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客厅外站着四名听候差遣的奴仆, 钟府规矩严, 他们纵使再百无聊赖也不敢随意交谈, 只看着随着夜幕降临而愈发昏暗的天色, 揣测着今晚到底会不会下雨。
耳畔传来脚步声,奴仆们以为又是传菜丫鬟, 抬眸一瞧, 却是钟夫人带着两名贴身丫鬟走了过来。
四人慌着要行礼, 钟夫人却打个手势示意他们别出声。然后他们就看着钟府尊贵的女主人放轻脚步行至一侧的窗边, 侧着身子倚在墙上,以一个偷窥的姿势向厅内看去。
厅中,钟氏父子和长安围坐在圆桌旁。端着酒壶站在一旁伺候的侍从见长安的酒杯空了,正要上去给她满上,已隐忍了很久的钟羡开口道:“安公公病体未愈, 酒还是不要多喝了,去传一壶果浆来。”
长安三杯酒下肚, 全身的血色都被逼到了脸上, 她醉颜酡红,手里挥舞着一根啃了一半的羊排,嚷嚷道:“钟太尉请杂家吃饭,喝什么果浆?就要喝酒!哪怕醉死在这儿, 那也是虽死犹荣。来来来, 快给杂家满上, 杂家还要再敬钟太尉一杯, 感谢钟太尉培养出钟公子这般有责任有担当既能文又能武的儿子, 才让杂家没被那刘光裕坑死在兖州,得以全身而退啊!”
“安公公,你醉了。”钟羡看她醉眼惺忪,说话也不像是有分寸的样子,微微蹙眉道。
“杂家没醉,才三杯酒而已,杂家怎么可能会醉?杂家脑子清楚着呢,就连你当初被刘光裕下药,差点成了赵王女婿一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若不信,我便将此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向钟太尉讲一遍如何?”长安笑道。
长安突然提及此事,钟羡理智还未反应过来,脑海里却近乎本能地想起那狭窄的衣柜后面,他将她紧紧地压在墙上……以及后来那个荒诞不堪的梦……他脸颊猛的涨红。
如此不堪的经历,他回家后向双亲汇报兖州之行的情况时自然是跳过不报的,故而钟慕白还是头一回听说还有这么回事,当即浓眉一皱,看着长安问:“什么差点做了赵王的女婿?”
“爹,不过一场闹剧而已,反正赵王府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提它作甚?”钟羡抢在长安前头道。
“对对,反正在杂家的运筹帷幄之下,钟公子最后还是保住了清白,太尉大人无需动怒。”长安没心没肺地附和道。
饶是沉稳如钟羡,听得此言还是忍不住暗暗瞪了长安一眼。
长安傻笑。
“兖州之行,若无安公公从旁护佑,犬子难得全身而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本官敬安公公一杯,聊表谢意。”钟慕白端起酒杯,对长安正色道。
长安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道:“不敢不敢,杂家保护钟公子不过是奉陛下之命,太尉大人若真要感谢,不妨去感谢陛下。”
“陛下本官自然是要去感谢的,但安公公这份恩情也不可抹灭,毕竟利箭箭锋所向,也不是人人都有勇气以身为盾,替旁人去挡的。”钟慕白道。
“但是杂家此行,原本就是去为钟公子挡暗箭的呀。在钟公子临行前夕,陛下将杂家召去,言他不放心钟公子孤身去兖州上任,说钟公子学识有之,武力也有之,但就是持身太正,只恐挡得住明枪防不住暗箭,遂让杂家一路跟随暗中保护,还曾言若能圆满完成差事,回来便赏杂家白银万两。但此番回来,却又不见他提及此事了,想来是杂家这差事,完成的不够圆满吧。”长安一脸遗憾道。
钟慕白酒杯顿了顿,道:“此乃小事。本官这里倒是有一件要事,必须亲自向安公公问个清楚方可……”
“爹,那件事还是交由孩儿跟安公公说吧。”钟慕白话音未落,钟羡便抢着道。
钟慕白看着他。
钟羡不退让。
“何事啊?”长安看着瞬间像在较劲一般的父子俩,一脸茫然地问。
钟慕白收回目光,没吭声。
钟羡对她道:“今日请安公公过来只为赴宴,余事,日后再说吧。”
窗外,钟夫人看着灯光下的长安,骨架纤细体型娇小,粉粉的双颊衬着那醉意迷离却又亮得仿佛润了水的眸子,怎么看都是一副阴柔中带了点妖气的女相。她倒是没有因此就怀疑长安是女子,毕竟在她之前,她就见惯了比女孩子还美的男孩子,那就是当今陛下慕容泓。她只是觉着,男生女相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生了女相的太监影响到了她的独子钟羡,这就不好了。
钟羡虽然背对着她这边,但知子莫若母,即便看不见表情,他一抬头一侧首,注意力在哪儿她能不清楚么?
