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蕙从皇后那里回来, 一夜都未能睡得着。
她不想写那封信,但她也明白皇后既然说得出, 定然做得到。就算她不写,她只消派人去找她二哥, 以她在宫里的处境威胁她二哥,她二哥八成还是会妥协的。
若是如此,她不写这封信, 便是白白得罪了皇后。
可若写, 又觉仿佛是自己亲手将二哥推入火坑一般, 心中怎么都不落忍。
就这么左右为难地煎熬到第二天上午, 长福忽来了。
听得宫女禀报, 尹蕙忙从楼上下来。
“尹选侍, 陛下昨日曾说要来您这儿用午膳,后因有事耽搁了。适才陛下又想起来,遂吩咐奴才来跟您说一声, 他今天来您这儿用午膳, 还说定要有香椿做的菜。”长福道。
尹蕙有些发懵, 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道:“好, 我知道了。”
“还有, 陛下不喜熏香, 所以楼中不要点香, 伺候的人身上最好也别抹什么香粉。”长福又提点道。
尹蕙一一应下。
长福一走, 丽香高兴道:“选侍, 陛下没有忘记跟您的约定。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去摘香椿吧。”
尹蕙此刻的心情就如枯死的老树又回了春一般,哪怕只冒出了一片嫩芽,都能证明整棵树都活了。
她将皇后交代之事暂且抛在脑后,带着宫人出去寻找香椿叶子。
有了上回的教训,此番摘下嫩叶她便亲自尝一下,不苦的才让宫人继续采摘。
及至中午,饭菜上桌之后,她心里却又忐忑起来。
若是陛下今天再不来,她在宫里可就颜面扫地了。背后的议论她倒是不在意,就是如周信芳这般爱当面挖苦的,实在是让人难以下台。
父辈的官职或有高低之别,家世或有贫富之距,但谁又不是爹生娘养的?谁还没点自尊心呢?
陛下来,她自是高兴的,但陛下若不来,她也绝不会使手段去勾着他来。
原本她觉着能入宫已是她的福分,便是一辈子不受宠,只要偶尔能远远地看陛下一眼也是好的。入宫之后,她每日和裴滢陶美人一起蹴鞠闲聊打发时间,更是觉着这宫中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可昨日发生的事情让她动摇了。
她可以低微,但她不想低微得让人想踩就踩,更不想因为她的低微而累及家人。
若是……若是她当初没做那个糯米笏该有多好……
若是陛下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陛下,更没有超乎她的想象该多好……
“选侍,陛下来了,陛下来了!”尹蕙正坐在楼中东想西想,她派去在宫道上等着的小太监一溜烟地跑回来禀道。
尹蕙忙收敛心神,带着楼中宫人去楼外等着迎驾。
她曾在选妃当日于华锦苑中远远地偷看过陛下,可一旦离得近了,她却紧张得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慕容泓到了楼中,照例要先洗手。
尹蕙虽是紧张,这点自觉性还是有的,亲自捧了布帕在一旁伺候。
慕容泓净过手从她手中拿过布帕,偶一抬眸,见她双颊殷红,微微一愣,问:“你的脸为何这样红?病了?”
尹蕙乍听此言,羞赧得呼吸间几乎都要冒出烟火气来,低声道:“妾没病,妾只是……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朕又不是喜怒无常的暴君。”在大婚之前,除了身边丫鬟更替,慕容泓鲜少接触不相干的女子,也不是没见过女子脸红,但他什么都没做,脸便红成这样的,尹蕙是第一人。
尹蕙自然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趁着慕容泓落座的当口便回过身去用手心捂了捂发烫的双颊,指望能为双颊降点温,孰料手心也是烫的,只得作罢。
慕容泓动筷子前,照例要长福先试膳。
慕容泓便在这个当口对尹蕙道:“昨日朕因故未来,听闻皇后还为此特意召见了你,是朕考虑不周之故。”
尹蕙闻言,心中微微一动,暗想:既然陛下已知皇后召见我之事,那我是否可将皇后胁迫我写信一事告知陛下,求陛下做主呢?
可是,他们是夫妻,而她,不过是地位最微末的妾室而已,她又有什么资去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借陛下的威势去打压皇后呢?
