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是大年三十, 这日上午, 纪晴桐一人坐在窗前,表情木然地看着外头那两株开得如火如荼的腊梅,眼神空洞满心茫然。
她曾恨透了杀她全家的刘光裕,连带的恨透了赵王, 赵王府的所有人。再没想到有一天, 自己居然会住在赵王府内,而整个赵王府,除了那个被送去盛京做质子的刘光初外, 居然也会如她纪家一般,被人斩尽杀绝。
她恨冯士齐,冯家也已家破人亡。
她恨彭继善,安公子说会为她报仇,但其实自从刘光裕死了之后, 她对复仇一事已看得淡了, 因为她发现,仇人的死,并不能抹平她心中的伤痛,更不能让她和弟弟的生活从此无忧。没了这一只魔掌,总还有下一只魔掌在别处等着,于他们这样势单力孤的人来说,总归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罢了。
事到如今, 她今后会怎样她都无所谓, 可是行龙, 她希望行龙能有一条出路,能成家立业,把纪家的香火延续下去。但是出路在哪儿呢?他们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甚至身无分文。
行龙唯一的依靠是她,而她却已被人糟蹋,即便愿意舍身去换他的出路,这不洁之身,又有谁要呢?
未出事前,她曾觉着安公子或许对她有些好感,可再见面,安公子却说与她无亲无故,为她报仇,也不过是因为他不想失信于人而已。撇得这般清,定是嫌弃她无疑了。待到行龙被救回,他们姐弟再无理由承他庇护,届时,又该何去何从呢?
想到绝望之处,纪晴桐忍不住潸然泪下。若知这张脸这般不祥,一早便该划破了它的……
这时耳边忽传来敲门声,纪晴桐以为是房中伺候的丫鬟,忙擦干眼泪,稳了稳情绪,道:“进来。”
长安推开门,见纪晴桐独坐在窗边,清丽的侧影透着一丝茕茕孑立般的落寞,没回头看她,她便故意清了清嗓子:“嗯哼!”
纪晴桐回头一看居然是长安,愣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讷讷道:“安公子……你怎么来了?身子大好了?”
“虚情假意,你若真的关心我的身子,何以半个月来一次都不去看我?”长安负着双手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清亮有神的目光挑衅般瞟着纪晴桐道。
这半个月来,她认真休养按时进补,革命的本钱养得差不多,精神头自然也就回来了。
“我……”纪晴桐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有些难堪地低下头去,贝齿咬上红唇。
她为何不去看望他?她何尝不想去看望他?可是……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往他跟前去凑,即便自己并未抱什么非分之想,总也觉得有些不要脸似的。
“难不成,是怪我还未将你弟弟救出?”长安走到她面前,发现自己居然比纪晴桐高一点,不由大为满意,微微弯腰凑过脸去问。
“不是。”纪晴桐怕他误会,急忙否认,一抬头才发现他的脸居然就凑在自己面前,距离近得让她将他清隽的眉眼白皙的皮肤甚至左边颧骨上那道浅浅的伤痕都一览无余,心头一跳的同时双颊便骤然发了烫。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将两人距离拉开,却忘了她方才是坐在窗前的,身后便是凳子,于是一绊之下向后倒去。
眼看那纤纤细腰就要磕到坚硬的窗棂上去,长安忙上前一步单手将她拦腰揽住,低眉侧脸眸中带笑。
见自己的一个冒失举动竟然让事情演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纪晴桐简直羞愧欲死,心道宁愿被窗棂狠狠磕痛了腰,也好过这般倒在他怀里。
长安自然看得出她的羞惭与难堪,于是扶她站稳后,很快便放了手,只道:“如果还会脸红,就永远不要自暴自弃。”
纪晴桐一呆,抬眸看向长安。
长安看着她道:“你要明白,你遭受了不幸,那不是你的错。如果一个男人会因为你曾经蒙受的劫难而嫌弃你轻视你,那么别说托付终身,你连一个眼神一句言辞都不必施舍给他,因为他不配。”
纪晴桐闻言,喉间一哽鼻子一酸,那泪花便在微微发红的眼眶中盈动起来。
她泪眼迷蒙地凝视着长安,问:“安公子,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如果是你问,那么答案永远是肯定的。”长安灵动的眸光中悄悄渗入一丝坏,在纪晴桐泪珠滚落的同时很是恶劣地补充道:“毕竟在美女面前,不会有哪个男人傻到自己承认自己口是心非。”
纪晴桐原本正感动呢,被他这么一补充表情再次一呆,一时分不清他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长安见她眼泪汪汪又一脸懵圈,便知自己把这姑娘给绕晕了,遂一笑问道:“待你弟弟回来,你们姐弟今后有何打算?”