她看了一会儿后,便忧心忡忡地回身离开了,然走不多远,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叹了声:“造孽啊!”
长安逞能又喝了几杯酒,眼看不行了,钟羡唯恐她醉得不能自己走路需要人扶,她太监身份,他不能让丫鬟去扶她,自己也不能去扶她,若让府中小厮去扶,这肢体相触间万一暴露了身份怎么办?遂以回宫之后万一陛下召见,她大醉恐怕会失仪君前为由,劝钟慕白散宴,让她回宫。
钟慕白命钟硕取来一信封递给长安,言称是谢礼,长安醉得不轻,走路都踉跄,也就没拆开细看,道谢过后胡乱往怀中一塞了事。
几人相继出了宴客厅,长安抬眸,见不远处路旁一树桃花开得正好,便停住道:“这桃花开得好生可爱,陛下爱桃花,钟太尉,杂家能折一枝带回去么?”
钟慕白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犀利双眸盯着她,道:“安公公请便。”
长安便走到树下,攀住一枝两指粗的桃枝,欲折。可这般粗细的桃枝又岂是轻易能折下的?加之她醉酒,原本就使不上力,在那扭来扭去半晌也没成功,看得旁边一众钟府奴才想笑又不敢笑。
钟羡看不过去了,正准备上去帮她,却见她两只手抓住那根桃枝,双脚忽的离地,猴似的往上一窜又往下一坠,咔嚓一声,那根半人高的桃枝可算叫她给折下来了,她人也摔在了地上。
钟硕忙指挥近旁的仆役上去把长安扶起来,口中打圆场道:“哎哟,看来安公公真醉得不轻。”
“杂家没醉,杂家要醉了,能知道折花也拣大的折吗?”长安站稳身子,将硕大的花枝往肩上一扛,回身冲钟氏父子摆摆手,豪气干云道“多谢钟大人赠花,我去也,后会有期!”
见她醉得这样,钟羡一时也是哭笑不得,吩咐钟硕道:“派人好生将安公公送到宫门口,看看门口有无人接应,若无,让人去长乐宫通报一声,别让她自己回去。”
钟硕答应着去了。
坐着轿子回到丽正门,被袁冬接应着进了宫往长乐宫行去时,长安原本踉踉跄跄的步子便逐渐稳当起来了。
袁冬见状,自然明白长安方才在宫外那番醉态是装出来的了,他也没吱声,只拿着桃枝跟在长安后头慢慢走。
两人来到甘露殿前,恰见太监宫女捧着浴桶浴具从殿内鱼贯而出,显见慕容泓应该刚刚沐浴完毕。
长安虽没有在钟府表现出来的那般醉得厉害,但身体尚未恢复是真的,喝了那么多杯酒也是真的,所以五分醉意还是有的。身体上的疲乏被这醉意一冲,更重了三分,她恨不能立刻回东寓所歇着去,但思及还有正事要去请示慕容泓,便方向一拐,进了甘露殿。
慕容泓刚出浴,内殿之中还氤氲着他身上特有的那股似花又似木的香味,淡而湿润,闻着让人想起下过雨的春晨,花园里开了零星小花,花香淡雅林木清新。
长安进殿时,他正站在猫爬架前逗爱鱼,身上穿了一袭素白色轻软袍子,微湿的长发黑锦般铺在胸前肩后,侧影清雅飘逸如仙。
听到长安的行礼声,他侧过脸瞥来一眼,目光在她手中那根半人高的桃枝上顿了顿,回了句:“回来了?”
