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奴婢觉得您还是不该写这封信。闹事学子不得参加科举是当今陛下下的旨,您写这求情信让钟公子为远少爷遮掩,这一旦将来事发, 钟公子不就犯了欺君之罪了么?奴婢看您写了也是白写,钟公子定不会理会的。”张竞华房内,裁云一边老大不情愿地磨墨一边撅着嘴道。
张竞华伸笔蘸墨的手微顿了顿, 垂下眼睫道:“写不写是我的事, 理不理会, 是他的事。”
话虽这样说,但她心里到底是期望钟羡会理会的,毕竟只因为一次犯错便断了终身仕途,这样的惩罚未免也太严苛了些。或许,他的想法与她一样, 只不过因为下旨的那人是皇帝, 所以他即便心中不赞同, 也无可奈何罢了。
当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时, 多少会对自己喜欢的那个男人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并于幻想中不自觉地按着自己的意愿来美化对方, 并且在这个由一厢情愿和自以为是编织而成的美梦受到不留情面地打击和摧毁之前,一般来说是很难自我醒悟的。
此刻的张竞华便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中。
裁云倒似得了提点一般,兴奋道:“对呀小姐, 既然如此, 您就措辞激烈一些, 争取让钟公子看到就生气。这样, 我们既兑现了对龄二夫人的承诺,又不至于因此事惹下祸端。毕竟,您写过信了,是钟公子自己不理会,那我们就爱莫能助了呀!”
张竞华:“……”
第一次给自己心仪的男子写信,还要模仿她四哥张元翊的语气与笔迹,这封也就两百余字的信张竞华修修改改地足足用了一下午时间才写好,又趁去张元翊书房借书的机会偷盖了他的私章,这才命人将信悄悄送去张仁远府上。
张仁远收到这封盖着张元翊私章的信件,见安国公府真的有人愿意为他出头,他顿觉自己翻身有望,连夜写了封情真意切的悔过书,次日一早将自己穿戴体面,带着这两封信件准备去太尉府找钟羡,谁知出门没多远便遇上了李茂年。
“张兄,这一大早精神奕奕的是要往哪里去啊?”李茂年笑着拱手道。
张仁远喜形于色,凑近李茂年低声道:“你出的主意果真有效,我已拿到安国公府我堂弟帮我出具的求情信,如今便是要去太尉府找钟羡。”
李茂年双眼一亮,道:“那可是好。说来也巧,刚才我打南市那头过来,正好看到钟羡往折桂楼去了,走,我陪你同去。”
当下两人便不赘言,结伴往折桂楼而去。
折桂楼已然建好,正在粉刷外墙。李茂年见浆水淋漓的,便对张仁远道:“你先别过去,我去问问情况,把你的名帖给我。”
张仁远也担心万一被弄脏了衣裳待会儿不好见人,便拿出名帖对李茂年道:“有劳李兄。”
李茂年从外墙的脚手架下进入楼内,过了片刻出来对张仁远道:“钟羡在楼上,不过这楼中闲人不让进,我托了位在里头做工的上去递帖子了,咱们先等一会儿。”
张仁远点点头。
不到片刻便有一位青衣小厮从楼中出来,来到两人面前,问:“请问哪位是张公子?”
“在下唐突。”张仁远道。
青衣小厮对他行了一礼,道:“张公子,楼内脏乱,我家少爷说就不请您进去了,他现在也不便出来,所以着小的来问问,您找他有何事?”
“既然钟公子不方便……”张仁远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李茂年拉到一旁。
“张兄,你想说什么?”李茂年低声问。
“既然钟羡现在没空,那我就改日再去太尉府拜访他好了。”张仁远道。
“张兄,你糊涂啊,你去太尉府,万一碰上钟太尉怎么办?得知你姓张,你猜他会不会提防?今天能在折桂楼堵到钟羡,实乃天赐良机,还不一鼓作气把事给办了?”李茂年道。
张仁远为难道:“可他没空见我,这样的信件,又怎能让下人转交?”
李茂年道:“张兄莫非还怕那奴才偷看不成?钟家这样的官宦人家,下人若这般不知好歹,早被打死或者发卖了,还能有命贴身伺候钟羡?”
张仁远想想也是,于是便又折回那小厮面前,从怀中拿出那两封信来,对小厮道:“我这里有两封信,劳你替我转交给钟公子。”
李茂年眼明心亮地掏出一锭银子塞那小厮手里,道:“有劳了。”
小厮动作极快地将银子塞入怀里,表情却未有多少改变,只道:“二位公子请稍等,小的这就去回禀我家少爷。”
“李兄,又让你破费了。”张仁远身上虽带了银子,却没有那么大锭的可以还给李茂年,当下惭愧道。
李茂年道:“和你的事比起来,我这又算什么?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这回两人等的时间稍微长了些,约一盏茶后,那小厮才从楼里出来。
“张公子,我家少爷说他知道了,请您先回去。”小厮道。
张仁远愣住。
李茂年小心地问道:“请问钟少爷看那两封信了吗?”
