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带队来德胜楼的捕头恰在前几天长安去勘察王咎遇刺现场时见过长安, 是以一进楼便认出了她,上前行礼道:“卑职见过安公公。”
濮章鹏原本就在怀疑长安的身份,见那捕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心中一紧又是一松。官民有别,他上前给长安行礼:“原来是内卫司指挥使安大人,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多有得罪了。望安大人大人大量, 宽恕则个。”
长安凉凉地瞥他一眼, 不说话。
捕头哪边都得罪不起, 见状忙打圆场道:“安公公,您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濮掌柜是赵丞相的内弟,赵丞相也是陛下身边的肱骨之臣, 你俩若是杠起来,岂非等同于大水冲了龙王庙?”
长安闻言,笑了一声,抬手拿过身边人捧着的一本账簿,幽幽道:“杂家不过就想便装出来找个乐子而已, 你等偏要将杂家身份说破, 如此一来,杂家不公事公办都不成了。濮掌柜,杂家还是那句话, 账簿交出来, 今日咱们便好聚好散。”
濮章鹏见长安不欲善罢甘休, 便也收起了恭敬的模样,道:“账簿,安公公不是已经拿到手了么?”
长安也不与他废话,招招手让一名捧着盒子的徒兵来到自己面前,伸手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一百两面值的银票,夹在指间高声问道:“谁知道这位濮掌柜家住何处?”
濮章鹏面色再变,怒道:“安公公,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长安道:“我不过就想知道濮掌柜你家住何处,日后好登门拜访罢了,怎么,这也不行?看来这朋友是真的交不成了。”她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张银票,两张银票夹在指间向着楼中围观群众道“不会没有人知道吧?没关系,当今陛下勤政,经常通宵达旦地批阅奏折,杂家在旁伺候跟着熬夜熬惯了,咱今儿就在这儿熬着,直到杂家满意为止。”
濮章鹏知道楼中的人不敢吱声泰半是因为忌惮他背后丞相的势力,可如今这长安搬出了陛下,丞相势力再大,能跟陛下比么?只怕很快便会有人熬不住了。于是他转身向那捕头道:“宋捕头,缉拿奸宄维护治安乃是你京兆府的职责,眼见有人这般蛮不讲理寻衅滋事,还能袖手旁观么?”
“濮掌柜,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拿他们这些没背景的小人物来撒气呢?”她转过脸,对那冷汗涔涔的捕头道:“宋捕头,别紧张,去,把你家蔡府尹叫过来,那也是个有来历的,在杂家面前能说得上话。”
宋捕头闻言,如蒙大赦,也顾不得去看濮章鹏的脸色,一溜烟地带人走了。
楼中之人见长安三言两语打发了京兆府的人,当下便真有那输红了眼的赌徒不管不顾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濮掌柜家住何处。”
“甚好。”长安将手中银票递给那因怕被旁人领先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上台来领赏的赌徒,然后招来何成羽对他耳语几句,何成羽便派了四个人带着那赌徒走了。
“接下来,谁知道这濮掌柜有几个外室,这些外室又分别安置在何处?”长安指间又夹上了银票。
这次濮章鹏的脸色真变了,态度也彻底软了下来,他对长安道:“安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长安把玩着手中的那张银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把他看得目光都开始闪烁不定了,才起身道:“好啊。”
两人就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低语几句,很快便又回到了堂中。长安一脸春风得意,衬得濮章鹏那脸色简直灰败如秋天枯黄发霉的落叶一般。
“濮掌柜既如此慷慨,今天的事就到此为止了。不过,你楼中有人拿了杂家的物件儿,不还回来,杂家不能走。”长安重新在圆台上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目光瞟向台下惶恐不安的姓段的。
濮章鹏随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姓段的,呵斥道:“狗东西,连安公公的东西都敢拿,还不赶紧还回来!”
姓段的忙自袖中摸出那柄乌沉沉的小刀,双手举过头顶,膝行至长安面前。
长安从他手中接过小刀,将刀身从鞘中拔出一截,然后冲一旁的濮章鹏勾勾手指。
濮章鹏凑过来俯下身子。
长安指着鲤口处的那个字问他:“这个字,濮掌柜识得么?”
濮章鹏点头。
“当今陛下的名讳,濮掌柜知道么?”长安再问。
濮章鹏头点了一下,豁然变色,结巴道:“这这、莫非是……”
“抢夺亵玩御赐之物,该当何罪呀?”长安拖长了声调问。
姓段的这才知道那柄奇异的小刀居然是御赐之物,心知犯了大罪,当下磕头求饶不迭。
这姓段的也算是濮章鹏的得力助手之一,但濮章鹏知道他既落到了长安手里,是万万救不得了,遂道:“是他自己有眼无珠铸下大错,安公公将他带走便是。”
长安竖起一根食指轻摇了摇,道:“这般重罪,若杂家真将他押去牢里,他还有命出来么?怎么说他也是濮掌柜的人,这个面子,杂家还是要给濮掌柜的。”
言讫,不等濮章鹏说话,她径自吩咐一旁的何成羽:“这样吧,去将此人双手砍了,算我卖个面子给濮掌柜,小惩大诫了。”
濮章鹏目瞪口呆,这人砍了双手,便是保住了性命,又有何用?
