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成这样, 除夕宴自然是办不下去了。彭耀祖等人被抓下去后, 宴席便草草散场,刘光初焦头烂额地回到前院书房, 拒绝所有人的求见, 独自一人在书房内喝了几杯茶之后,一团浆糊的脑子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忽然想到接下来该怎么办的问题,于是忙又使人去叫长安过来。
长安哪里需要他叫,他的人还未出门, 她已在书房门外求见。
“安公公, 你我真是心里有灵犀,我正准备着人去叫你,你就过来了。”刘光初一边让着她坐下一边道。
长安欠了欠身, 坐下道:“王爷,这不叫心有灵犀,而是做事需得有始有终,万不可半途而废。我此刻前来,是为了提醒王爷,现在必须立刻派人去召四戍将军手下的偏将进府。”
“召偏将进府,为何?”刘光初不解。
“王爷已经拿下了四戍将军,接下来准备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关在牢中作罢?此番若不趁势拿下建宁的戍卫兵权, 你以后再想动手, 那可是难上加难。”长安道。
“拿下建宁的戍卫兵权, 该如何做?”刘光初问。
“召四位偏将进府, 告诉他们建宁陷落王爷一家被杀,乃四戍将军在其职而不谋其政之故,此四人已是形同叛国罪不可赦,本来他们这些属下也该与之同罪,但念及兖州在这场浩劫中诸将被杀人才凋敝,正值用人之际,所以你法外开恩,决定军队中除主将之外,其余人等一概不予追究,让四位偏将戴罪立功以明其志,带人去四戍将军府抄家。”
“抄家!”刘光初甫听到这两个字,惊了一跳,犹疑不定地看着长安道:“安公公,虽然在殿上我更相信你所言,但无凭无据就给四戍将军定个叛国之罪抄家灭族,只怕会寒了兖州武将之心吧?”
长安目光幽深地看着他,缓缓道:“王爷怕寒了兖州旧部之心,难道为此就能不惜己命?你可知,我在殿上说看到彭耀祖夹道欢送赢烨,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刘光初呆了,不敢置信地问长安:“既是子虚乌有,安公公为何借此事挑起今夜这场争端?”
“那是因为我与王爷交情匪浅,眼见返京之期日近,王爷刀悬于颈却还浑浑噩噩,为全你我之间的交情,也为了陛下能不再为王爷之事而操心,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为王爷一试人心。
王爷,你别以为继承了王位便天下太平了,你扪心自问,如今你除了空有个藩王的壳子之外,能切实抓在手中的有什么?
权力?今日若非钟羡有先见之明先发制人,你连抓个戍卫将军都会遭遇武将的集体抗议,你手中有权力吗?
人脉?在兖州声名显赫的文臣武将及世家子弟,有你可以推心置腹全然信任的吗?
甚至连最最基本的财富,你现在都欠缺。王府多年积攒下来的奇珍异宝被赢烨洗劫一空,你再要积攒出足够支撑你藩王之名的财富,需要多少年?而在此之前,你是想向朝廷伸手,还是向你的部下借贷?
无权无人无钱的你,拿什么来服众?
再者,彭耀祖等人在建宁有难之时为求自保而袖手旁观,直接导致王爷一家被杀,身为臣下未能护主,非但毫无愧疚之意,方才在殿上同伐异欺辱幼主之心更是昭然若揭。此等情况之下,王爷您再不杀伐决断以儆效尤,旁人怎么看待兖州的主臣关系?铁打的将军流水的王爷么?”
长安一番话句句直戳刘光初的痛处,由不得他不信服,但他心中还是缺乏底气,犹犹豫豫地问:“那四位偏将会听我的吗?会不会如彭耀祖他们一般联合起来反抗我的命令?”
“所以我才让你趁事态未扩大之前赶紧将他们召进府来,若是不肯来的或者来了之后对你的决定有不同意见的,与四戍将军一并处置便是。不听话的部下,有不如无。你不趁着陛下的手尚在兖州帮你死死按着这些旧部的机会赶紧任人唯亲巩固王权,难道还等我们都走了再动手?你若有这个决心和能力和平夺-权,也无不可。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在你登上王位之后,你身后便没有退路了,旁人是不进则退,你是不进则死,就如当今陛下一样。权力这把剑你若不能抢在别人之前握住它的剑柄用以自保,一旦剑柄落入了旁人之手,你便只有处于剑锋之下引颈待戮的份了。”长安眼神有力地盯住刘光初,不给他以丝毫拖泥带水的机会。
刘光初一想到长安和陶望潜等人终会离开兖州,独留他一人在此面对这些纷繁复杂的人事物,心中不由一阵恐慌,忙唤人进来,令他们去传四戍将军下面的偏将过来见他。
“待抄了四戍将军的家,这四戍将军的位置由何人接任,王爷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长安问刘光初。
刘光初摇头,反过来还问长安:“依安公公之见应该由何人接任?”