如是想着,她便低声道:“陛下日理万机,不能伺候陛下用膳是妾无福,断非是陛下的过错。”
“你果真如皇后所言,甚是善解人意。”慕容泓温言道。
这时长福试过了膳,见并无不妥,便禀告慕容泓可以用膳了。
慕容泓对气味敏感,这香椿做成的菜自然也不能让他外青睐。吃了几筷子后,他抬眸看了眼对面的女子。
她依然眉眼低垂,双颊没有方才那样红了,这样看去,果与彤云有几分相像。
他第一眼看见这尹蕙,便知长安为何会选她。她像彤云,容貌只有三分相近,然而气质却有七分相似。
一个神似他已逝的心腹婢女的女子,家世一般,与他也没什么利害冲突,她果然是用了心在选的。
都说爱之切,方能为之谋深远,然而长安此举,若说与爱有关,纵他再能自欺欺人,也难自圆其说。
神伤一回,他再次看了看对面正在用膳的女子,只觉这天下除了长安之外,似乎所有女子用膳的动作,乃至神情都一样,一副小心翼翼食不下咽的模样。她们根本不是自己在用膳,只是在陪他用膳而已。
面对着食不下咽之人,慕容泓自然胃口更差,草草用了一些便停了筷子。
尹蕙心中一直在天人交战,她知道自己能这般亲近陛下的机会绝不会多,是否要抓住今天这个机会,求陛下帮帮她呢?可还是那句话,她凭什么?就凭陛下来她这里吃了一顿饭?
况且若是自己说出口了,陛下一方面觉得皇后不对,一方面却又认为不值得因为这等小事与皇后撕破脸,那岂不是让他为难了?
她想得入神,连慕容泓放下筷子都未曾察觉,直到发现身旁有人走动,是长福端着茶盏来伺候慕容泓漱口了,她才回过神来。
陛下漱口,代表这顿膳他已经用完了,也许很快就会离开。看他只用了一点,想必不是很喜欢,日后也不一定会再来了。她若现在不开口,日后想开口都没有机会。
虽然眼下为了这等事情求助于陛下可能换来陛下的厌弃,可是她原本也不得宠,如果自己的境遇更坏一些能换二哥无恙,又有何妨?更何况,这原本也是件违法之事。
一念未完,那边慕容泓已经漱口完毕,她急忙放下碗筷,道:“陛下,可否请您屏退左右,妾有话要说。”
慕容泓抬眸看着她,目光仍是温和,道:“若是皇后能解决之事,去找皇后说,若是皇后不能解决,便去找太后。朕政务繁忙,后宫之事已全权托付给皇后与太后。当然,你若执意要说给朕听,也可,但朕不能保证忙起来不会忘记。”
尹蕙愣住。
慕容泓问她:“还要说吗?”
尹蕙忙摇头,道:“是妾糊涂了,多谢陛下提点。”
慕容泓起身,道:“你慢用吧,朕先回去了。”他委实是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然而这份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不知为何非但不让人觉着温暖,反而冷得刻骨。
“妾恭送陛下。”不知不觉中,尹蕙脸上的温度已完全退却。
送走了慕容泓,她来到楼上,在桌前默坐了片刻,用帕子掖一下模糊了视线的泪花,按着皇后的意思给她二哥尹衡写了一封信。
五月中旬,钟羡一行到了兖州境内,又用了半个月左右时间赶到赵王府所在的建宁城,一路平安。
钟羡到达建宁的这一天,兖州通判朱瑞兴带着府衙属官在建宁城外列队相迎,他身旁还有一位锦衣玉冠文质彬彬的男子,大约二十出头,正是赵王刘璋的嫡次子刘光祩。
钟羡下了马,彼此见过礼后,刘光祩便向钟羡致歉,说他父亲与大哥因公务不在城中,故而未能前来相迎,请钟羡海涵。
钟羡对刘光祩的第一印象不错,要知道有些气质可以借由梳妆打扮抑或动作神情来伪装,但唯有腹有诗书气自华所形容的那种书卷气,是伪装不出来的。
这刘光祩便有这股子书卷气。
钟羡客套了几句,一行便一同入了城。
建宁城中道路宽敞整洁,两侧楼宇高耸,街上行人衣着光鲜,街边店铺门面敞亮,一眼望去颇有种盛世安稳歌舞升平之感。
刘光裕对钟羡甚是殷勤,边走边向他介绍兖州的风土人情,一行刚刚走到通往府衙的街道拐角处,冷不防街旁二楼的窗口突然射出一物,正中钟羡的发冠。
连钟羡自己都未曾提防,更别提身后的耿全等人了。
耿全眼见钟羡受袭,大喝一声拔出刀来就跳上了那家二楼窗口。
其余侍卫也纷纷拔刀将钟羡团团围住,刀尖向外戒备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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