说起这个问题,纪晴桐的思绪顿时被岔开去。她拭了拭泪,在长安耐心的等待中迟疑了片刻,方鼓足勇气道:“安公子,你、你需要丫鬟吗?”
长安失笑,问:“你想给我做丫鬟?”
纪晴桐点点头,生怕他拒绝一般着急地推销自己:“虽然我以前没有伺候过什么人,但只要安公子你不嫌弃,我什么都可以学的,做最低等的丫鬟就可以,只要、只要你能给我们姐弟一个容身之所。”
“那绝对不行。”她话音方落,长安便不假思索地直接给拒绝了。
纪晴桐见他拒绝得这般不留余地,不由一阵无地自容,含泪低下头去。
“你若愿意跟着我,只能做我的义妹,丫鬟绝对不行。你要明白,身份低微再加上美色惊人,那便等同于在额头上刻下了五个大字——快来欺负我。虽则你即便是做我的丫鬟一般来说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但想必你也不愿意时刻处于被人觊觎的目光之中吧?”长安含笑道。
不过才交谈了几句,纪晴桐的心情却已起起伏伏了数回,为免更加失态,她不敢再跟着长安的话走,定了定神看着长安道:“安公子,你若不愿,直言便可,请不要……不要这样戏弄于我。”
“你不信我?”长安问。
纪晴桐不语。她觉得自己在冒险,可若此刻回答“信”这样毫无根据的话,岂非前后矛盾,显得更为愚蠢?
“那就对了。”长安被质疑,却似乎毫无不悦之意,她道:“一个女人要想知道一个男人对你到底好不好,第一件事,就是应该堵上耳朵,睁开眼睛,不要去听他怎么说,你得看他怎么做。纵是盛世,也没那么多的一见钟情矢志不渝,何况是在这乱世。”
“乱世?”纪晴桐无意识地跟着她重复。
“怎么?你觉得这世道不乱?大龑虽已建朝,但皇权虚弱藩镇割据,藩王们在自己的辖地呼风唤雨只手遮天,于百姓而言,这情状,与当初未曾建立龑朝之时,又有何区别?”长安不答反问。
“安公子,请恕我冒昧,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纪晴桐道。
“为何突然会想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觉得你说的话,你做的事,都不像是一般人会说,会做的。”
长安走到窗前与纪晴桐并排,一手搭上窗棂,道:“既然以后你打算跟着我,那我的身份自然也没必要再瞒着你。安一隅只是我的化名,我真名叫做长安,真正的身份,是当今大龑陛下身边的內侍。”
纪晴桐猛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长安结巴道:“內侍,那、那你是……”
“没错,我就是个太监。你嫌弃我么?”长安问。
纪晴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摇了摇头,然仓惶移开目光的动作却还是暴露了她在这一瞬间的心乱如麻。
长安无所谓,她道:“别紧张,纵然你承认你嫌弃,也没关系,这世上又有几人真正把太监当人看的?你和你弟弟的前程始终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你若愿意跟我走,我便带你们回盛京,你若愿意留在自己的家乡,我也可托王爷关照你们姐弟……”
“安公子,我愿意跟你走。”不待长安把话说完,纪晴桐便急忙道。话一出口,她又有些无所适从:“对不住,我……习惯了叫你安公子。”
经历了这么多,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不通世故天真烂漫的纪家女儿了,她的痛苦经历让她知晓了男人骨子里的兽性与劣根性,更明白如她这样的女子,若无人庇护,会遭遇些什么?
