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一天, 一辆马车来到皇宫东侧的丽正门外,奉旨在此等候的内侍刚要迎上前去, 看到随后出现的太常卿怀之焱,又退至一旁。
随行仆从在车辕旁放好凳子,掀起车帘,从里头扶出位十四五岁的少年来。那少年头戴玉冠身穿锦袍, 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仔细娇养的少爷,只是面色发黄形容消瘦, 显得有些孱弱。
他一手拿着一本折子一手搭着仆从的手腕, 踩着凳子下了马车, 正仰头看着眼前宏伟庄严的宫门发呆, “光初。”身后忽传来一声唤。
刘光初回身一看, 见是怀之焱,忙作礼道:“光初见过姨父。”
怀之焱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只问:“去过你外祖家了?”
刘光初稚气未泯道:“尚未,方才在城门口见过舅舅了, 舅舅让光初先来宫里然后再回去见外祖父。光初的随行跟着舅舅先回去了。”
怀之焱点头道:“合该如此。”他看了眼宫门内的巷道, 对刘光初低声道:“当今陛下虽是尚未及冠,然其人心思缜密胸有城府, 你回话时千万长个心眼,若涉及要紧之事, 你回‘不知’即可。”
刘光初似懂非懂道:“哦。”
怀之焱看他那懵懂样, 心知要紧之事他泰半也真的不知, 否则刘璋也不会派他过来,遂也不再多说,只招来侍立一旁的内侍,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道:“有劳公公。”
那内侍受宠若惊,一边连道不敢一边又将那银子收了去,只叫怀之焱尽可放心。
长乐宫甘露殿,慕容泓与长安站在廊下看着爱鱼和慕容泓钓上来的那只王八秀恩爱。
爱鱼和它主子一个德性,被水盆里的活鱼甩了一尾巴水吓得一蹦三尺远,转身便看上了这只鳖。这半个月来,一猫一鳖几乎形影不离,慕容泓为此还提拔了一个小太监做御前饲鳖,专门负责养这只王八。
被爱鱼撩拨了半个月,那鳖胆子渐渐也大了。原先在爬动时只要被爱鱼用爪子一按王八盖子,它就会把头和四肢全都缩进壳里去。而今,爱鱼两只前爪都按在它壳上,它都能拼命划动着短粗的四肢照爬不误,倒让爱鱼跟着它亦步亦趋了。那滑稽的模样看得慕容泓与长安两个忍俊不禁。
正乐着呢,紫宸门上的中黄门来报,说是赵王之子刘光初求见。
慕容泓一早听说了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况且能被自己亲爹放弃的泰半也是不中用的,是以也没当回事,道了声:“宣。”
不一会儿,刘光初被宫人领着来到甘露殿前,一抬头见阶上站着个艳若美人倚新妆,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少年,整个人便如他的眼珠子一般,定在那儿动都不会动了。
长安看着他那傻样,心中不免一叹:曾有一见杨过误终身,今有一见慕容弯终身,真是可悲,亦复可叹呀!
刘光初就这么傻呆呆地看着慕容泓,不行礼,更不知避讳。慕容泓的眼神则活脱脱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王之蔑视’,可惜对方沉迷在美色之中,根本毫无所觉。殿前气氛一时诡异起来。
“咳咳!”同站在阶下的郭晴林咳嗽了一声。
刘光初瞬间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了看郭晴林。
郭晴林见他眼中仍是一片迷茫之色,只得直言提醒:“刘公子,还不拜见陛下。”
刘光初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忙趴下行礼。他知道自己失态了,样子也很傻气,但心中却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从兖州到盛京两千余里路程,他都是心如死灰般过来的。一个人背井离乡,能有什么好心情?虽然爹说就让他来外祖家住一段时日就回去,但娘却哭成那样,不由的让他怀疑自己这辈子到底还能不能再回去?