长安失笑,道:“王爷,这选拔将领是你的分内之事,杂家可不敢越俎代庖,更何况是四戍将军这样要紧的职位。只不过,杂家要提醒王爷的是,刚刚杂家要王爷任人唯亲的这个亲,是亲信的亲,可不是亲戚的亲。
也许有人认为亲戚之间血脉相连,该是比外人更值得信任才是,但其实不然。一来,你若是提拔自家亲戚,他会因为自己与你同出一脉而认为这是理所应当之事,而不会感激你的提拔之恩,就如你继承赵王之位是因为你是赵王的骨血一样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二来,部下与主人沾亲带故,你不好管理。一旦他们作恶犯法,你说你是管好还是不管好?你若顾及亲戚情面不管,旁人会说你徇私枉法,你若不顾情面去管,旁人又会说你六亲不认,左右都于你声名不利,何苦为之?
而亲信则不然,亲信是什么?当他危难之时你曾援手于他,当他困苦之时你曾知遇于他,当他潦倒之时你曾提拔于他,有这份恩情在,只要其人不是品性恶劣之人,足以让他对你感恩戴德忠心不二一辈子。
若王爷身边一时没有这样的人,也无妨,四戍将军下台,这四位偏将继任也算是顺理成章,王爷且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再做决定也不迟。反正在确定益州那边不会有异动之前,征西将军一行暂时应该不会撤离兖州,王爷还有时间为自己打算。”
“安公公,你能否在建宁多留一段时日?哪怕就半年,不,就三个月也行。对外就说你伤势未愈,在王府养伤如何?”刘光初忽然道。
“王爷是想让我留下来给你出谋划策?”长安问。
刘光初点头,愁眉苦脸道:“你知道的,我从未想过家里会出这样的事,更未想过有一天这王位会落在我身上……我现在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万事开头难,王爷,你只要开好了这个头,后头就简单了。我若留下来辅佐你,只怕会招致陛下的猜忌,好在虽然盛京与兖州相隔甚远,却也没有远到通信阻绝的地步,日后你若遇难事,写信给我便是,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诿。”长安道。
刘光初见她不肯留下,一时神情恹恹。
“眼下既然还有点时间,就留给我来替王爷解惑答疑吧。”长安站起身,在刘光初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行至他书桌旁,按动隐藏在桌腿上的机关,书桌后的屏风在机关的控制下向一旁移开,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地道来。
刘光初惊得站起身来,目瞪口呆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在殿上彭耀祖不是质疑过冯得龙深受你父亲器重,为什么要背叛你父亲吗?原因就在这里。我之所以当时在殿上不说,不过是怕坏了先王声誉罢了。王爷,你可要随我下去看看,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慢慢说给你听?”长安拿起灯盏道。
父亲书房里居然凭空出现个地道,刘光初自是要下去一看究竟的,于是长安一边扶着他下到地下的密室中一边将刘璋与冯得龙父子因为一个女人所产生的恩怨情仇真假掺半地讲给他听,顺便把孟槐序也扯进来,将自己秘密来兖州的目的说成是为了调查孟槐序的真实身份。
看着眼前这座明显有人居住过痕迹的密室,加上长安滴水不漏的说辞,哪由得刘光初不信?
从地下密室上来后,刘光初跌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久久难以回神。
“有道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遇到危险,就算没人肯为你冲锋陷阵奋勇杀敌,至少也要有人能够忠心不二护你撤离,这也是我建议王爷先从身处要职的四戍将军下手的原因,赵王府的惨案,决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了。”长安站在他桌边,语重心长地做总结陈词。
刘光初愣了半晌,忽冒出一句:“那何松元怎么办?他是我外祖家派来的人,难道一并杀了?”
长安斟酌着道:“你外祖家这时候派他过来给王爷你来这么一出,确实不太厚道,但是做人嘛,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只要放他回去,然后修书一封告诉你外祖你虽年少继位,但下有臣子效忠,上有君主扶持,兖州的事不必他们操心,他们自然也就明白你的意思了。”
刘光初黯然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
长安做疲惫状,道:“王爷,若无它事,我先回去休息了,到底是伤愈不久,走动几步便觉疲乏得很……”
“安公公,你何不等我见完那几位偏将再走?”刘光初急忙挽留道。
长安看着他郑重道:“王爷,我说了,我不可能长留在你身边提点你辅佐你,所以这一步,你终究是要自己迈出去的。你若不知道该怎么做,便想想你父兄是怎么做的,虎父无犬子,就算你暂时未能参透其精髓,依葫芦画瓢总会吧。别担心,陛下当初继承大统时,比你如今还要小上两三岁,不是一样熬过来了?你比之于他,又欠缺什么呢?”
