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后院内堂,赵枢坐着蔡和站着, 气氛有些沉重。
“你还不老实交代, 你可知此番就为了保你, 太常卿怀之焱栽进去了!”赵枢盯着蔡和,冷声道。
蔡和愣了一下,问:“下官此事,与太常卿又有何关系?”
提起这事赵枢便气不打一处来,硬生生忍着道:“今日在朝上,你没听到陛下答应让卫尉所的人去搜宫么?紧接着他便让我来调查你这件事,查到最后, 连引起此事的张仁远都死了,你说你这个失职之责还逃得掉么?此事往轻了说是你一时失察铸成大错, 往重了说便是你为了巴结张家犯了欺君之罪。你是在我的保荐下坐上这个位置的, 若是卫尉所的人在长乐宫真的搜出些什么来让陛下面子上过不去,后果会如何, 你想不到么?”
蔡和面色凝重起来, 怀之焱如果因为此事栽进去,那赵枢与辅国公府岂非要反目成仇?毕竟当初郑通定是打了怎么把怀之焱送进廷尉府还怎么把他捞出来的主意来找赵枢帮忙的,如今人送进去了却捞不出来,岂不成了最大的笑话?
更为严重的是,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的人泰半都是人精,这件事赵枢偏颇得这般明显, 如没有更为正当的理由, 只怕他蔡和将真正进入众人的视野了。而这一点, 无论是他还是赵枢,都是绝对不想看到的。尤其是他,关注他的人越多,他便越危险。
必须找个替罪羊出来给赵枢做挡箭牌,此事才能糊弄过去。
“不瞒丞相,当初是有人闯进下官家中,杀死了下官的侍妾并威胁下官,下官才不得不妥协。”蔡和道。
赵枢浓眉一皱,问:“竟有此事,你为何不来告知我?”
蔡和低声道:“对方特意叮嘱,不让下官告知您,否则便要下官全家的性命。下官本以为,不过是捞个学子罢了,这个学子又有安国公府做靠山,只要不捅到陛下面前,便不会有事,不曾想最后事态竟会发展至此?”
“对方是谁,你心中可有猜测?”赵枢问。
“不知,但对方是用往下官床上射箭的方式来传递纸条的。”蔡和小心翼翼道。
一提到射箭,赵枢的神经立刻敏感起来。
他原本怀疑此事是皇帝设计的,但是,往蔡和床上射箭,这个举动是偶然还是刻意的?若是刻意的话,那还会是慕容泓吗?他怎么可能知道?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
不管是谁,这个蔡和,的确是不能长留了,必须设法探知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道那件事,然后,全部灭口。
“大人,下官虽不知对方是谁,但看对方的目的,明显是想拖安国公府下水,又或者说,他本就是安国公府那边的人。方才那张元翊也承认了那封求情信确实是他写的,等于说这件事的起因就在安国公府。既如此,大人何不将责任往张家身上推呢?反正张郑两家同气连枝,有什么矛盾让他们内部消化,也总比大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好。”蔡和建议道。
赵枢看他一眼,道:“此事本官心中有数。你自己吸取教训,下不为例。”
“是。”蔡和喏喏应声。
得到卫尉所并未能从长乐宫搜出东西来的消息,郑通心知不妙,连夜来找赵枢。
赵枢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当初在前朝外戚萧家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情况下他犹能独善其身,如今面对郑家,自然也不会轻易败下阵来。
这一番密谈无人得知内容,只知道郑通回去时,面色甚是平静。
一个月后,怀之焱的案子终于判下来了。虽然他始终不承认自己给刘光初投了毒,但鉴于搜宫无果,他也无法证明自己乃是遭人陷害,加上又是受害者亲自指认他为加害者,而大龑又没有疑罪从无的律条,于是最终他因此案被贬为潭州团练副使。
这日慕容泓午睡起来,长安双颊绯红地挟着一身暑气从外头进来,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往慕容泓面前一放,又是一脸邀功的表情。
慕容泓细细一看,是兖州赵王府的相关资料。赵王府里有哪些人,每个人大致的性爱好是什么,甚至连赵王府的局图都画出来了。
“看起来你那蹴鞠队除了陪他蹴鞠外,其他时间倒也没闲着。”慕容泓浅笑道。
前段时间刘璋曾派人递折子上来,表达了想让刘光初在宫外居住的愿望,然而,慕容泓不放人,谁又能说什么?于是刘光初养好身体之后,便又重新投入了蹴鞠大业。
几天前刘光初去找长安时见到了嘉容,然后这厮就干脆利落地移情别恋了,这几天有空就缠着长安问东问西。长安正准备找个机会让赵合来收拾他。
“那是当然,奴才组建这支蹴鞠队,原本也不是为了蹴鞠。”说到此处,长安憧憬道“还有五个月,陛下您便能亲政了。”
“如此期待,必有所图。”慕容泓道。
“陛下,奴才认为监察百官靠一个司隶校尉是远远不够的,您还需要一个对您绝对忠诚的秘密衙门,这个秘密衙门会成为您暗地里的爪牙,无孔不入无所不能,朝上朝下文武百官,在您面前都将再无秘密可言……哎,陛下,您去哪儿?”长安刚开始准备背诵她的事业企划书,慕容泓居然站起身走了。
听见她问,慕容泓回过身来,指点着她道:“内侍干政,别以为跟朕有一年多的主仆情分朕就不舍得罚你。”
长安:“……”
“还不跟上来!”慕容泓一边往殿外走一边道。
长安腹诽:干政?我哪儿干政了?想当个特务头子也算干政?死瘦鸡!活该你被人算计!