许是拿了银子的缘故,小厮对李茂年较为配合,道:“看了,看完之后就说他知道了,让张公子先回去。”
“那钟公子看了信之后,心情如何?有没有表现出生气或者不高兴的样子?”李茂年又问。
小厮想了想,道:“没有,少爷表情一直很平静。”
“如此,有劳了。”李茂年向小厮拱了拱手,拉着张仁远离开。
“钟羡他是什么意思?拒绝了吗?”转过一个街口,张仁远停下来问李茂年。
李茂年给他分析道:“这样的事对他来说肯定也是头一遭遇到,想留些时间给自己仔细考虑权衡利弊也无可厚非。那小厮说他看信时并未流露出不高兴的模样,照此看来此事还是有希望能成的。该做的我们俱已做了,剩下的唯有回去等消息而已。”
张仁远叹了口气,道:“也只能如此了。”
回家等消息的张仁远自然不会知道,不过半个时辰后,那两封信便到了他的‘好朋友’李茂年手上。
当天夜里,睡梦正酣的京兆府尹蔡和被外头一阵喧闹声惊醒。他披衣起来,打开门一看,见护院们正提着灯笼四处搜寻,问:“怎么回事?”
一个护院忙过来呈上一封信道:“老爷,方才有人闯入院中,小的们发现了这个。”
蔡和拿了信回到屋中,他新得的美人在床上娇滴滴地问:“大人,什么事啊?”
“没事,你先睡吧。”蔡和亲自将桌上的灯盏点亮,拆开信封就着灯光看了起来,结果看不到两行,他便面露惊惧。
信上道:蔡大人,你是怎样当上这个京兆府尹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丞相知。张家的事你好好办,事成之前不许跟丞相透露半分,如若不然,能保你终身富贵,却也能在顷刻之间要你全家性命的那件事,就会变成天下皆知。
短短几句话,却如毒蛇一般准确无误地钻入了蔡和的心底,钻入了他最隐秘也最恐惧之处。他觉着不可思议,那件事,怎么可能还会有旁人知道?若真有旁人知道,那朝廷又怎会如此平静?除非知道的那人,也是丞相这边的?
信上说张家,哪个张家?最近有什么张家的人遇到麻烦落到他手里了吗?这个人要他好好办张家的事,那他会不会是这个张家的人呢?
他脑中乱糟糟地理不出个头绪,此时肩上却忽然缠来一双柔软白皙的玉臂,美人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老爷,大半夜的,您不睡觉到底在看什么呀?”
蔡和立刻将信纸揉成一团,道:“没看什么,去,给我倒杯水来。”
水壶在床边上的暖笼里,那美人儿往里走的时候,蔡和悄无声息地站起身,从博古架上拿了一尊半尺多高的鎏金铜马,对着她的后脑勺便是狠狠一下。美人儿一声未吭便仆倒在地,蔡和犹不放心,上去又砸了两下,确定人死透了,这才直起身一边拿出帕子擦拭溅到脸上的血迹一边道:“叫你睡你不睡,多管什么闲事?这也是你能知道的么?”
擦完了脸上的血渍,他低头一看自己衣服上也有血,遂换了身衣服,又打开北面的窗户,这才对外头叫道:“快来人,有刺客!”
张仁远在患得患失的忧虑中一晚上都没睡好,是故次日一早当折桂楼前那名小厮找上门来时,他还有些发懵。
“张公子,这是我家少爷给您的信。我家少爷还说,若是您需要,小的可以陪您同去京兆府为您作证。”小厮道。
张仁远抽出信纸略看了看,简直喜出望外,连连道:“好的,好的,你稍等一下,我换身衣裳就来。”
半个时辰后,两人坐在京兆府大堂后院用以待客的厢房内,蔡和正在看印着钟羡私章的那封信,抑或说是证词,证明张仁远被抓当日并非是去钟府闹事,而是去做客,被当成闹事学子误抓了。
“既然张公子是被误抓的,为何当时不为自己辩解,反而过了这许久才来澄清呢?”蔡和琢磨着昨晚那封信,看向张仁远的目光未免就带了点深意。
张仁远有些局促地红了脸,拱手道:“说来惭愧,当时在下与同窗好友一起被抓,见众人都被禁止科举了,在下一时意气用事,想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便没有为自己辩解。后来回到家中日日面对父母与弟妹,看他们为我之事痛心不已愁绪难解,在下方知此事并非我一己之事,它还关乎着我张家的家族门楣,故而才去求钟公子为在下写下这份证词,还请蔡大人通融。”
“张公子与安国公张家是一家么?”蔡和问。
张仁远忙道:“是,在下的祖父,与国公爷是亲兄弟。”
“好,本官知道了,此事本官自会查证的,张公子请回吧。”蔡和道。
打发了张仁远与那自称是钟府家仆的小厮,蔡和在屋中来回徘徊起来。
要把张仁远从禁止科考的人员名单中除名,单凭一封不知真假的钟羡的证词是远远不够的,他应该派人去把钟羡叫过来当面问清楚,按着京兆府的办事规矩按部就班地一步步来才是。
只是……若这封信真是假的,他把钟羡叫来一问,钟羡否认,那余下的事他还能怎么办?那封信上可是要他“好好办张家的事”的。且既然这个张仁远与安国公府是一家,那传信之人,会否也与安国公府有瓜葛?