听到这漫不经心的声音,纵长安的头脑只剩了五分清醒,也立即判断出慕容泓这是心中憋着气呢。
“是,太尉府中桃花开得好,奴才想起陛下喜爱桃花,便折了一枝回来献给陛下。”长安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做低伏小般的讨好。
慕容泓发现自己在她面前似乎越来越没底线了,明明前一刻还在考虑是与她冷战三天这样钝刀子割肉好,还是祭出戒尺打两记手心这样速战速决好的。竟然敢将他赐给她的御膳与钟羡分食,想象不出来他会有多生气么?明知故犯更可恶!
这样的想法一直维持到了她进殿,然后被她一枝花一句话,给冲得七零八落。
还是一枝一看就没用心选的花,一句一听就与认错道歉无关的话。
慕容泓绷着脸暗地里努力往回扒拉四散的怒气,然发现那股怒意早已溃不成军后,他真的无计可施了。
带着挑剔的目光,他慢条斯理地踱到长安面前,避着张牙舞爪的花枝从她手中接过枝干,嫌弃道:“毫无美感可言。”
长安伸手捏住一根小枝,试探道:“那奴才拿出去扔了?”
慕容泓啪的一声打开她的手,唤长福去拿花瓶和花剪进来。
过了片刻,大龑尊贵的皇帝陛下放着那一堆尚未批阅的奏折不管,坐在桌旁开始了他的插花生涯。
摆弄着含苞待放的娇嫩花枝,他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虽不言语,但那双眼里的神采与方才已截然不同。
长安趴在桌子对面隔着桃花看着他,曾有诗云‘人面桃花相映红’,他的脸不红,但他比桃花好看。与他相比,桃花再艳,也不过死物而已,而他却活色生香。
他神情专注地在大枝上翻看着可以做插花用的小枝,白润如美玉的指衬着粉艳如胭脂的花,美得十分和谐。
长安目光上抬,看向他的脸。
他这般垂着眸的时候,那眼睑的弧度便飞扬得十分明显了,长而密的睫毛半掩着其下一双在灯光下会折射出细碎光芒的晶眸,看上去真是有种牲畜无害般的纯真。他的眉毛比之钟羡,没有他的浓黑,却形之秀长,于是一者俊朗,一者俊美。他的鼻梁高挺,宽度上较一般男子要略窄一些,多了几分尖锐,却少了几分温厚,这也许也是他的面相给人以薄情之感一大原因。他的唇不是饱满丰厚的那种,却也不是薄如一线的那种薄唇,若不是唇角太过鲜明,这样的唇其实会显得十分软糯秀气。但唇角一鲜明,就如同他的鼻子一般,秀气中带了尖锐的弧度,便很容易让人忽视它软糯的本质了,只有吻过才会知道,其实还是很软糯的。
纵长安一向认为自己并非正宗颜狗,也不得不承认,慕容泓的这张脸,真的是不能更美了。再联想起自己在外应酬回来,带了一枝花给他,他洗白白了秀色可餐地在这儿插花,长安心中忽有些走错了片场一般的荒诞滑稽之感,忍不住便弯起唇角笑了一笑。
慕容泓将一枝修剪好的桃花插入瓶中,看她笑得醉眼迷离的,心中微动,问:“傻笑什么?”
长安诚实道:“陛下,你真好看。”
“朕既好看,你为何不要?”
“太好看了,要不起。”
“此话怎讲?”
“怕你以后老了,不好看了,落差太大,我承受不住。”长安笑嘻嘻道。
慕容泓一噎,捡起桌上一枚剪下来的桃花花苞丢她,恼道:“朕老你不老么?还敢嫌弃朕。”
“我自然也会老,但你未必看得到啊。你是一国之君,三年一选秀,我十六岁,你身边都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待到我六十岁了,你身边依然都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你又看得见谁老呢?”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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