大哥会武,二哥能文,独他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爹派他来做人质也在情理之中。但他还是偷偷哭过的,外祖家毕竟是外祖家,哪能比得上在自家自由自在?偏临行前大哥还塞了叠银票给他,安慰他道:“三弟,听大哥跟你讲,比起美女,自由什么的那就是个屁。在盛京觉着苦闷了就找个女人玩玩,待你儿孙成行,差不多也就能回来了,哈哈哈哈哈!”……还不如不来安慰呢。
然而此刻,从得知自己要来盛京开始就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的苦闷真的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的心中竟然只剩下了庆幸。庆幸自己来了,才能看到这样好看的人。
大哥自诩阅尽天下美女,可在他看来,大哥那一院子莺莺燕燕加起来都抵不过眼前之人的万分之一。他有生以来,不论男女,就从未见过如此美貌之人,美貌得让人尚未跪拜便已在仰望。
慕容泓瞥了地上的刘光初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刘光初听他嗓音清脆优美,语调却有些漫不经心,脑中浑浑噩噩地爬起身来,还是忍不住抬眸往阶上看。
慕容泓转身往殿中走去。
长安忙下得阶来,先乖觉地冲郭晴林恭敬一笑,随即让着刘光初道:“刘公子,请。”
刘光初初来乍到正两眼一抹黑,见长安年纪与他相仿,态度可亲人又甚是殷勤的模样,顿时对她生出两分好感来,道过谢后便跟着她往殿中去了。
甘露殿外殿,慕容泓坐在窗下,将赵王刘璋的述职折子略略翻看了一下,便随手放在一旁的案上,抬眸打量刘光初一眼,道:“观刘公子面有病容,是否有哪里不适?长安,去太医院看看是哪个御医在当值,叫他过来替刘公子把把脉。”
刘光初受宠若惊,不等长安应声便抢着道:“多谢陛下关心,小民无恙,只不过从未坐过这么长时间的车马,一路上不太适应而已。随行大夫已经给小民诊治过了,说只要不长途坐车便可自愈。”说着他偷瞄一眼慕容泓搭在桌沿上的手,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往宽大的袖中藏了藏。
“原来如此。刘公子可是第一次来盛京?”慕容泓以一副闲话家常的语气道。
刘光初道:“听家母说小民幼时曾在京中的外祖家寄养过数年,但小民已然没有印象了。”
慕容泓道:“那此番可要在盛京好生游玩一阵再回去,方不辜负这千里而来的辛苦。往后刘公子准备住在何处?你外祖的辅国公府?”
“陛下,您近来不是总说您一个人在宫中孤单单地无人作伴甚是无聊么?恰刘公子也是孤身前来盛京,与您年龄又相仿,何不将刘公子留下与您做个伴呢?反正这长乐宫中空着的殿台楼阁多得是,您随意给刘公子安排个住处便可天天见面了。”慕容泓话音方落,长安便凑上前殷勤地出主意道。
慕容泓瞪她一眼,斥道:“好糊涂的奴才,刘公子外祖家就在盛京,他自是要去投奔亲眷的,朕又岂可为了一己私欲将他强行留下?宫中无聊,困着朕一个人也便罢了,何苦多一个人陪朕一起无聊。”
长安笑道:“陛下,您给刘公子封个御前伴读不就得了?这可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恩典。只要刘公子愿意,相信辅国公也不会舍不得吧。”
慕容泓摇头道:“不可,不要强人所难。”
长安立刻将目光投向刘光初,笑眯眯问道:“刘公子,让您做陛下的伴读算强人所难吗?”
“死奴才,你这般问,却叫人如何回答……”
慕容泓话还没说完,那边刘光初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的心在胸腔里砰砰直跳,结结巴巴道:“若、若蒙陛下不弃,小民愿意留下做、做陛下的伴读。”
“刘公子,你不必勉强,反正朕一个人也呆习惯了,有没有人陪都不打紧的。”慕容泓道。
刘光初忙道:“不勉强,小民不勉强。”
郭晴林在一旁看着刘光初跟头小鹿似的一头栽进那两人设的陷阱中,心中只觉无趣。
虽然怀之焱事先曾托他对刘光初加以关照,然而,蠢成这样的一个人,留在宫里还是留在宫外,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瞥了眼慕容泓身边笑得狐狸一般的长安,心道:到底还是聪明人让人看着顺眼。
片刻之后,长安将刘光初领到长乐宫西面的清凉殿,对他道:“刘公子,以后您就住在这儿。您看看还有什么缺的跟奴才说,奴才着人去给您置办。”
刘光初在殿中转了一圈,见家具帐幔都是新的,服侍的宫女太监也各在其位,忍不住问长安道:“安公公,这殿中原先有人住吗?”