这时下人按他的吩咐取来了钟羡的那份《论漕运之现状与弊端》,蔡和将信上字迹与之细细比对,发现行文风运笔习惯一模一样。
他心中又起了疑惑,莫非此信真是出自钟羡之手?可如今钟慕白与张郑两家针锋相对,钟羡又岂会冒险去捞张家子弟?又或者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本人才不出面,只写了一封书信过来?
无论如何,张仁远这事都不好办,皇帝亲下的谕旨不许他们参加科举,在这里头做文章,一个闹不好就是一顶欺君之罪的帽子扣头上。可是,若是不办,昨夜那人真的将他的秘密公之于天下,那就不仅仅是欺君之罪了,家破人亡株连九族都未必能平皇帝之怒。
蔡和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深觉此事必须得好生筹谋一番才是。
是夜,一支短箭从窗口直射进来“笃”的一声钉在蔡和的床架子上,惊得他差点没跳起来。
蔡和起来点了灯,去窗口向外头看了看,外头一片阒静,对方连一个护院都未曾惊动。
他回身看向钉在床架子上的那支短箭,见箭身上绑着一张纸条,解下来展开一看,上面写道:蔡大人,杀个人没事,但把罪名推到我头上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明日天黑前是最后期限,天黑之后若事情还未办妥,后果自负。
蔡和眉间紧蹙,敌在暗他在明,对方又捏着他的命脉,他根本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既如此,那也只能豁出去了,万一事发,有钟羡那封信在手中,他最多也就是个失察失职的罪名,赵枢应当能保得住他。最关键的是,不能让赵枢发现这世上还有旁的人知道这件事,如若不然,只怕他的耐心,也将要耗尽了。
次日上午,蔡和着人带着他的文书去户曹衙门让户曹尚书从禁止科举人员的名单里剔除了张仁远的名字。
当天傍晚,皇帝派人去户曹衙门要了今年将要参加科举的京都地区的学子名单。
第三日一早,宣政殿。
赵枢领衔奏事毕,又开始前两日的老话题。因怀之焱死不承认他给刘光初的是毒-药,并提出药很可能在宫中被调包的说法,是故这两天早朝赵枢一直在试图说服皇帝让卫尉所派人去搜查当日与刘光初有过接触的宫人的居处,并对这些宫人加以简单的审问。结果被慕容泓一句“当日朕也见过刘光初,朕的甘露殿是不是也要搜,朕是不是也该受审”给挡了回去。
这日赵枢又以若皇帝不让涉案宫人配合调查,此案的审查很可能会陷入僵局为由试图劝说慕容泓。不料此番慕容泓倒是爽快得很,赵枢刚一开口他便烦不胜烦地挥了挥手,道:“搜,去搜,爱怎么搜就怎么搜,爱搜哪儿就搜哪儿。”
赵枢只当他是不堪这几日朝上朝下的舆论压力而不得不妥协,说了几句“陛下英明”之类的恭维话后,便传令卫尉所的卫士去搜查长乐宫东西寓所。
本以为做完此事便可以退朝了,谁知慕容泓忽道:“户曹尚书何在?”
户曹尚书胡书文出列道:“臣在。”
“昨日,朕一时兴起要了盛京今年的科举名单来看,结果,却叫朕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一位被朕明令禁止终身不得入仕的学子的名字,居然出现在了这份科举名单中。胡爱卿,你能给朕解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慕容泓笑意微微地问。
胡书文略想了想,拱手问道:“陛下所说的那位学子,可是张仁远?”
慕容泓道:“看起来胡爱卿记得此人。”
胡书文道:“回陛下,此人是昨日上午刚添进今年的科举名单的,因为京兆府尹蔡大人派人来告知微臣,当初抓张仁远乃是错抓,他并非去太尉府前闹事的学子之一。这禁止科考的名单本来就是从京兆府那边递到微臣手中的,既然蔡大人特意着人来澄清此事,微臣也只能将张仁远的名字从禁止科考的人员名单中剔除。因其原先就在今年的科举名单之中,是以微臣便恢复了他的参考资。”
“蔡爱卿,为何时隔近两个月,你才发现这个张仁远乃是错抓?”慕容泓扬起目光看向蔡和。
蔡和见这件事这么快就被皇帝发觉,心中一阵不安,出列道:“禀陛下,微臣本来也没发觉错抓了这张仁远,是前两日张仁远带着太尉府的家仆与钟羡钟公子的证词来京兆府找微臣说道此事,微臣才知道的。”
钟慕白侧过脸瞥了蔡和一眼。
“看来要知真相,需得传唤太尉公子了。这样吧,丞相,此事还是交由你去调查。时隔两个月才发现自己被错抓,简直是笑话。丞相,这事看起来并不算复杂,明日早朝能给朕一个说法吧?”慕容泓问赵枢。
赵枢俯首道:“臣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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