何成羽领命,当下让人将姓段的控制住,双臂向前按在台上,手起刀落,瞬间便将姓段的两只手都砍了下来,整个过程简单利索,用时绝不超过三十秒。
姓段的惨叫声惊天动地,手臂断口处的鲜血更是一股股地向外喷。德胜楼在盛京属于高端娱乐消费场所,来此寻欢作乐的泰半都是富贵中人,故而这血腥一幕让不少围观之人都白了脸。
姓段的惨叫没多久就晕了过去,濮章鹏刚想派人将他送去后面,外头忽又冲进来一队人马。
长安因见这德胜楼规模颇大,所以除了原先带的那三十人之外,后头又派人去让谢雍调了七十徒兵过来,如今在外头把守的便是这些人。如今见居然有人能突破她在楼外布的防线进得楼来,长安便知来者不善。
那队身披薄甲衣着光鲜的士兵冲进来后,将长安的人赶开,自行分列大门两侧,而后便进来一名年过半百将军模样的人。
长安不认识那人,在椅子上坐着没动。濮章鹏见了,立即狗腿地过去行礼道:“小民拜见秋大人,不知秋大人大驾光临,未曾远迎,望乞恕罪。”
原来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执金吾秋铭。
秋铭虎目往楼中一扫,落在地上双手被砍的姓段的身上,蹙起浓眉问濮章鹏:“这是怎么回事?”
“濮掌柜,这位是谁啊?”不等濮章鹏回答,长安高声问道。
濮章鹏道:“安公公您竟不认得执金吾秋大人么?”
执金吾位同九卿,秩俸两千石,官位比长安高,于是长安忙站起身急趋至秋铭身前,嬉皮笑脸地行礼道:“原来是秋大人,杂家久在宫中孤陋寡闻,秋大人万莫见怪。”那前倨后恭的模样让围观众人心中一阵鄙夷。
“原来是内卫司的安公公,不知安公公兵围德胜楼,是为何事?”秋铭人高马大,看长安的时候目光向下,加之语气寡淡,不免就让人觉着他并没有将长安放在眼里。
“对不住秋大人,我内卫司的事,只有当今陛下才能过问。”长安眼珠子转了转,问“不知秋大人缘何到此?”
“徼偱京师乃是执金吾的职责,本官带人巡查至此,见有异状,自然要进来瞧瞧。安公公可知,此人缘何断臂?”秋铭的注意力仍然在那双断臂上。
长安道:“杂家派人砍的。”
“大胆!大龑律例任何人不得擅自动用私刑,你身为朝廷命官天子近臣难道不知?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来人,将他押起来。”长安话音方落,秋铭便喝道。
本来收到大司农慕容怀瑾那边的消息,说是太后要他寻机拿住长安,秋铭心中是抗拒的。但想着既然自己的儿子都和张家结了亲,而张家又是大司农的岳家,有这条裙带关系在,自己与慕容怀瑾和太后的关系左右是撇不清的,于是便应下了。没想到这长安居然这般胆大妄为,他不过才叫人盯了他不到半天,便寻到这么个大错漏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缉拿起来。
眼见秋铭随行的士兵要过来拿她,长安冷笑一声,道:“秋大人好官威!不过……”她伸手抽出慕容泓给她的那柄小刀,对着那些正向她逼近的士兵道“此刀乃是御赐,陛下曾言,若杂家觉着有危险便可拿出自保,谁不怕死的,尽管……”话未说完,已被秋铭从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刀鞘给砸趴在地上。
“我就不信,陛下赐你此刀,是为着让你擅动私刑以下犯上。”秋铭一边收回刀鞘一边还不忘给她扣上罪名。
长安只觉得背上一阵钝痛,眼前一阵发黑,趴在地上起不来。
濮章鹏见状,心中不由一阵痛快,想着终究是恶人自有天收。
“押起来!”秋铭吩咐一旁被长安唬住的士兵。
两名士兵上前,一左一右钳住长安的胳膊拎小鸡一般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不料长安刚刚站定反手便是一刀,将自己右边的那名士兵的脖子给抹了,那血飞溅出来,霎时喷了长安及站在她身侧不远处的濮章鹏一头一脸。
趁着秋铭尚未反应过来,长安一刀逼退左边那名士兵,看着秋铭,依旧是她被砸趴之前的冷笑模样,道:“杂家是什么人,岂是你想押走就押走的?今天杂家把话撂这儿,人,你是押不走的,尸体可以抬走,有能耐别让下头人来白白送死,你自己来!”