给刘光初打完鸡血,长安裹着大氅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后院走去,走到离月门不远处,却见道旁树下有人提灯照雪。那人见了她便迎了过来。
“钟羡?你怎么会在这儿?”长安略有些惊诧。
“等你。”钟羡言简意赅。
“疯了么?重伤初愈便在这雪地里久站。”长安生气。
“没站多久,走吧。”钟羡将手里的灯笼放低,替她照着路。
这十二月底的兖州,正是最冷的时候,长安脸被风吹得生疼,便不再多话,跟着他往后院走去。
两人一路默默地并排行至长安房前,长安回身对钟羡道:“你赶紧回去吧,让下人炖点姜茶给你喝了再睡,天太冷了。”
“我有话要说。”钟羡道。
这么冷的夜,长安自然也不可能让他有话站在门外说,便让他进了房。
刘光初给他俩安排的都是上房,房里有地暖,丫鬟上完茶便退下了。
长安坐在几案旁边捧着茶杯焐了半天的手,才一副终于缓过来的模样向对面的钟羡道:“什么话?说吧。”
“回盛京之后,你有何打算?”钟羡也没与她绕弯子,直接问道。
“还能有什么打算,进宫继续当我的太监呗。”长安不假思索。
钟羡蹙眉,下意识道:“可是你……其实我很好奇,以你的身份,到底是如何进的宫,当的內侍?”
长安抬眸看他,灯光下一双眼晶亮明澈,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钟羡有些惊诧,问:“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那陛下他……知道你是女子么?”问出这句话时,钟羡发现自己心中竟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让他有些揪心的莫名情绪来。
长安见他问得认真,眸中漾起些许戏谑的笑意,模棱两可道:“你说呢?”
钟羡:“……”
若非相处的时间长了,钟羡对她的禀性已有所了解,她这副模样八成会让他误以为她在调戏他。
他原本认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与她的这种相处方式,可此刻却又发现,原来自己还不曾习惯。
长安见他面有赧色地垂下眸去看手中的茶杯,不说话,便道:“钟羡,别为我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的身份一旦被发现,那便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而且没人能够救得了你。”钟羡道。
“那你想如何呢?我们已到兖州的消息定然一早就传到盛京了,你还想让我在回去的路上死遁不成?”
“未尝不可。”
“可是凭什么呢?”长安问。
钟羡顿住。
长安注视着他,缓缓道:“进宫做太监不是我自愿的,有人,或者说是老天让我做了,于是我便犯了要杀头的欺君大罪。而今,为了逃避这个欺君之罪,我明明活着,却必须‘死’去,以另一种身份一辈子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经年累月地生活在不知何时就会被人认出来的恐惧当中。为什么?在这整件事中,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致于非得要我来承受这一切后果?”
钟羡不语。的确,若是连长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宫当的太监,那么死遁就未必可行了。对方花了那么大的心血将她一名女子弄进宫做了太监,还做到御前红人的地步,若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在益州,你曾说只要我愿意走,你可以陪我去看山看海看草原。锦衣怒马纵情山水的生活,谁人不羡?可你我心中都清楚,你所描述的这种生活,是不可能实现的,就算我愿意,还需要你忤逆父母背弃君主,方能如愿。为了我一个活命的机会,让你彻底放弃自己的人生,值得吗?不值得。就算你我位置互换,我也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因为你我都不是感情至上的人。而超越感情的那一部分,于你而言,是责任,于我而言,是野心。你可以为了你的责任付出生命,我也可以为了我的野心不顾一切。所以,别再为我担心,如今我所有的选择,都是出自我的本心,是输是赢,各安天命,与人无尤。”长安微微垂下眼睫,嗓音低沉语意坚决。
话音落下,房中一时陷入静默之中。
“好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等刘光初砍了彭耀祖他们的头,我们就可以启程返京了。到时候你留几个人在赵王府中,我已和刘光初说好,待我们快到盛京时,让他以丞相幕僚孟槐序是赢烨亚父之名参赵枢勾结逆首。到时候就由你的人直接将这封奏折带回盛京交给钟太尉,再由钟太尉上呈陛下,这样才能保证途中不会旁生枝节,而你我的清白,可全着落在这封奏折上呢。”长安很快打起精神,扬起笑靥对钟羡道。
钟羡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用意,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接下来无话可说,钟羡起身告辞。
长安送他到门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阿羡,今天的事,谢谢你了。若无你的帮忙,也许还要多费些周折。”
钟羡看着她,低声道:“你不必道谢,今日我所言所行,也皆是出自我的本心。”
长安:“……”
“你早些休息吧,前院那边,我会派人盯着的。”钟羡留下这一句,回身提着灯走了。
长安关上房门,转过身靠在门上,听着外头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渐远渐悄,无声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对四位戍卫将军抄家灭族一事进行得外顺利,连长安预想中的些微阻挠都没出现。长安估计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有二,其一自然是这四戍将军在建宁失守赵王一家被杀一事上责无旁贷辩无可辩,旁人即便想为他们求情,也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和理由。其二,眼下兖州局势瞬息万变,正是风口浪尖,有实力有城府之人都在静观其变,一般人也就更不敢贸然出头了。
不过这些长安都无所谓,只要刘光初砍下这第一刀,她分化刘光初与赵王旧部的目的就达到了,兖州的水也搅浑了,接下来就看慕容泓怎么浑水摸鱼了。
彭家人行刑这天,长安带着纪家姐弟去观刑。数月不见,长安发现纪晴桐的弟弟纪行龙性沉郁了不少,一点都没有当初在拾花馆那风风火火锋芒毕露的样子了,就连纪晴桐被砍头的场景惊到,无意间将脸埋在了长安肩头,他都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而已。
正月初十,兖州之事彻底告一段落,长安与钟羡一行正式启程,踏上了返京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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