长安道:“刘公子说笑了,这是陛下的长乐宫,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住的?您可是头一个与陛下比邻而居的贵人。”
刘光初面上微微一红,又问:“那我怎么看着这殿中不管是家具还是伺候的人都一应俱全,像是有人住的模样。”
长安笑道:“这些确是提前准备好的。陛下一早就知道公子您与他年龄相仿,当时他就对奴才说‘去收拾间宫殿出来,若是那位刘公子人还不错,就让他留下给朕做个伴。若是面目可憎,便还让他住去辅国公府。’这不奴才就收拾了这间宫殿出来么。”
刘光初闻言,得知自己留给陛下的印象还不错,一时又激动起来。欲待向长安打听更多,却又碍于两人初次见面还不相熟,只得硬生生忍住。
长安环顾殿中一圈,转过身对刘光初道:“刘公子,依奴才看,旁的都好说,当务之急是您得先写封信给您的外祖家报个平安,顺便将您住在宫中的消息告知他们,省得他们为您担心。您觉着呢?”
刘光初此时才想起他舅舅说要在家给他接风洗尘的话,忙道:“还是安公公你想得周全,我这就……”话说一半,他又觉着自己来到盛京却连外祖父祖母与舅舅他们都不去拜一下就在宫里住下来,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便对长安道:“安公公,我与外祖父与舅舅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见过了,如今我来了盛京,理当先去拜见一下他们。不知我可否先去一下辅国公府,晚些再回来呢?”
长安和颜悦色道:“刘公子要出去自是不难,只是出去之后,只怕就不能再回来了。”
“为何?”刘光初一惊。
长安道:“方才您见过陛下了,您觉着他凶吗?”
刘光初摇头道:“陛下甚是平易近人。”
“然而您的外祖父和舅舅们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跟您说君臣有别,伴君如伴虎。若不出意料,得知您要做陛下的伴读,他们定然会想个借口替您婉拒陛下。而这样的折子一旦递到陛下手中,无外乎两种后果。第一,陛下认为是您自己反悔了,不想做他的伴读,那您在陛下心中就成了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之人,陛下最讨厌的便是这种人。第二,陛下认为是您的外祖父不想让您来做他的伴读,那辅国公在陛下眼中就成了有恃无恐藐视君上之人。陛下脾气虽好,却也不是对谁都好的。个中厉害,您自己掂量掂量。”长安条分缕析道。
刘光初闻言蹙眉,犹豫不决。
长安见状,道:“若刘公子着实为难,那您还是出宫去吧,毕竟辅国公府的人才是您的亲人,能为您排忧解难。奴才这就替您去向陛下汇报一声。”
刘光初见长安要走,忙道:“安公公且慢,我、我还是写信吧。”既然他出宫去才会有那么多麻烦,那他不出宫不就行了吗?
长安笑道:“刘公子到底是个孝顺的人。那,奴才给您磨墨。”
刘光初写完信交给长安,长安便准备告退了。
刘光初跟着她来到殿前,忽见殿前多了四名侍卫,他不解地问长安:“安公公,他们是……”
长安道:“不瞒刘公子,前段时间有不速之客夜闯长乐宫,至今还未抓到人。既然您住在宫中,陛下自然要保证您的安全,这几名侍卫便是负责保护您的。”
刘光初恍然。
“刘公子,午膳晚膳您想吃什么跟奴才们吩咐一声便是,反正这长乐宫除了陛下之外,也就您是主子了,不必拘束。”长安笑容和煦道。
刘光初被她这话挠得心中直痒痒,不自觉地就出了回神,回过神来时却发现长安已经走了。他想起还未问他自己下午做什么,便想追出去,谁知脚刚踏出殿门,殿前侍卫手一拦,恭敬却又刻板道:“陛下说刘公子长途劳顿,请刘公子在殿中好生休息。”
“我有话要问安公公。”刘光初道。
“刘公子有什么话,属下可以代为转达。”侍卫道。
刘光初闻言,眼中的热情渐渐褪去,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那只手,他好似明白了什么。
长安回到甘露殿前,正好郭晴林从殿中出来。
“师父。”她笑着迎上去。
“都办妥了?”郭晴林瞄一眼她手里的信件。
长安谄媚道:“托您的福,还算顺利。”
郭晴林哼笑,道:“我有什么福?傻人才有傻福。”
长安心中一惊,不知郭晴林是否看穿了什么才有此一语。
“叫你看的书,可曾看完了?”郭晴林开始检查徒弟功课。
长安:“……”不是她不想看,她真没时间啊!五月的上半个月,慕容泓与她置气,天天叫她抄经,她没时间看书。五月的下半个月,两个人倒是和好了,但相处模式却成了这样:长安,陪朕去蹴鞠。长安,陪朕去骑马。长安,陪朕去……她还是没时间看书。
“师父,您不知道,奴才没有学医的基础,那些药理记起来可困难着呢。反正奴才就想学个皮毛而已,要不您弄本毒经啥的给奴才死记硬背一下算了。”长安嬉皮笑脸道。
郭晴林又好气又好笑,双眸微微眯起,道:“好没脸的奴才,明明自己不肯用功,倒怪不曾学过医?难不成杂家是学过医的,方能如此?”