不情不愿地给他打着伞走了片刻,长安抬头一看,汤泉宫。好嘛,小瘦鸡又来狗刨消暑了。
慕容泓下了浴池,长安在池边盘腿坐下。
慕容泓看一眼额上冒汗的她,问:“你不下来?”
长安看着水波中肤若美玉的慕容泓皮笑肉不笑道:“奴才不敢越雷池一步。”
慕容泓听她语气就知道这奴才又在使性子了,他坐在水下的石凳上,看着长安略显无奈道:“不是朕想拘着你,你越是危及别人的切身利益,就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而你的身份却又是……一旦别人察觉,你叫朕用什么理由来保你?”
“若真有那天,奴才一定自戕谢罪,绝不连累陛下。”长安毫不迟疑道。
慕容泓表情冷了下来,那双墨玉冰晶似的眸子盯住长安,问:“你就这么不甘寂寞,这么想出人头地?”
长安垮下肩,道:“若陛下您非要这样措辞,奴才倒也无法反驳。”
“朕这里有个相对来说更容易,也更安全的出人头地的法子,你要不要听?”慕容泓别有所指道。
长安愣了一下,笑道:“若是将鸟关进金笼子对陛下而言这鸟也算出人头地了,请恕奴才不敢苟同。”
“就算是为了朕,也不愿?”
长安感觉这话题已经开始滑向危险的边缘,当即和缓了表情与语气道:“陛下,用不了多久您就要封后选妃了,您的后宫不会冷清的。”
“你认为她们是为了朕才进宫的么?”
“除了那些不得不选的,您也可以选一些父兄在朝中与您没有利益冲突的女子进宫,总有那么几个能让您的感情有所寄托吧。”长安带着几分小心斟酌着字句道。
慕容泓看着她不语。
长安改坐为跪,低着头道:“陛下,奴才愿意为您做任何事,除了……做您的女人。”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到底还是选择了伸头。
耳边一声水响,她抬眸一瞧,慕容泓钻水底去了。这可是慕容泓自学会狗刨以来第一次把自己的头泡进水里。
长安瞠目:擦!这小瘦鸡想干嘛?该不会是想以死相逼吧?
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在水底往对面游,长安松了口气:受打击了不当场发怒反而学会了潜泳,可以的,这很慕容泓。
游完泳出了汤泉宫,直到用完晚膳,慕容泓都一直绷着脸,不与长安说话。
长安也是无奈,她宁愿他恼羞成怒狠狠罚她一顿,从此丢开手,也胜过这周而复始地为这件事闹矛盾。
晚膳过后,慕容泓在甘露殿后的小花园里默默地散了会儿步,便回到甘露殿内开始抄书。
发现他抄的是地藏经,长安甚是欣慰,他终于认识到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了么?所以罚自己抄经,不罚她抄经了?
烛火幽幽夜风送爽,长安挨着一口装满了冰块的蓝底缠枝玉兰纹大缸,优哉游哉地翻着从郭晴林那儿缠来的毒经。殿中安静得连窗外草丛里的虫鸣声都清晰可闻,直到长安突然开始打嗝。
那短促而滑稽的声音连续而规律地响起,在这静默的殿中显得犹为清晰。
长安努力了片刻发现止不住,正准备出去,那边慕容泓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惊吓可治呃逆之症。”
见他有破冰之意,长安立即打蛇随棍上,以一种太监绝不该有的骄矜语气道:“就奴才这胆儿,被陛下您惯得跟豹子一般大,还有什么事儿能惊着奴才?”
慕容泓闻言,笔尖一顿,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紧。那是个忍耐的姿势。
随后,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抄写,手肘不经意地轻轻往下一滑,肘边一摞抄好的纸顿时散了一地。
长安见了,过来蹲在地上一张张地捡,捡到慕容泓椅子边上的时候,忽听他唤:“长安。”
“嗯?”长安一边捡一边下意识地仰起脸来。
眼前蓦然光影交错,眼睛还未看清是什么状况,那股熟悉的似草木清新的气息已然扑面而来,紧接着慕容泓微凉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那柔软温润的唇便落在了她的唇上。如雨水从云端滴落一般势在必行,又如蝴蝶栖落花枝一般小心翼翼。
长安呆滞。
唇齿相依,虽没有什么露骨的辗转动作,但这样的亲昵却还是让慕容泓连呼吸都滚烫起来。
然他却又不想让长安看出他心虚,遂控制住呼吸频率稍稍抬起脸来,看着愣在那里已不再打嗝的长安,一本正经道:“不必谢恩。”然后神态端庄地回过身去,继续抄他的经书,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
长安回过神来,看着他渐渐粉艳起来的脸颊,一时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这算什么?对她下午在汤泉宫那番言辞的最后回击么?她不愿意,他就偏要借机亲她一下以示报复?慕容泓,你不该是这样幼稚任性的人呐!
不过此情此景下,若与他较真反倒会让两人都尴尬,反正这样的把戏他也只能耍一次而已,以前她轻薄过他两回,这次就当还他一回好了。
念至此,长安继续将地上的纸张全部捡起来整理好,放到他书桌上,然后退至一旁。
见她没有抗议,慕容泓原本紧绷的心弦渐渐松弛下来。紧接着,一丝自责也无法遏制的隐秘的欢喜从他心底暗暗升腾起来,那感觉,就像幼时背着兄长偷跑出去玩最后又躲过了兄长的惩罚一般。这种只属于他自己的感觉生活有趣味的欢喜,已经很久不曾体验过了。
她喜欢拒绝,那就继续拒绝吧。这样的游戏,比之两情相悦,好像也别有一番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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