即便有人庇护,若是庇护之人也是个真正的男人,比如说当今赵王,谁又知,他背地里安的是什么心呢?
她不否认,乍然听说长安是太监时,她是有那么一瞬的惊愕和失落,但那也是因为……因为长这么大,只有他曾让她生出过女儿情怀。
她觉得自己不幸,没想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却比她更为不幸。所以就算不论其它更现实的问题,光冲着这份同病相怜的境遇,比之旁人,她也更愿意跟随他。
“若你真心决定要跟我走,那你可不能叫得这般生疏,需得唤我一声安哥哥才行。”长安岂是愿意看人伤春悲秋愁眉苦脸的人,旁人的红眼眶可丝毫不影响她打趣人的兴致。
纪晴桐:“……”这般亲昵的称呼,叫她一时之间如何叫得出口?
好在这时有仆人在门外问道:“安公子,可以传午膳了吗?”
长安应声道:“传吧。”
不多时,仆人们鱼贯地传来满满一桌子菜。
长安与纪晴桐在桌边坐下,纪晴桐看着满桌丰盛的菜肴,不解地将目光投向长安:“安公子,这是何意?”
长安道:“今天是除夕,你弟弟不在,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过。晚上王府有宴会,我必须得参加,所以过来陪你吃个午饭,就算陪你过年了。”
纪晴桐望着他,心中又是温暖又是酸涩,不知到底是何滋味。心潮涌动之下,她竟不经思考地问出一句:“安公子,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长安夹菜的动作一顿,收回筷子笑看着她问:“关于这个问题,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呢?”
纪晴桐双颊微红,低下眸去不做声。
长安见她不说话,竟也没回答,话锋一转问道:“你可曾见过戍南将军彭耀祖?就是彭继善的爹?”
纪晴桐想了想,道:“曾远远地见过一面。”
“你可还记得他长什么模样?”长安问。
纪晴桐摇头,道:“原本就没看清楚,只依稀记得,他的脸上好似有道疤,大约就在这个位置。”她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左边脸颊。
是夜,刘光初在王府旌德殿设宴。
陶望潜及四位新上任的四镇将军因戍边关系并未回建宁过年,而原本够资参加王府宴会的人在刘璋的寿宴上也被杀得差不多了,是故这次钟羡作为王府的贵客,位置排在右边的第一位,而长安的位置就安排在他旁边。
钟羡故地重游,想起刘璋寿宴当日长安便是在此地杀了刘璋父子,如今自己却又在相似的情形下受刘光初礼遇,廉耻之心不免受到严峻的考验,虽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神态平和,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如旁人一般谈笑风生。
长安看起来比钟羡还要克制,钟羡不过很少与人言语交流,她与旁人却连目光交流都没有,只低着头在那儿旁若无人地喝酒吃菜。
与宴之人对钟羡多少是知道的,但对于长安却不甚了解,兼之她外表看上去雌雄莫辨,位次却又那般靠前,众人对她的身份一时难免诸多猜测。
酒过半巡,在酒精的刺激下,殿中气氛渐渐热烈起来,与宴的兖州文臣武将依次站起来向新继任的赵王刘光初敬酒。
刘光初由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一跃成为一方雄主,虽说接踵而至的各种琐事让他烦不胜烦,但这种近乎一步登天的感觉也让他不由自己地陶陶然,晕晕然。
他欣然接受着臣下的阿谀奉承,喝得双颊酡红醉眼迷蒙,浑然忘了自己还有家仇未报,父母过世还不足半年。
当戍南将军彭耀祖敬酒完毕准备坐下时,长安搁下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平静地抬起脸来,锐利的目光一下便锁定了对面这个左颊上带条伤疤的男人,一句话拉开今夜的战幕:“这位将军好生眼熟,我们,是在哪儿见过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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