长安奉承道:“师父您天纵英才,奴才祖坟上冒青烟才得了您的提携,哪敢与您相比呢?”
“那晚上来滴翠阁吧。”郭晴林经过她身边,脚步微顿,低声丢下一句。
“是,师父您慢走。”长安目送郭晴林离开,这才去到内殿。
慕容泓伸手接过刘光初写的那封信,对长安道:“你倒想得周全。”
“全赖陛下教导有方。”长安谦虚道。
慕容泓笑看她一眼,复又低头看着那封信,低语道:“朕真想挖了他那双贼眼珠子。”
长安忙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刘光初不过一介凡人,乍然得见陛下这般的神仙中人,一时忘形也是可以理解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你有吗?”慕容泓微微侧过脸,明丽双眸似喜似嗔地睇住她,一瞬间风情无限。
长安心底呻-吟:要命!能不能别逮着机会就攻略姐啊!
“奴才自然也有。只不过奴才像地上的泥,您像天上的云,奴才每天能看着您在天上飘来飘去就挺高兴了,余者不敢有所求。”她语带双关地笑道。
慕容泓闻言收回目光,沉默有顷,他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长安面前。
长安见他神情有些犹豫,不知他意欲何为,但第六感告诉她此时走为上计。
她刚想找个借口离开,慕容泓却似突然鼓足了勇气一般伸手握住她右手手腕。
长安:“……”
慕容泓拉着她那只手伸向他自己的脸颊。
长安瞠目:不不不,慕容泓你快醒醒,傲娇又龟毛的你怎么可能在清醒的状态下拉着别人的手去摸你自己的脸?
她深觉这样的行为出了,手下使了点力气想挣扎。他紧握不放。
唯恐过分激烈的抗拒会弄巧成拙,她只得低声抗议道:“陛下,这……这样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你说你不敢,朕给你勇气。”慕容泓道。
长安:“……”对于这样的回答,她内心真的是拒绝的。你丫又不是梁静茹,乱给什么勇气嘛!
眼看躲不过,她心道:罢了罢了,不就摸下脸吗?这样的小便宜姐就算占了也不会负责的,慕容泓你一意孤行,盈亏自负。
说来也怪,她也不是第一次摸他的脸,以前作起死来都捧着他的脸亲过他,当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然而此刻被他握着手腕一点一点探向他的脸颊时,她居然浑身都不得劲起来,以至于心口发慌掌心发烫。
所有的不安与挣扎都在她手掌贴上他脸颊的那一刻突然沉寂下来。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唯有两人的心跳声在这片沉静中鼓噪不安。
慕容泓低垂的长睫轻颤,像极了一只受惊的蝴蝶,显然他自己也并不习惯这样亲密的接触。
长安心中暗叹:何必呢?
短暂的适应过后,慕容泓沉稳地掀开羽睫抬起双眸,看着长安道:“你不是地上的泥,因为朕不可能让一块泥来触碰自己。朕也不是天上的云,因为云终你一生都无法触及。但朕,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能触碰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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