手下士兵被杀了一个,又被当众这般挑衅,秋铭即便想退,也无路可退,当下冷声道:“公然拒捕滥杀无辜,秋某身为大龑命臣,绝不容许你这等奸佞小人狐假虎威败坏陛下名声!你既不肯束手就擒,休怪秋某刀下无情了。”
“安公公,秋大人……”眼见秋铭拔刀出鞘,一旁的何成羽唯恐长安有个好歹自己回去无法交代,着急地上前欲为长安求情。
“今天此事,不是你们掺和得了的事,杂家不管出了何事,也都与你们无关。过后陛下若要过问,让他只找执金吾一人便可。”长安心知秋铭此番出现得蹊跷,自己决不能被他带走,之所以这般视死如归,博的,不过是他对慕容泓还有那么几分忌惮,不敢真的当场杀她罢了。
在场众人见状,无不暗忖这太监如此心狠手辣,想不到对自己的手下却这般宽仁,关键时刻宁可自己只身赴险,也不愿拿手下去挡剑,真是奇哉怪也。
濮章鹏一边拭着脸上的血渍一边躲得远远的,他原本就看出长安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只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狠。如今他就指望秋铭能一刀将长安给杀了,如若不然,自己以后的日子怕是真就不好过了。
“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你果真不肯束手就擒?”秋铭提着刀沉着脸看着长安问道。
“能让杂家束手就擒的,只有陛下派出的人,你,没这个资!”长安身形单薄满脸血污,看着甚是狼狈,可依然不影响她将自己的腰板挺得直直的,一番话说得中气十足。
秋铭目光在她手中的小刀上滑过,要制服这样一个太监,根本无需要他的命,但是首先他得先把他手中的那柄刀给处理了,免得他自伤了回头又赖在他身上。
秋铭正想着要如何行动才能以最小的风险将长安擒下,外头却又响起一阵异动及呼喝之声。
他眉头微皱,刚想派人出去瞧瞧,外头之人却如他方才一般,已然闯进门来。
楼上楼下看热闹的群众见来人衣着更为光鲜,神情更为倨傲,心中不免道:今日这德胜楼着实热闹!
褚翔进门之后,扫了眼乱糟糟的大堂,目光一下定在长安身上,见她满脸是血,心中不由一惊,忙过来问道:“长安,你怎么了?”
长安见是他,瞬间便似被抽走了浑身的骨头一般,腿一软向地上瘫去。
褚翔见状更是惊急不已,不论他和长安这两年的交情,单凭慕容泓对长安的重视程度,他也决不能让长安出丁点意外,当即扶住她问:“你受伤了?伤在何处?伤势如何?”
长安摇摇头,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发颤地指着秋铭。
褚翔一回头,正好看到秋铭手中还不及收回的长刀,便放开长安站起身道:“秋大人好威风,陛下身边的人也敢刀剑相向。”
长安不防褚翔会突然放手,失了他的扶持她便仰倒在地,正好忙到现在她也十分疲惫了,干脆便闭上眼睛休息片刻。
秋铭虽不经常进宫,但褚翔乃是慕容泓身边最亲近的侍卫,他们这些当官的若是连他都不认得,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他当即收起刀,道:“褚大人,安公公在此擅用私刑杀伤人命,还事事将陛下挡在前头,本官唯恐他污了陛下的名声,这才欲将他先行带走,过后再移交给廷尉府的。”
“你放屁!”本来躺在地上闭目养神的长安闻言,一骨碌坐起身来指着秋铭骂道:“我今晚来这德胜楼本来就想玩一玩,结果那姓段的先是派人给我下药,又骗我去赌,害我输光不说,还抢了陛下赏我的刀。我砍他一双手是看在濮掌柜的面子上饶他一命,跟你有个屁关系啊?要你急吼吼地赶过来打抱不平。你说你打抱不平就打抱不平吧,话没说三句就急着把我带走,你凭什么带我走啊?就我这身份,能随便让你带走么?谁知道你是不是受人指使想对我大刑伺候好从我嘴里挖出些陛下的私密,又或者想捏造些罪名构陷陛下,将我一抓便说那些东西是从我嘴里说出去的?我他娘的就是死,也不能让你们借我的身份对陛下不利!”
褚翔有多护主,长安那是一清二楚,果不其然,她这番话一说出去,褚翔看秋铭的眼神都变了。
秋铭被长安气得够呛,怒道:“好一张利嘴,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张口就来!”
“是不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你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褚大人来得及时,是黑是白,还不是由得你说!”长安呛声道。
褚翔见长安怒目晶晶声色俱厉的模样,便知她无大碍,遂过来一手搀起她,回身对秋铭道:“秋大人,陛下口谕,让褚某带安公公回宫,褚某职责在身,这便带他走了。此间之事你若有不忿,尽管具折禀告陛下,褚某也会对陛下据实以告。”言讫,不待秋铭回应,扯着长安便往门外走。
“哎哎,何成羽,让你的人把东西交给褚大人带来的人,杂家要带回宫去。还有,三楼有杂家撕碎的两千两银票,你拿到钱庄去让他们拼起来换成银子,给今夜出勤的弟兄们分分。钱庄的人若是说拼不好不能兑,让他们来找杂家,杂家手把手地教他们拼。还有还有,天黑路滑,记得好生送濮掌柜回家哎哟……”长安话没说完就被褚翔不耐烦地扯出了德胜楼的大门,独留余音袅袅及围观众人的窃窃私语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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