不曾对不起我,只不过是取舍之间,我不值得做你的那个‘取’而已。”
院里纪晴桐见钟羡出来了,忙令丫鬟领他去前院用饭,自己迫不及待地来到长安房里探视长安。
长安趴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看不见一身狼狈,可房里那血腥味以及她那煞白的脸色可骗不了人。
纪晴桐一见她这模样便鼻子泛酸,过去坐在她床沿上道:“安哥哥,你还好吗?”
“放心,祸害遗千年,你安哥哥我且死不了呢。”长安弯了弯失了血色的唇,笑道。
“厨下在熬补血的药粥,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喝点羹汤垫一下?”此情此景下纪晴桐自是没心情与她说笑的,她用帕子替长安将额上薄汗细细拭去,柔声问道。
“不用,我不饿。”长安道。
纪晴桐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扁,泪如滚珠。
这一下子梨花带雨牡丹含露的,别说男人受不了,长安也受不了,于是她无奈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了?”
“安哥哥,当时你不该拼着自己受伤救我的,看你如此,我比自己受伤还难过。”纪晴桐低泣着道。
“瞧你这话说的,我是个男人嘛,身上多一两道伤痕算什么,可若你这样的美人身上多上几道伤疤,那还得了?别人还不得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护不住你就别留着’啊。现在咱俩都活着呢,这不挺好的嘛,别哭了,啊。”长安安慰她道。
她不说这话还罢了,一说纪晴桐愈发哭得厉害。
“咳,那个,钟公子和几位将军的午饭安排得如何了?”长安知道要她不哭,估计只能问正事转移她的注意力才行了。
纪晴桐听问,果然用一边用帕子擦眼泪一边哽咽着道:“厨下做了几道拿手的菜,我又令人去丰乐楼买了他们的招牌酒菜,应是能应付了。”
长安赞道:“不错不错,你做事就是稳妥。”眼珠转了转,她又问“几位将军年轻有为,又是这般神勇,应当长得都还不错吧?”
纪晴桐抬起如同上了桃花妆一般嫣红的双眸,见长安看着她,竟是在问她呢,她有些发懵,道:“我并未注意。”
长安:“……”得,今天这场惊吓算是白受了。
眼下气氛不好,她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圆圆和你弟弟呢,伤可都着大夫处理过了?”
“都处理过了,没有大碍,你且宽心。”纪晴桐正说着呢,那头圆圆兴冲冲地进来看长安了。
长安见她喜形于色,奇道:“受了伤还这般乐呵,莫不是傻?”
圆圆道:“受伤自然没什么好高兴的,但一来爷你化险为夷,二来纪姑娘让厨下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蹄髈,这便值得高兴啦。”
长安真是服了,若她的性子能有圆圆一半豁达,说不定刚才就答应钟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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